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黑沉沉的,如要壓下來般,頭頂的天光又亮得刺眼。

朔風長嘯,掠過那馬車上格外醒目的薄棺,似引起一陣鬼魅啜泣。

遼騎兵與宋禁軍護衛皆怔愣在了原地。

倒是蕭撻凜反應極快,一把抽過馬側掛著的狼牙棒,直指那棺槨,厲聲質問:“那是……裏麵是誰?”

蘇義簡抬手按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到底是未再有動作,而那護衛統領卻已是長劍出鞘,護在了劉娥身側。

嗬斥、劍鳴,猶如一點火星落入枯草,須臾間點燃了烈火。

兩方的兵士紛紛拔出了兵器,相向,對峙。

那本就一直戒備著的城樓之上的宋兵和遠處的遼騎兵,更是聞風而動,進入了戰備之狀。

曠野之上,人人繃緊了心弦,氣氛僵持,一觸即發。

“是誰?”蕭綽微微嘶啞地吐出兩個字,聽去冰寒刺骨。

劉娥微吸了口氣:“黨項李繼遷圖謀不軌,有意挑撥宋遼之幹係,暗派人自東京擄走康兒,致使其遇害。”

一句話,坦誠了那棺槨裏不幸遇難的草原少年。

遼質子,已亡。

許是太過於震驚,一時竟是無人再有任何反應,除了一張張難以置信的麵容。

“好!好得很!”半晌,蕭綽袖袍一甩,恨聲道,“劉娥,康兒亡故,你竟敢來赴這三年之約!”

劉娥看向亦驚呆的趙吉和李婉兒,神情稍稍柔和了些許:“我的吉兒在此,我如何不敢來,”旋即複朝蕭綽道,“太後,康兒在東京三年,我視他如己出,我們朝夕相處,情同母子,康兒之亡故,於劉娥,亦是痛徹心扉!隻恨那李繼遷狼子野心,竟欲用一孩子,算計天下。”

蕭綽冷哼一聲:“李繼遷固然可恨,然天子腳下,你身為一國之皇妃,竟連身邊的一個孩子都護不住,妄圖在此花言巧語,推卸你看護不利之責,推卸你宋廷害我大遼皇子之罪。”

劉娥眉心蹙了下:“康兒被擄之事,劉娥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並無任何逃避之意。隻是宋遼三年質子之約,我能看到,吉兒在貴朝,並未受到薄待,同樣地,我大宋上下對康兒的照看,亦是盡心竭力,貴朝每歲皆有使者去往東京,足可證實此一點。康兒出事,並非我大宋故意而為之,罪魁禍首李繼遷已命喪於我朝與蕃域圍攻之下,康兒的仇……”

“住口!”蕭綽怒聲打斷,“李繼遷本就是你宋廷節度使,你們自家的恩怨牽累了康兒,難不成哀家還應感激了?!三年質子之約,盟約裏麵書的是什麽?!哀家還你一個活生生的皇子,你就給哀家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那負在身後的雙手驟然攥緊,一字一頓地自唇齒間憤恨地擠出,“劉娥,你宋廷毀約了。”

“唰!”雪亮的刀光倏爾一閃,那長轂之上,鐵鏡彎刀在手,堪堪架在了趙吉的頸項邊。

“鐵,鐵鏡姐姐!”趙吉猝不及防,臉色立時駭得刹那雪白。

“鐵鏡!”木易飛快地回身站了起來,“放下刀。”

鐵鏡卻是拽著趙吉的手臂一扯,將其更緊地製在了懷中,她並不看木易,隻是冷冷地望向對麵臉色大變的劉娥:“血債便得血來償!”微頓了頓,“吉兒,姐姐照顧你三年,從來都是真心的,我當你是弟弟,可康兒也是我的弟弟,一命換一命,公平。”

“你!”木易雙眉攏緊,他知鐵鏡性子剛烈,愈是勸說,怕是適得其反。

“放開大皇子!”蘇義簡在鐵鏡拔刀之際,亦抽出了佩劍,催馬急來,閃電地飛身立在了車轅之上,長劍橫指,眼神犀利地迫緊了鐵鏡與她手中的彎刀。

一時,雙方間的氣氛更為僵持。

“太後,稚子何辜!”劉娥沉痛地大聲道。

蕭綽是滿臉的悲憤:“哀家的康兒又何辜?!”

“太後若以此為名,與我大宋再起衝突,豈不是正中李繼遷下懷!”劉娥聲聲振聾發聵,“禍首既已伏誅,宋遼宜止戈修和啊,太後!質子之約在前,劉娥從未奢求以,以遺體,換我兒,劉娥隻求太後,以大局為重,為宋遼的將士,百姓著想,勿要再興兵戈!劉娥願一命賠一命,望太後寬仁,放了我吉兒,他不過是個孩子,我是大宋官家的夫人,康兒是在我手中丟的,劉娥前來,便是來負責,但憑貴朝與太後處置。”

那邊的蘇義簡聞言,心頭猛得一跳,劉娥前來,竟是抱了必死之念。

蕭綽涼涼地挑了下唇角:“劉娥,母換子這種事,又豈是你說了算,”瞥了眼長轂上的對峙,“放心,吉兒乖巧,哀家眼下不會殺他,契丹人恩怨分明,你宋廷害了哀家的康兒,這仇哀家自己報,待哀家揮師南下,兵臨東京城,再全你一個母子團聚。”

說著,蕭綽朝蕭撻凜揮了下手。

“去接,康兒回來。”

蕭撻凜應了聲,當即帶著幾個騎兵朝馬車上的棺槨奔來。

“轟!”護衛統領突然從馬車後抽出一支火把,點了燃,懸在了棺槨上方,同時一個示意,禁軍當即圍攏,攔在了四周。

“劉娥,你此舉何意?”蕭綽怒叱。

劉娥微提裙擺,自馬車上跳了下來,一步步朝對麵行去,那麵色凜然。

不管是禁軍,還是遼騎兵,皆紛紛讓開了道。

所有的目光皆投注在了那一襲白衣的單薄身影上,她經過長轂之時,微頓了頓腳步,抬首望向被製住的趙吉。

“別怕,娘在。”

她輕啟唇,低低柔柔地道出幾個字,卻似蘊了一股堅定撫慰之力,安撫了趙吉的惶恐。

“孩兒不怕!”趙吉咬緊了牙關。

劉娥眼底漾起溫柔的漣漪,旋即大步向前,至玉輦前停下。

“太後,劉娥願把這條命賠給康兒,”劉娥懇聲複道,“換太後息怒,換宋遼止戈,換吉兒之性命。”

蕭綽望了眼那邊近在棺槨咫尺的火把,冷笑:“劉娥,你在威脅哀家?!哀家不要你的這條命,你便毀了康兒的遺體,玉石俱焚嗎?!”

“劉娥隻求太後一個成全。”

“好一個成全呐!劉娥,你口口聲聲說,你視康兒如己出,眼下卻要以燒毀他的遺體,與哀家談條件,這便是你們漢人的虛偽吧!康兒在天有靈,知你如此薄情寡義,如此蛇蠍心腸,也會為與你相處的那三年而後怕吧!”

劉娥低垂了眼眸,掩去了一切情緒,緩緩自袖袍裏取出一摞似疊起來的宣紙,雙手呈上。

蕭綽不耐煩地瞥了眼:“何物?”

“這是康兒親手做的孔明燈,”劉娥的聲音微微暗啞。

蕭綽神色微微一動。

韓德讓跳下馬,親自接過,抬手一抖,竟真是一盞孔明燈,不過許是裏麵竹篾抽去了,又折疊了許久,瞧去皺皺巴巴的,做工也甚是粗糙,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宋遼止戈,天下太平。”

韓德讓深深看了眼劉娥,將孔明燈拿給蕭綽。

蕭綽小心翼翼地捧著孫兒的遺物,細致端詳一番,自也看見了那幾個字。

劉娥輕聲道:“上麵的字乃康兒親書,他曾告訴我,那是他最大的心願,他想把這孔明燈帶回家,與他的皇奶奶,一起放飛。”

“劉娥!”蕭綽鳳目一抬,那裏麵風起雲湧,是痛,是傷,是悲,是恨,是驟雨前來的排山倒海之勢,是千軍萬馬席卷的鋪天蓋地之衝擊,令人不敢逼視。

劉娥的目光卻無半分回避,她看似平靜無波的眼眸裏是一般的悲痛。

“箭來。”

少頃,蕭綽沉聲地開了口。

周圍人皆是一凜。

“太後……”韓德讓欲言又止。

蕭綽將孔明燈遞給了他,卻伸著手未收回,從始至終,一雙雪亮的鳳目都緊緊地盯著輦前不卑不亢的劉娥。

韓德讓皺了下眉頭,還是朝旁側的女官微頷首。

女官很快取了弓箭來,奉給蕭綽。

“夫人!”長轂之上的蘇義簡見蕭綽拿起弓箭,當即不由驚慌了幾分。

後方的一眾禁軍護衛亦然,皆是變了臉色,人人握緊了手中刀槍。

劉娥利落地一抬手,擲地有聲地高聲道:“皆不可妄動。”

說罷,劉娥微微揚起下頜,直直地迎上了蕭綽手中已拉開的弓箭。

那箭尖在明亮的天光下,泛著瘮人的寒光。

“劉娥殞命在此,望太後應了劉娥所求。”

劉娥輕輕閉上了眼。

“娘!”趙吉見狀,瘋狂地掙紮開,“不要!不要殺我娘!娘……”

劉娥聽到趙吉的哭喊,眼睫輕顫了顫,然那神色是一片坦然平和,無懼。

頓時,所有人都糾緊了心,震撼於眼前的一幕。

有劉娥命令在前,宋的兵士是不敢妄動,可劉娥就這般被射殺,他們又如何向東京城裏的官家交代,人人不由都慌了神,措手不及。而遼的兵士驚愕於他們的太後真要當場發難,箭前的,畢竟是大宋的皇妃。

那勁風急,健馬不安地打著響鼻,胡亂地踢踏著馬蹄。

那弓弦張滿,如月。

猝然,一陣乍起的犬吠刺在每個人繃緊的心弦之上,竟是那獒犬趁副將走神,掙脫了犬繩,朝這邊狂奔而來。

蕭綽卻是絲毫不為周遭動靜所動,手中的弓已拉到了極致,她鳳目沉如水,那殺意森森,眸光所凝視的是,劉娥那張平靜的臉。

獒犬速度很迅猛,轉眼間便來到了雙方對峙之地,直朝那棺槨跑去。

驀地,一聲淩厲的破空之聲,羽箭飛了出去。

一聲淒厲的慘嚎響在每個人的耳邊,所有人皆是心神一震。

那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未來到,倒是猛得一蓬熱熱的東西濺在了臉上,劉娥抬手一抹,睜眼瞧去,竟是一手的鮮血,她緩緩轉眸,隻見耶律康的獒犬,便死在了她身側,一劍穿喉。

劉娥的眸子微微睜大,倏地回首,朝玉輦之上長弓猶在手的蕭綽望去。

“將他們母子帶回去。”

蕭綽神色冰寒地扔下幾個字,抬手將弓箭擲了回去。

“即日點兵南下。”

【上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