於親征一事,早在戰爭爆發之初,寇準便提出來過。
那時,趙恒得知蕭太後非但沒放趙吉,還扣押了劉娥,簡直是怒火中燒,衝動得恨不能單槍匹馬殺去北境,將劉娥母子救回,自也想到了親征。可他如今已是一國之君王,再不能如做皇子、當王爺時那般,輕易地離京,上戰場。再則,蕭太後親提二十萬大軍犯境,戰爭不是單人的對決,是兩軍對壘,是成千上萬將士的搏殺,要排兵布陣,需運籌帷幄,即便他作為官家,親赴戰場,又如何穿過那烽火硝煙,見到自己的妻兒呢!
然,寇準卻不這般認為,他力勸趙恒即刻親政,遼人的太後和皇帝親臨戰場,足可見其南下之決心和野心,趙恒親政,能壯軍威,能居前線指揮、調動各路大軍間的行動,親政應從速。當時,持重的畢士安,以及樞密使王繼英,卻是不同的看法,前方大陣有主帥坐鎮,謀劃禦敵之事,戰場凶險,趙恒不一定要親至,可視戰局再定,即便定要親征,也不必前往邊境前線,到澶州最為合適,澶州臨黃河,有天險可守,如此更能確保官家之安全。
寇準與宰執們、樞密使們爭執不下,趙恒盡管憂心如焚,也知曉君王出征,非朝夕可就,於是親征一事就此擱置。
此刻,寇準再次提出親征,北方戰場已是四處硝煙。
趙恒周身的怒氣慢慢斂了,神色依舊滯重,看著寇準的目光深沉莫名:“朕,若親征,能擋遼虜南下之腳步?”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寇準殷切地道,“官家,兩軍對陣,士氣往往會成為克敵製勝之利器。遼虜雖有二十萬之眾,然我前方有定州大陣十五萬,若官家調集京師一帶的禁軍北上,該也有十多萬,單就人數而論,我軍並不少於遼虜,隻是蕭太後與耶律隆緒親自督戰,本就凶殘的遼虜更會凶性畢露,一旦被其衝破了我方的士氣,那邊真正是一潰千裏,我北方門戶將洞開,遼虜長驅南下,威脅的,就是東京城了。”
趙恒瞳孔微微縮了下,睨了眼臉色同樣凝重的畢士安和王欽若,後者嘴角動了下,欲言又止。
“你先起來。”趙恒清冷地衝寇準道。
寇準頓了下,才謝恩起了身,見趙恒對親政不置可否,正欲再勸說一番。
“對於如今的戰況,你有何良策?”趙恒示意了下那些急報,緊跟著問。
“回官家,即刻調大名府一帶的駐軍天雄軍北上,由孫全照、周瑩率領,火速增援冀州,貝州。”寇準上前幾步,指著軍陣圖排兵,”同時,傳令保州的楊延昭,莫州的石普,趁遼軍後方空虛,殺入遼境,讓其有後顧之憂。”
“若是遼軍已攻下了瀛洲,穿過了冀州、貝州等中間地帶的州府,直逼大名,隻怕孫全照他們在半路就被遼軍殺個措手不及,天雄軍能調動北上之數不過二三萬,可擋不住遼軍二十萬鐵騎。”王欽若甚為擔心地道。
寇準道:“那便命定州大陣南移,自後方追擊遼軍。”
畢士安皺眉道:“大陣不能輕易變動,一旦陣型散了,便給了遼軍分而擊潰的機會。”
“當然不是全動,可讓王超分部分兵力南下,幾萬足矣,為的主要是拖慢遼軍南下之速度,天雄軍再固守大名,以待官家率大軍親征,與遼軍誓死一戰。”寇準斷然道。
趙恒望著軍陣圖上,寇準示意出來的調兵路線,目光難測地未語。
王欽若自趙恒沉默的背影移開目光,偷偷瞥了瞥滿麵激昂的寇準,眼珠一轉,又道:“寇大人,你這些應對之策,乍聽上去,倒也是調度有方,不過卻並非萬全呐,若是定州大陣被遼軍隔斷,根本無法南下支援,天雄軍守不住大名,世人皆知,遼軍的騎兵奔襲速度極快,他們要是越過了黃河,直撲澶州,滑州,難道你要讓官家在東京城直麵遼虜的刀鋒?!”
寇準沒好氣地一聲冷哼:“王大人言下之意是,要等著遼軍破了大名,過了黃河,你看見了敵人,再調兵遣將嗎?!”
“寇大人這話說得,著實強詞奪理,曲解吾意!”王欽若霎時冤屈地道,“官家,如今對遼軍攻打至了何方,我們根本沒有確切之消息,誠如方才所提及的,我北方諸州是中防空虛,官家若冒然親征北上,遼虜狡詐,危及了官家的安全,可如何是好!官家您的安危,事關我大宋江山社稷!切莫要輕涉險地啊!”
“王大人你在言甚?!”寇準斥道,“遼軍已是一路南下,鋒芒畢現,官家不親率三軍,鼓士氣,斬敵首,難道還躲起來不成?!”
趙恒聞言,眉頭微皺了下。
“官家在,便是士氣!”王欽若振振有詞地反駁,“臨陣殺敵,自有大將,官家的安危重於一切!寇大人,我看你是為了自己的功勞簿,至官家的性命於不顧吧!”
“胡扯!”寇準簡直是怒發衝冠,“王欽若,我看你才是貪生怕死,想臨陣脫逃,拿官家來做借口!”
“住口!”趙恒怒喝一聲,“吵夠了沒有,你們兩個!”
“官家息怒!”寇準和王欽若當即同時請罪。
趙恒如刀鋒般的目光狠狠刮了刮兩人,旋即衝畢士安道:“畢卿,派人再探北方諸州軍情,尤其是瀛洲,朕不信李延渥守不住,隻要遼軍的主力還在瀛洲,其餘諸州府便有機可待,還有大皇子和劉夫人,務必探明他們現下身處何方,是否安好!”微頓了頓,“其餘,便按寇準所言,先調天雄軍北上,命楊延昭、石普進攻遼境,朕不信蕭太後大軍深入,後方還能布防嚴密。至於親征一事……”
寇準和王欽若見趙恒遲疑,當即便都又打算勸諫。
“官家……”兩人方一開口,便被趙恒打斷了。
“朕讓你們開口了嗎?!”趙恒嘲道,“你們,一個怕朕死,一個怕朕逃,還真是默契十足。”
“微臣不敢!”寇準和王欽若再次誠惶誠恐地俯身。
趙恒沒好氣地哼了聲。
這時,張景宗得了外麵的內侍的提示,趨近稟報,上早朝的時辰到了。
沉浸軍情商討的君臣回過神來,方發現那菱花格窗被天光映得透亮,已是天色初明。
趙恒睨了眼猶自不甘心的寇準和王欽若,扔下一句“親征之事,早朝再議”,便大步朝外行去,回寢殿去更衣了。
寇準和王欽若在後麵不滿地瞪了瞪彼此。
———
炮火四起,那喊殺聲震天。
漫天的硝煙之中,能隱約看見城門上方刻的倆筆鋒遒勁的大字:瀛洲。
一架架雲梯搭在城牆之上,密密麻麻的遼兵,在後方壓陣的弓弩隊掩護下,冒死向上攀爬,妄圖奪取城樓。
驀地,一塊塊礌石從城牆裏騰空飛出,精準地落入遼軍的弓弩隊中,打得弓弩手是狼奔豕突。緊跟著,陣陣轟隆聲響,百十根巨木由牆頭滾下,將雲梯及其上的敵兵碾壓。
那些僥幸爬上了城牆的遼兵,則與等候已久的宋兵,短兵相接,混戰在了一處。
彎刀撞上長槍,火星四濺。
長劍揮舞,撩起一蓬蓬血雨。
戰爭,果然是流血,是死人。
宋兵這方有一披甲將軍,勇猛異常,他手中長槍橫掃,那臂力驚人,當即有三個遼兵被掃下了城牆,驚呼慘叫。
他不是別人,正是瀛洲守將李延渥。
在李延渥身先士卒的帶領下,宋軍士氣高漲,很快便將城牆上的遼兵斬殺殆盡。然,新的雲梯又架了上來,遼軍組織了再一次的進攻。
李延渥麵色沉著,利落地高抬起手。
一排弓箭手出現在城頭。
遼兵的先頭隊伍幾乎是轉瞬便進入了射程範圍。
李延渥握拳,狠狠一壓,一輪箭雨夾雜著淩厲的破空之聲,飛了出去。
城牆下頓時哀嚎連連。
距離城牆處的交戰廝殺,百丈之外,是遼軍陣營後方。
蕭綽端坐玉輦,遼皇帝耶律隆緒和韓德讓,騎馬立於一側。
前方遼兵傷亡慘重,三人的臉色俱是陰沉沉的。
蕭綽微微眯眼,盯著遠處城牆上那個驍勇的身影,語氣莫測地:“李延渥,倒算是一員猛將。”
“李將軍馳騁沙場多年,膽識謀略過人,瀛洲,你們克不了。”忽而,一道清泠泠的聲音響起,劉娥竟半摟著趙吉,坐在玉輦旁的一乘長轂之上,她麵色沉靜,開口道出這般一言,僅像是一種陳述。
“婦人之見!”耶律隆緒聞言,頓時不屑地一聲冷哼,“瀛洲已被我軍重重包圍,我軍數倍於守城的宋兵,攻克是遲早的事。”
劉娥唇角淡漠地微挑了下,懶得與耶律隆緒爭辯,遼軍攻瀛洲五日,傷亡人數已逾萬,真正爬上牆頭都沒幾次,李延渥守的瀛洲,稱之為固若金湯亦不為過,即便如耶律隆緒所說,遼軍在數量上有巨大之優勢,早晚拿下瀛洲,然那必定是慘勝,她相信李延渥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會狠狠地再撕下一口遼軍的血肉。
無意轉首間,劉娥對上蕭綽投來的目光,犀利且通透,她明白,蕭綽也是明白的。
忽而,劉娥感覺衣袖被輕輕扯了扯,她低頭,見趙吉白著一張小臉,緊皺著眉頭切切地望著她。
“吉兒,可是有哪裏不適?”劉娥忙問道。
趙吉搖搖頭,這時前方戰場上又傳來陣陣炮火之聲,他不禁輕微顫了顫,小聲道:“娘,我們還要看多久?”
劉娥霎時心疼得無以複加,一路從邊境南下,威虜軍城,北平寨,保州,望都,陽城澱……再至眼前的瀛洲,每一戰,蕭太後都會下令將他們母子帶到戰場,直麵血腥的殺戮,直麵那慘不忍睹的屍橫遍野,她尚且會有忍不住作嘔的時候,何況不過總角之年的趙吉,明亮的小少年,在短短時日內,便被折磨得脫了形,沒了光。
“吉兒若是累了,娘抱著你睡一會,”劉娥柔聲道,努力地牽了牽唇角。
趙吉點點頭,鑽進了劉娥懷中,她安撫地輕輕地拍著趙吉的背脊,見他偶爾還會顫一下,便抬手將他的雙耳捂了起來。
驀地,後方一陣馬蹄聲響,一遼探馬奔馳而來,於玉輦之前還未勒停馬匹,那探馬便激動地滾落下地,激昂地大聲稟道:“啟稟太後,啟稟陛下,蕭大將軍破了祈州,祈州守軍盡數被斬殺。”
“好!”耶律隆緒興奮地一撫掌,一掃方才的陰鬱。
“蕭將軍不愧是我契丹第一勇士!能鎮國之大將!”蕭綽亦舒展了眉眼,與韓德讓相視笑了笑。
長轂之上的劉娥卻是聽得心中一抽,神色冷了下去,如有冰雪染上眉間。
蕭綽旋即吩咐道:“告訴蕭將軍,他所率之部先入城好好休整,料那保守的王超不會追上來,待兒郎們吃飽睡足,繼續南下,兵指,”看了看旁側女官一直舉著的軍陣圖,“深州,我們隨後便去與他會和。”
探馬應下,翻身上馬,又飛快地離去了。
“唰!”耶律隆緒振奮地一把抽出腰間彎刀:“母後,蕭撻凜拿下了祈州,我們可不能落後了,待朕親自上陣,去衝殺一番。”
說罷,也不待蕭綽回應,徑直一提馬韁,大喝一聲,衝了上去。
蕭綽神色稍頓了下,繼而無奈地輕笑:“皇上這個性子呀。”
韓德讓見狀,一提插在馬背側麵的長槍:“太後,臣去護著皇上。”
“德昌當心。”蕭綽微頷首,語氣裏蘊著絲絲關切。
見耶律隆緒和韓德讓先後衝入了軍陣,蕭綽鳳目一揚,站起來,下了玉輦,走至戰鼓旁,自遼兵手中拿過鼓槌,親自敲打起來。
那鼓聲鏗鏘激越,隆隆地傳遍了戰場的各個角落,刺激著每一個人骨子裏的嗜殺與凶戾。
戰爭從來都是殘酷而血腥的,古來征戰幾人回!
望著那橫飛的斷肢殘臂,那淋漓的鮮血飛濺,鋪天蓋地的喊殺聲直破雲霄,劉娥痛苦而悲涼地緩緩閉上了眼,忽而麵上一涼,她睜眼望去,陰霾的天空竟飄起了雪花,方覺有絲絲縷縷的涼意鑽進衣襟,北方的冬天提前來了……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她耳邊似乎有遙遠的戚戚吟唱傳來,“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