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兒!吉兒!吉兒你怎生了……”
床榻之上,趙吉緊閉雙目,汗出如漿,不斷地抽搐。劉娥徹底慌了神,試圖喚醒他,卻根本是徒勞,趙吉似沉浸在可怕的夢魘裏,那小臉兒糾結到了一團,神情是極度的駭然。
“吉兒醒醒!醒醒吉兒,你別嚇娘……”
趙恒和蘇義簡闖進屋,便看到了如斯一幕。
“鶯兒!”
“嫂嫂!”
兩人奔至床榻前,臉色俱是難看到了極致,緊張擔憂且一般的慌張。
“吉兒這是怎生了?”趙恒忙坐到床榻邊,將吉兒抱入懷中,衝外麵大喊,“傳禦醫!快傳禦醫!”
“吉兒!吉兒!”劉娥雙手顫抖地輕撫著趙吉的臉,嚇得六神無主。
“禦醫呢?!禦醫在哪?!”趙恒暴躁地複吼道。
很快,兩名禦醫提著藥箱,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便被蘇義簡一手一個,扯到了床榻前。
“二位大人快給瞧瞧!”蘇義簡急道。
倆禦醫忙一個掀開趙吉的眼皮查看,一個把脈。
“到底是怎生一回事?他為何會,會抽搐不停?你們查出甚了?原因是甚?”趙恒厲聲催問不斷,“朕要你們有何用!”
倆禦醫既駭且急,額頭直冒冷汗。
“恐是有,有癲癇之兆,導,導致的驚厥……”
“許是被夢魘,魘住了……”
倆禦醫各有說辭,在趙恒的重壓之下,兩人也是抖如篩糠,顯然沒了主張。
“混賬!廢物!”趙恒更是龍顏大怒。
“官家!”蘇義簡沉沉喚了聲,阻止了幾近失去理智的趙恒,又朝倆禦醫道,“二位大人,想想可有緩解之法?”
倆禦醫被蘇義簡語氣的冷靜給穩了穩心神,忐忑地看了看彼此。
“或,或可針灸一試。”
“那還不試!”趙恒怒斥。
倆禦醫連連應聲,手忙腳亂地打開藥箱,取出針灸之物,然被趙恒那般淩厲的眼神近距離地盯著,兩人的手都在不自覺地顫。
蘇義簡伸手,按在了持針的禦醫肩上。禦醫蒼白著臉回頭看他。蘇義簡眼神堅定,朝其重重頷首。
禦醫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心神,盡量忽略旁側怒氣盛然的趙恒,緩緩下了針。
幾針下去,效果倒是立竿見影。
趙吉逐漸平靜了下去,抽搐的幅度漸漸小了。
“人為何一直還不醒?!朕的皇兒何時才能精神複原?才能好起來?!”趙恒卻是依舊焦躁。
便在這時,趙吉眼皮微動了動,掀開了點。
“吉兒!”劉娥激動地喚了聲,緊緊握住了趙吉冰涼的小手,“吉兒你能聽見娘說話嗎?!吉兒,我是娘親啊,吉兒……”
趙吉無神的眸子虛虛地凝視著劉娥,少傾,無力地輕喚道:“娘……”
“吉兒!”劉娥一下眼眶通紅,喉間發窒,“你,你認得娘親了?!”
“娘。”趙吉複虛弱地重複了一遍。
“誒!誒!”劉娥驚喜不已,連連應道,傾身抱住了趙吉。
“吉兒!朕的兒!你總算醒了!”趙恒撫著趙吉的頭頂,重重出了口氣,拚力壓著胸中的心緒翻滾。
趙吉有些遲鈍艱難地抬首,一望見趙恒,眼底倒是倏地亮了下:“爹爹?!爹爹!”
“是!是!朕是爹爹,吉兒,朕是爹爹啊!吉兒回到爹爹身邊了!”趙恒難得地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摟緊了倆母子。
趙吉很是歡喜,眉眼彎了彎,露出一個脆弱的笑容:“爹爹,吉兒好想你啊!”
“爹爹也想吉兒!”趙恒心中酸脹不已,眼眶也跟著紅了,偏頭向裏,更是緊了緊抱著倆母子的手臂。
蘇義簡,倆禦醫,還有聞訊趕來的李婉兒,以及寇準、李繼隆等幾位臣工,見狀,倒不好再打擾一家三口的團聚。
禦醫奏稟了再去商議開藥方後,一眾人等皆默默地退了出去。
蘇義簡走在最後,關房門時,他聽見一家三口這般對話。
“爹爹,吉兒再也不想離開你和娘了。”
“吉兒放心,爹爹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以後你就一直在爹爹和娘身邊!”
趙吉的聲音顫了顫:“吉兒不要打仗!他們,他們還會來綁吉兒嗎?!”
“自然不會!沒有打仗了!吉兒是英雄!吉兒已回家了!”是劉娥切切的聲音。
“回家?!”
“對,爹爹和娘會永遠守著吉兒!永永遠遠!吉兒莫怕!莫怕啊……”
蘇義簡心口酸澀,卻也欣慰地眼中溢出一絲笑意,希冀吉兒能慢慢好起來,希冀這場劫難,早日過去!
———
這一夜,所有的人都睡得不太安穩。
不管是城中的宋之將士,還是那城外十裏之距安營紮寨的遼之官兵,因那關乎兩朝的盟約即定!
彼此征戰殺伐二十餘載,一朝和平觸手可及,於君王,於太後,於朝臣,於名將,於兵士,於參與、見證了這場廝殺互搏、生靈塗炭,這段動**曆史的每一個人而言,或許都是那般地不真實!
宋遼,真的便自此止戈了?!
當然,澶淵城中知州府的東廂房裏,大宋的官家與他的夫人,更為掛心難安的是他們懷中的親子,能否熬過這一劫。
趙吉在後半夜又驚厥了兩次,禦醫差點被趙恒砍了腦袋,又是一番折騰,針灸、開方、熬藥、灌藥,後來趙吉又開始發冷,內侍們七手八腳地搬了數個火盆來,熏得屋內如入了三伏之氣候,鬧的是人仰馬翻,直至天明前方才消停了些。
劉娥憔悴不堪地抱著趙吉,半躺在床榻裏。趙吉的臉蛋兒透明雪白,小小的身子陷在厚厚被褥裏,瞧著甚是孱弱,似乎一碰就碎。
趙恒守著倆母子,那眼下是一片青黑,神色是從未有過的陰鬱,素來的雍容溫潤**然無存,渾身上下是壓抑的戾氣與焦灼。
“吉兒,娘抱著你,便不冷了,不冷了啊……”劉娥柔柔軟軟地低語著,“娘不是告知你了,在東京城的家裏,娘給你縫製了好多的衣物,有皮襖,皮氅,皮靴子,娘給你襯了好多的棉,特別特別地暖和,我的吉兒穿上啊,肯定不會再冷了,一點都不會冷了呢……”
房門外,蘇義簡和李婉兒也是一夜未眠,一直坐在那廊下守著,兩人亦熬得是臉色泛了青黃。
———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倏地響起。
蘇義簡疲憊地剛閉眼打了個盹兒,便被驚醒了。他睜開眼,天光已是大亮,他舉起袖子至額前,遮了遮,那不太清晰的視野裏,內侍引著一人,自長廊快步而來。
待近了,蘇義簡方瞧清那人竟是去遼營談判、簽訂盟約的曹利用,其手裏正奉著一卷文書,想來便該是誓書了。他一個激靈,霎時困頓之意全消,立刻站了起來,與曹利用相互見禮。
曹利用開門見山地:“下官與遼簽訂了兩朝誓書,欲呈於官家,不知……”看了眼那緊閉的房門。
李婉兒正守在門邊,聞言,大著膽子道:“官家與姐,與夫人照顧了大皇子一宿,這位大人可否稍晚些時候再來?!”
“這……”
曹利用遲疑,盟約雖大致定了,具體之條款還是得趙恒最後首肯,蓋了玉璽,雙方交換誓書,方才算是塵埃落定。蕭太後的十餘萬大軍還等在城外,早一刻珠槃玉敦,便少一分生變之危。
“吱呀”一聲,忽而,房門被拉了開。
趙恒一臉不愉地出現在門口處:“何事喧嘩?”
“官家恕罪!”曹利用連忙請罪,“臣方自城外歸來,因誓書初定,臣心急麵君,擾了官家與夫人歇息……”
趙恒不耐地打斷:“誓書呢?”
曹利用忙將誓書呈上:“請官家禦覽。”
趙恒接過誓書,方打開。
“啊!”驀地,屋內傳來一聲劉娥淒厲的悲呼,絕望至極!撕心裂肺!
門口處的幾人俱是一震。
蘇義簡和李婉兒搶先反應過來,也顧不得君臣禮數,自趙恒身側搶了進去,一轉過那雕花屏風,兩人生生頓住了腳步,麵露震駭。
床榻之上,劉娥橫抱著趙吉,似難以置信,似驚駭至極,似悲慟欲絕,種種情緒,複雜迷亂地在她臉上眼中交織,她眼眶猩紅得嚇人,半張著口,像是痛到了極致,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她懷中趙吉,小臉上一層青灰,四肢軟軟地垂著,沒了半點生機。
“噗!”
趙恒艱難地向床榻挪了幾步,終是摧心剖肝,那心頭絞痛,一口鮮血噴在了手中的誓書之上。
《宋史。本紀》有載:“景德元年,十一月,戊寅,曹利用使契丹還。十二月庚辰朔,日有食之。契丹使韓巳來講和……甲申,契丹使姚東之來獻禦衣、食物。乙酉,禦行營南樓觀河,遂宴從官及契丹使。丙戌,遣監西京左藏庫李繼昌使契丹定和,戒諸將勿出兵邀其歸路……乙未,契丹使丁振以誓書來。丁酉,契丹兵出塞……辛醜,錄契丹誓書頒河北、河東諸州。”
宋之誓書:“維景德元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謹致誓書於大契丹皇帝闕下:共遵誠信,虔守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隻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於壟畝稼穡,南北勿縱繹騷。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存守;溝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慎守封陲。質於天地神祇,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遠具披陳,專俟報複。不宣謹白。”
遼之誓書:“維統和二十二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十二日辛卯,大契丹皇帝謹致誓書於大宋皇帝闕下:共議戢兵,複論通好,兼承惠顧,特下誓書。雲“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隻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於壟畝稼穡,南北勿縱繹騷。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存守;溝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慎守封陲。質於天地神祇,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孤雖不才,敢遵此約。謹當告於天地,誓之子孫。苟渝此盟,明神是殛。專具諮述。不宣謹白。”
昨夜又下了一場雪,將那些泥濘狼藉一一掩蓋,天地間又是一片純白,瞧去煞是澄澈。
澶淵,城牆之上,披甲執銳的禁軍林立,那旌旗之下,豁然立著李繼隆,他亦披甲,帶了刀。人人麵色凜然,似值守,更似戒備。
陣陣“吱嘎——”的粗重聲響,那碗口粗的鐵鏈轉動,城門前的吊橋緩緩落下,露出了後麵,早已候著的一輛青布馬車,其轅座之上,竟坐著蘇義簡。
蘇義簡神色很淡,他駕著馬車,駛過吊橋,約莫在百步之距停了下來。旋即他回首,低聲衝馬車內言了兩句。
那馬車簾子掀開,先是李婉兒出了來,繼而她轉身,再自內扶出一人,其玉容蒼白,無一絲血色,半點遮蓋的粉黛都未施,渾身上下無一飾物,除了那一身白,正是新喪子不久的劉娥。
蘇義簡和李婉兒亦是白衣加身,形色與劉娥一般的慘淡,三人立於雪地上,自遠處瞧去,似快與那純白融為了一體,莫名地透著孤清與寂寥。
劉娥麵無表情地極目遠眺,在雪原,或者說數日前的戰場另一端,一玉輦自成排的遼精銳騎兵中駛出,唯有一騎護駕,緩緩朝他們而來。
玉輦在距馬車十數步外停下,其上坐著的正是蕭綽,而騎馬在側的,自然便是韓德讓。蕭綽望著劉娥,目光深邃莫名,沉默了須臾,才下了輦,在韓德讓的陪同下,走來了劉娥他們身前。
蕭綽與劉娥對視,兩個女人,一個是塞外王朝最高權力的擁有者,殺伐大半生,果決狠厲,男子弗如,一個半世顛沛流離,卻因著與中原王朝君王的一段情,距離那至高無上的皇權咫尺之間,她們出身不同,命運不同,然在這一刻,卻奇跡般地似乎在她們的命裏有了某種聯係,某種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