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還是一片混沌的暗青色,一顆啟明星高懸,卻穿不透那依舊灰蒙蒙的晨幕。禦街自南向北,通往宣德門,白日裏商販聚集,販物賣食,不一而足,乃集市所在,此時不過五更天,臨街的店鋪大都還關著門,隻是依稀有了些人聲,那是饔餐鋪子的夥計早起,在熬粥、烙餅蒸包子,準備天明後的啟板出攤。
驀地,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清脆響起,街角處轉出一輛青布馬車,自那鍋灶前飛快地經過,正在燒柴火的小夥計抬頭望了眼,見其直朝皇宮方向奔去,不由嘀咕了句。
“這不沒到上早朝的時辰麽。”
“你曉得甚,”老板娘端著一盆和好的麵自鋪子裏出來,聞言,煞有介事地道,“北邊在打仗,朝廷的官老爺們上朝還不得跑快點,為君分憂。”
“那也太早了點吧,說不定官家還沒起呢,”小夥計快嘴快舌地接了句,說完立刻覺得這般公然議論當今不好,抿了抿嘴角,偷眼瞥老板娘,見其沒甚在意的,又忍不住道,“近來東京城裏四處都在說戰事,唉,遼人怎麽又來了!”
“這遼人從來就沒消停過,想當初我還在家做妮子的時候,便三天兩頭地聽到,哪裏的州府遭遼人襲擊了,哪裏的邊鎮又被遼人屠了,”老板娘說著,幽幽地歎了口氣,“那時啊,村裏好多男丁都去邊境充了軍,我那當家的,要不是腿不利索,估摸著我也嫁不成他了,打仗就是流血死人,又有幾個能活下來的,從前聽過一個老兵說,一場仗打完,到處血流成河,那斷手斷腳的,囫圇個兒的屍體都難看見。”
小夥計聽得打了個冷戰。
“噗嗤”老板娘見狀一笑:“別怕,你年歲小,征兵也征不到你頭上,且說咱們當今這位官家,不比……”雖左右都沒什麽人,還是小心地看了看,刻意壓低了幾分聲音,“不比前兩位,沒那麽好打仗,也就這些日子鬧得凶,要不了多久該是便過去了。”
“過去了,就是打完了?!”小夥計忽而一本正經地擔憂起來,“可小的聽說,這次是遼國那個蕭太後親自領兵,她是為了給她死去的皇孫報仇,還扣押了我們的大皇子和那位渡雲軒的劉夫人,能輕易地就不打了嗎?!”
“你聽說得倒多,”老板娘的語氣依然是一派輕鬆,“那些北邊的蠻子,哪有那麽多人倫骨肉情,不過是缺衣少食,打發他們些,喂飽了自然就回去了。”
“可這次他們手裏有我們的皇子和……”
“添點柴,沒見火都快熄了嗎?!”老板娘打斷道。
小夥計忙應了聲,往灶裏加柴火。
老板娘似還未說盡興,繼續方才的話題:“遼人有人質在手又如何,大不了朝廷多給點,喂飽不行,那便喂撐,他們還敢加害我們的皇子、皇妃不成,那可就結死仇了,他們的小皇子不是黨項人殺的嗎,遼人沒那般蠢,他們還敢打來京城不成,這前前後後也折騰十幾二十年了,還不是被我們的將士壓在邊境麽……”
老板娘兀自喋喋不休地剖析著。
小夥計自灶台前抬起頭,望著那快消失在街盡頭的馬車,還甚是憂愁,但願朝廷的官老爺們能快點趕跑遼人,救回大皇子和那位劉夫人……他暗自祈禱著,倏爾不知怎的,就想到以前村後那條小河溝邊,一群邊浣衣,邊吟唱的嬢嬢、妮子們,當時她們唱著什麽來著……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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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布馬車至宣德門前停下,宮門尚緊閉,在昏暗的天光之下,更顯得巍峨森嚴。
車夫穿著仆從的衣裳,看模樣倒不似一般的院子,該是管家之類的,他勒停馬車,回身撩開馬車簾子,道:“老爺,到了。”
馬車裏竟傳來輕微的鼾聲,細致瞧去,寇準衣衫不整地斜靠著車壁,正……睡得香,旁側坐了個麵白須淨的內侍。
內侍皺著的眉間壓著幾分焦急,跟著喚了兩聲,見寇準毫無反應,於是大著膽子伸手推了推:“大人,寇大人!快醒醒!”
寇準輕哼了聲,帶著幾分剛睡醒的不耐稍稍睜開了眼。
“寇大人,到宮門口了!”內侍語氣加重,“官家在禦書房等著呢!”
寇準迷迷瞪瞪朝外掃了眼,爬起了身,“砰!”頭頂不小心撞在了車頂,內侍和車夫都是臉一抽,替他頭疼,忙伸手相扶。
寇準甩開了兩人的手,有些晃悠地鑽出了馬車,跳了下去。那清晨微涼的風一吹,他一個激靈,因宿醉引起的頭疼,當即緩解了不少,亦後知後覺地覺出一隻腳下冰冷。
那內侍抱著一隻鞋,跟了下來:“大人,您還隻鞋沒穿。”
寇準低頭一看,不由一哂,接過鞋子胡亂地一套。
“寇大人?!”倏地,一聲有些遲疑的呼喚響起。
寇準手裏的動作一頓,轉首望去,發現那宮門口的陰影裏,竟還立著一人一馬。內侍和車夫亦吃了一驚,見對方抬步朝這邊行來,立時心生警惕,攔在了寇準身前。
“你是何人?”內侍尖著嗓子嗬斥道,“皇宮重地……”
內侍威風未顯擺完,已被寇準輕輕推開了,他認出了來人。
“李繼隆將軍,你這是……”寇準瞥了眼緊閉的宮門,“上早朝來了?”
來人正是上黨名將,當今李太後之兄,李繼隆。
當年,先帝駕崩之時,李太後,當初還是李皇後,欲行悖逆之事,扶楚王上位,而廢當今,事敗。後來,當今登基,赦免了李太後死罪,隻是將其永遠地禁足了。至於李繼隆,他未參與叛亂,甚至還在其中救了駕,然到底還是被連累了,一段時間後,當今解了他的軍權,任他為山南東道節度使,加同平章事,對於一位縱橫沙場多年的武將,不讓他帶兵,空給一個貴而不尊的宰相頭銜,這些年李繼隆也著實過得苦悶壓抑。
寇準看著走近的李繼隆,不由心中微微一動。
李繼隆已年過半百,雙鬢盡染了霜雪,眉間折痕很深,那是當年戰場殺伐刻下的威嚴,亦是這些年鬱鬱不得誌留下的印跡,此時又隱隱透著一股憂切。
“寇大人為何來得這般早?”李繼隆不答反問,同時看了眼旁側的內侍。
“宮中急召。”寇準倒是坦誠。
“可是為了北邊戰事?”李繼隆脫口問道。
寇準頷首。
李繼隆動了下嘴角,欲言又止,若涉及軍機之事,以他現下的身份自不好多問。
寇準注意到李繼隆肩頭衣裳與袍角有些深色的印子,像是被晨露打濕了:“老將軍等很久了?”
李繼隆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本將回京述職,非召不得入宮,昨夜聽聞太後病重,欲入宮探視。一個時辰前,擾了禁軍兄弟,代為給宮中奏稟了,”微頓了頓,“還未得到答複。”
寇準寬慰道:“時辰尚早,奏稟未必到了禦前,太後在宮中定有禦醫照料,官家素來仁孝,老將軍且放心則個。”
“咳!”這時,等得心焦如焚的內侍輕咳一聲,小心地提醒道:“寇大人,該入宮了……”
李繼隆見狀,當即一抱拳:“君上事緊,寇大人切莫耽誤了。”
寇準當即也拱了拱手,轉身快步朝宮門而去,沒走兩步,腳步一頓,回首道:“老將軍,若是時機相宜,你……”
李繼隆莫名地心刹那提了起來,因寇準這微妙地稍頓裏可能隱含的深意。
“你請見太後之事,我會向官家再提一提的。”寇準終隻是如斯說道。
李繼隆心中不由一陣失望,勉強笑道:“如此,便先謝過寇大人了。”
寇準微頷首,那邊內侍已拿出腰牌叫開了宮門,他便複轉身,大步進了去。
李繼隆抬首,望著那再次關上的巍巍宮門,到底是忍不住長歎出聲,他倒是不懼闊別朝堂,遠離那些是非事也好,隻是半生戎馬倥傯,壯誌猶在,難道真的終隻能在浮生閑散裏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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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甬道殿前、廊下禦苑,皇宮各處,皆是默然矗立的禁軍侍衛,披甲執銳,那壁壘森嚴。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卻是靜悄悄的,不聞一絲人語聲。
一副巨大的軍陣圖,掛於龍案一側,趙恒一襲白袍,立於其前,那負在身後的手中捏著一份軍報,他微微仰首,望著軍陣圖,瞧不見神色,隻那身形如弓般繃得筆直,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散發開來。
畢士安和王欽若立於幾步開外,兩人的臉色皆甚為凝重。
張景宗伺候在側,見氣氛凝滯,以他跟了趙恒多年的經驗判斷,官家該是愈發地不耐煩了,於是倒了盞茶,奉了上前:“官家,喝口茶吧。”
趙恒麵色沉肅,連眼角都沒帶掃一下的,半晌,低沉地開了口:“人到了嗎?”
張景宗回道:“該是快了……”
“嗤”趙恒一聲冷嗤打斷:“他架子倒是大。”
話方落,有內侍進來稟報,寇準到了。
張景宗立刻示意內侍,將寇準帶了進來。
“臣寇準參加官家,”寇準入內,撩袍跪拜了下去。
趙恒一動不動地望著軍陣圖,恍若未聞,仿若少頃之前不耐詢問的那個人不是他。
王欽若見狀,眉毛稍動了下,一副憂急的口吻:“寇大人,你那府邸離皇宮,可不比我與畢相的遠呐,宮中同時傳召,為何此時才到啊,可讓官家好等!”忽而鼻子一皺,詫異不已地,“怎生有酒味?!寇大人,你不會是宿醉耽誤了吧!”
寇準狠狠地瞪了眼故作姿態的王欽若,嘲道:“王大人的鼻子可真是靈啊,比那遼人的獒犬都會嗅。”
王欽若頓時惱羞成怒:“你……”
“康兒的獒犬,聽聞在定州城外,被蕭太後射殺了。”
驀地,趙恒不鹹不淡地道了句,王欽若和寇準兩人當即噤聲,末了還不忘不滿地瞪了瞪彼此。
“官家,遼人殘暴……”寇準方一開口,又被趙恒打斷了。
“三年質子之約,早把兩個孩子的命運綁在了一起,是朕,耳根子軟,是朕,一時糊塗,”趙恒聲音淡漠得沒有一絲起伏,“輕信了你們,輕信了……她!以遺體換活人,愚蠢!”
最後兩個字如淬了冰渣般地擲出,趙恒似在罵在場的三位宰執,更似在罵自己。
“遼軍犯境,朕的妻兒被扣押,朕這是活生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趙恒回首,如羽箭般犀利的目光掃過三位宰執,“你們告訴朕,這仗如何打?”
寇準還一直跪在地上,聞言嘴角一動,便要回話。
王欽若瞥見,立即搶先開口道:“官家,以臣之見,蕭太後既然沒在發現耶律康已亡之時,傷害大皇子和劉夫人,短時間他們該是安全的,蕭太後以此為名起兵,目的無非也是想奪回關南二州,隻要戰場上她贏不了,我們總能尋到時機,與之談判,救回大皇子與劉夫人的。”
趙恒譏誚地一挑唇角:“此言半月之前,王參知便是如斯說的,贏?戰場上打贏?”涼涼地覷向寇準,“寇參知半月之前,也言之鑿鑿地說,北邊有定州大陣固防,前鋒威虜軍城六千精騎,北平寨五千精騎,楊延昭的保州也是兵強馬壯,王超十五萬大軍,坐鎮定州,遼人想破大陣而推進,甚難。”冷笑一聲,一抖手中一直握著的軍報,“那這一紙瀛洲的軍報,又是從何而來?蕭太後為何會出現在瀛洲城下?定州大陣呢?十五萬將士何在?攔不住?被破了?啊?!三位宰執大人,倒是給朕一個解釋!”
說著,趙恒將那軍報重重扔在了三人麵前。
寇準正好跪著,倒也便宜,順手拾了起來細看。
王欽若斂眉垂目,不著痕跡地往後縮了縮。
畢士安眉頭緊皺,忖道:“官家,老臣倒不以為定州大陣被破了,半月以來,不管是威虜軍城、北平寨,還是保州,傳回的都是捷報,遼人在這些星羅密布的前鋒手中,並沒有討得好,坐鎮中心的主帥王超,素來用兵沉穩,深諳排兵布陣之道,大陣有騎兵居中,步兵周圍策應,遼人斷不可能在幾日之間便攻破了。”
王欽若脫口問道:“那遼人如何越過了十幾萬大軍,攻到了大陣後麵的瀛洲?!難不成他們會瞬移之術!”
畢士安無奈地看了眼王欽若,續道:“攻不破,便不攻了。老臣揣測,這便是蕭太後的想法。”
趙恒眯縫了一下眼:“不攻了?!”
畢士安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遼人的騎兵善長途奔襲,他們該是繞過了各個防守點,自中間穿插入了我中原腹地,”想到了甚,更是憂慮地皺了皺眉,“官家,自先帝始,我朝之兵力,一則屯於邊關,重兵防外敵進犯,一則聚於京師一帶,守皇宮保君王,然中間的州府,向來……向來兵力不足!”
王欽若一拍大腿,也猛地反應了過來,焦急地道:“是以,若是遼人越過了邊防重兵,便,便如入無人之境了,能隨意燒殺搶掠!那攻到瀛洲,也不足為奇了!那,那其餘的州府……”
“亦未能幸免。”寇準開口接道,旋即自懷中又掏出幾份軍報,“祈州,順安等州府,皆有急報送入京師,誠如畢相所言,遼人放棄了兵家兵爭的定州,打不過便不打了,他們繞過了定州大陣,直接穿插入腹地,已是一路南下。”
這下不止王欽若了,便是趙恒和畢士安,皆是臉色大變。
趙恒一把奪過急報,飛快地翻閱,越看,臉色越陰沉,到最後簡直是龍顏大怒:“寇準,這些急報,皆是昨日的!一夕之間,急書五至!你竟敢叩下不稟,你這是欺君!朕看你,狂妄至極!”
王欽若和畢士安皆被趙恒勃發的怒氣衝得心頭緊了緊,倒是寇準看去竟神色鎮定。
王欽若不由恨得牙癢癢,添油加醋地道:“寇大人,你莫不是喝酒誤了事?!”
趙恒臉色當即更為難看了幾分,正欲再斥責。
寇準根本未理會王欽若,而是慎重地叩頭下去,鏘然道:“臣寇準,請官家禦駕親征,鼓舞三軍,以克遼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