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太後要見我,”劉娥率先淡淡地開了口,比之定州城外初見時的恭敬,比之在遼營時的謹小慎微,此刻的劉娥,言語神情間皆透著疏離淡漠。
蕭綽不以為杵,看了看劉娥身上的白衣,道了句:“節哀。”
劉娥神色微動了下,沒有立刻接話,沉默須臾,方又道:“兩朝盟約已簽,誓書已定,太後這兩日該帶著你的兒郎們,啟程回遼了吧。”
蕭綽聞言,倒是因劉娥話語裏的強硬不客氣,微挑了下眉:“看來你放不下吉兒的死,在怨恨哀家。”
劉娥唇角劃過一絲自嘲的笑意:“太後難道便放下了康兒的死嗎?!”
蕭綽神色微滯了下,緩緩道:“康兒和吉兒,他們皆是為國捐軀,是你我遼宋的英雄。”
“英雄?!”劉濤娥唇角的嘲諷更濃了些,“是我太愚鈍,太想當然地蒙蔽了心智,以為一場質子交換,真的便是為了和平,是我太自傲,太自以為是,以為能在亂局之中,護下我的吉兒……”輕輕闔上了幹澀酸脹得厲害的眼,多少日了,盡管肝腸寸斷,盡管心如刀絞,她卻怎生都流不出一滴淚,真正是痛極悲極傷極,“結局,早在三年前注定了!劉娥不如太後,霄壤之別!劉娥看不透時局紛亂,更不如太後心狠。”
蕭綽幾不可見地眯了下眸子:“你想說什麽?”
劉娥微微睜開眼,眼底一抹犀利逼視著蕭綽:“太後舉兵,難道真是為了康兒複仇?!那為何兩次讓王繼忠書信議和?!為何這澶淵城前,太後願意簽下誓書?!”
蕭綽神色不露半分地盯著劉娥,不置可否。
“劉娥原本也猜不透,然在太後的軍營中待了兩三月,再看貴軍南下,並非求攻破每一座城池,張狂囂張地就是要給我大宋一個下馬威,就是要兩軍相接,便打掉我宋軍的士氣,後至澶淵之盟約簽訂,劉娥忽而便想明白了幾分,太後出兵,無非是為了四個字,內憂外患!內,太後是要壓製貴朝宗室親王對皇權的壓迫,要借著這一戰,讓您的兒子,遼之皇帝,作為最強的翰魯朵,地位不可撼動!外,是要讓我大宋徹底斷了,至少幾十上百年間,斷了對燕雲十六州的收複之念,保一方邊境安穩!太後是要將一個掃清了障礙的皇權,穩穩妥妥地交予貴朝的皇帝。”
劉娥的一席話說得淡淡漠漠,沒有甚情緒起伏,似在陳訴一個事實,也不在乎蕭綽認不認同。
蕭綽聽著,神色莫名,倒也瞧不出喜怒。
旁側的韓德讓則是心頭大動,遼為何大舉進攻,當初蕭綽與他議過,那時還不知康兒身死,宋遼這一戰,遼的確早有意,或者更早,如劉娥所言,三年前便注定了很多事!隻是這些兩朝之間的暗流湧動,這些君王皇權之間的機變交鋒,宋朝的君臣看透、猜中,並不稀奇,然眼前看著虛弱不堪的一個女子,其雖與大宋皇帝糾纏不清,卻至今連宮門也未踏入,隻能勉強被稱一聲夫人,竟是一語中的,這份眼界,這份心思……韓德讓轉首望了眼蕭綽,與當年的燕燕(蕭綽的小字)是何其地相似。
顯然,蕭綽也想到甚,看著劉娥的目光意外地緩了幾分,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惺惺相惜。
“劉娥,劉夫人,吉兒之事,哀家有愧於你。”蕭綽意外地,也是終於地露出了歉意,語氣也比方才那句“節哀”,誠摯多了。
劉娥唇邊溢出絲絲苦澀,複閉了閉眼:“康兒的事,劉娥也有責任,”頓了頓,“劉娥也信,太後對康兒是真心疼愛,然,奈何……”
奈何,皇權之下,無人不可犧牲。
奈何,你不止是他的祖母。
蕭綽鳳目微揚,似望向了澶淵城頭肅然的禁軍,也似望向了天際變幻不止的風雲,那眸中是深不可測,是浸**皇權多年,殺伐果決之下,淬煉出來的強硬和淩厲,許有一絲柔軟劃過,那也是外人絕不可窺的。
良響,蕭綽回首,衝韓德讓輕點了點頭。
韓德讓折回玉輦,將一隻孔明燈取了來,那正是當初劉娥北上帶給蕭綽的,耶律康親手所製,缺失的竹篾已全部粘補上了。
蕭綽接過,凝眸看了片刻孔明燈上那八個字“宋遼止戈,天下太平”,旋即衝劉娥道:“夫人與哀家,同放飛了這盞燈吧。”
劉娥看著那孔明燈,亦是心緒難掩地感慨,輕輕頷首。
蘇義簡取出火折子,幫著劉娥和蕭綽將孔明燈點燃,放飛。
一盞孤零的孔明燈,帶著一個孩子曾經美好得似泡影的願景,白日升空。那一望無垠的雪原上空,孔明燈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俯瞰著宋遼邊境,俯瞰著遠去的遼騎兵,俯瞰著宋城池收兵,俯瞰著,這場止戈。
———
是夜,城關之上。
隆隆鼓聲,響徹整夜,那是劉娥在擊羯鼓。
朝中文武臣工,軍中將士,還有不少平民百姓,都曾隱隱約約地聽聞,當今那位住在渡雲軒的劉夫人,鼓藝茶道一絕,許多人私下也曾議論,劉夫人非國色,能讓當今癡戀多年,想來便是這才情卓絕,自然也有很多人不屑,甚茶道鼓藝,說到底,不過是些魅上惑主之手段。
然,這一夜,但凡聽過那鼓聲之人,卻都驚了,震撼了,對那傳聞中的劉夫人,許有了另一番的認識,是更了解了,也或者是,更看不透了。
羯鼓非戰鼓,卻雄渾激越不輸半分,浸透的殺伐之氣甚至更甚,又是那般地斷人心腸,那般地催人淚下……似那操鼓之人要耗盡了最後一滴心血,去傾訴濃烈的思念,去呼喚遠去的孤魂,去祭奠,永不再歸來的親子。
一夜魂斷欲絕到天明,至天際露出魚肚白,那冷白的天光傾瀉了劉娥一身,如給她的一身白衣鍍了一層光暈,縹緲似仙,將要乘飛而去……她終是脫力,虛弱地便要倒下,心驚膽戰守了一夜的蘇義簡和李婉兒當即衝了上去,然有一人比他們更快,一個箭步上前,抱住了劉娥。
“鶯兒!”趙恒心痛,且心疼,抱著懷中冰冷透了的身子,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趙恒自此前因趙吉之死吐了血,龍體一直欠安。前一夜,禦醫開了安神的方子,他喝了藥便早早歇下了,是在後半夜被激**的鼓聲驚醒的。待匆匆上得城樓來,見劉娥那副欲悲欲狂的模樣,他生生頓住了腳步,那種自趙吉出事後,他每次麵對劉娥,總是不由心慌害怕的感覺,生生將他定在了當場,他亦便那般痛楚地守了幾個時辰。
隻是蘇義簡和李婉兒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劉娥身上,沒有發現罷了。
趙恒扯下肩頭的狐裘大氅,裹住了劉娥,正要將她打橫抱起。
這時,一陣腳步聲匆匆,張景宗風塵仆仆地在倆小內侍的陪同下,上了城樓,他麵有激動之色,沒怎生看清眼前的情形,便跪了下去,朗聲道:“官家,恭喜官家,官家大喜啊!”
在場的人,不管是蘇義簡、李婉兒,還是內侍、禁軍侍衛,皆是神色一頓。趙恒亦是皺眉,不善地一眼睇了過去。
然,張景宗跪伏在地,根本沒發現異樣,還以為趙恒在等著他的下文呢,於是,喜悅地飛快續道:“貴儀娘娘在韋城,昨日為官家誕下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身子康健,貴儀娘娘母女平安,娘娘惦念著官家,是以特著了奴婢,前來稟於官家,此乃一喜也,官家,還有一喜,奴婢在來的路上,碰上了京城信使,得聞宮裏的貴妃娘娘又身懷有孕了……”
“鶯兒!”
張景宗話未道完,趙恒那邊廂,倏爾慌亂的一聲乍起,他不由一頓,暗暗抬眼瞧去,卻見到劉娥麵無表情地撥開了趙恒抱著她的手,張景宗心中一突,直覺自己壞了事,言錯了話,當即噤聲,後悔不跌,慣來都會察言觀色,哪知今朝卻忘了形。
“鶯兒你要作甚?!”趙恒欲再攬住劉娥,卻被她讓了開。
一夜耗盡了心力,劉娥根本立不穩,一推開趙恒便是腳下一踉蹌。
蘇義簡離得很近,手伸到一半,到底顧及趙恒在側,沒有相扶。
倒是李婉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劉娥的胳膊。
趙恒也複半抱住了劉娥,眉頭緊皺:“你這是作甚?!身子虛成這般,朕抱你下去歇息。”
劉娥緊繃著麵色,不置一詞,隻是掙紮。
趙恒更用力地抱住了她。
“官家,姐姐……”李婉兒見狀,欲勸阻趙恒,下一瞬卻在趙恒覷來的犀利眼神中,不由自主地縮回去了手。
“你放手。”劉娥終於嘶啞地開了口。
趙恒微怔了下,劉娥這話顯然是對他說的,他不由更緊地皺了皺眉,隱隱明白劉娥為何會這般,狠狠地瞪了眼張景宗,便打算先強行將人抱下去了再說,哪知他一動,劉娥卻更是使勁撐開了他的手臂。
“鶯兒……”
劉娥忽而俯身幹嘔了兩下,不知曉是吸了冷風,還是悲傷過度,亦或是其他原因,趙恒、蘇義簡幾人皆變了臉色。
趙恒急道:“鶯兒你別使性子了,朕帶你……”
“你放手,趙三。”劉娥深喘著氣,冷冷地道。
一句話,讓氣氛霎時僵滯,誰也沒想到,劉娥會這般……這般態度對趙恒,而這般的稱呼,亦是所有人震驚的,更是駭然的,隻能眼觀鼻鼻觀心,裝著沒聽見。
趙恒也是怔愣住了,這稱呼,有多少年了,劉娥沒有喚過,還是當年兩人初識,他在懸崖底,告知劉娥的,還記得那時劉娥並不太相信,如此稱呼,對如今已身為大宋官家的他,近乎無禮……足可見劉娥心中之氣,之怒,之……恨?!
“義簡,帶我下去。”劉娥趁著趙恒發怔,徹底推開了他。
蘇義簡看了眼趙恒,這下沒有任何遲疑地,上前伸手抱起了劉娥,大步朝城樓下行去。
李婉兒不安地望了望猶沒反應過來的趙恒,施了一禮,匆匆跟了上去。
城樓上剩下的諸人皆是噤若寒蟬。
那淩厲的寒風呼嘯刮過,趙恒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麵色難看地抬眼望去,隻見到蘇義簡抱著劉娥快消失在城樓口的身影,他頹然地後退半步,一陣頭疼襲來,頓時是天旋地轉。
“官家!”
張景宗等人察覺趙恒的異樣,忙奔了上前。
———
三日之後,趙恒率親征大軍啟程返京。
期間,禦醫為趙恒和劉娥各作了診斷,兩人皆是憂思過度,趙恒犯了頭疼之症,而劉娥自那一夜徹夜擊鼓後,似乎耗盡了所有的精氣神,整個人都頹喪了,不怎生言語,老是發呆,不過她用膳正常,也配合禦醫的診治,隻是身子明顯一日不如一日,眼看著清減了下去,身邊人俱甚為憂慮。
當然,劉娥自那日後,便拒見趙恒。
所有人都能隱約猜到原因,卻是不敢問,亦不敢勸。
到了大軍抵達韋城時,貴儀文伽淩抱著小公主出現,劉娥便再也沒下過馬車。
其實,文伽淩此次跟隨趙恒親征北上,實乃她自作主張。當初,趙恒出發前,文伽淩的確撒嬌求過,要陪著趙恒上戰場,想他們蕃域女子,馬背上打仗也是尋常事。趙恒自是不允,且不說文伽淩懷有身孕,再則,他哪有心思帶個女人上戰場,何況他心裏念著的是要去救劉娥母子。然,文伽淩的性子,又豈是那般容易妥協,她在趙恒走後,微服出宮,尾隨而來。趙恒發現,也是被氣得不輕,後來大軍日夜行軍,且又天寒地凍,文伽淩不慎動了胎氣,趙恒便把她留在了韋城。
這些事,李婉兒和蘇義簡都有意無意地透露給劉娥,便是想她能好受些,能放下心結。畢竟禦醫言了,劉娥患的是心病,是鬱結成疾,唯有解開心結,放寬心緒,否則是藥石罔效。
然,劉娥對他們的話,卻是恍若未聞,隻是麵色慘淡地,帶著幾分木然地,抱緊了懷中那趙吉的骨灰壇,看得李婉兒和蘇義簡是心酸不已。
是啊,誰又能坦然接受,自己和親兒在敵營受苦,等著她的夫君,等著她兒子的爹爹來相救,可夫君卻帶了個寵妃出征呢?!誰又能平心靜氣地麵對,自己剛痛失愛子,夫君的女人不是產女,便是懷孕呢?!
雖看似有些遷怒,然試想一番,當初親兒在戰場被嚇得麵青唇白,在遼營夜夜夢魘纏身,她也曾惶恐害怕,也曾六神無主,她強迫自己鎮定,逼著自己堅強,她盼著、念著、希冀著、憧憬著,可那時她的夫君在作甚呢?在東京的皇宮裏寵幸嬪妃?!在親征的路上對寵妃噓寒問暖?!
哀莫大於心死。
劉娥不知曉回京之後,她是否還要回去渡雲軒,也不知曉她以後究竟要作甚,去何處。至少眼下,她不想見趙恒,也不想待在趙恒身邊。然天下之大,她似乎無處可去……想不到,便不想了!她也就是路上偶爾想一想,便懶得再去管了,她腦子裏,唯一清明的一點是,要帶她的吉兒回家!隻是,劉娥沒有想到,偏偏有人,還是不少的人,不讓她的吉兒回家,不讓她的吉兒得到應有的死後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