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三軍凱旋。

京中百姓夾道歡迎,將通往宣德門的禦街擠得是水泄不通,但凡能望見主道的閣樓、亭台,亦是擠滿了人,那饔餐鋪子的小夥計和老板娘也擠在人群裏。人人是翹首以盼,盼著一睹浴血疆場、保家衛國的將士之威嚴,一睹親率三軍,終於結束幾十載北邊戰亂,安疆定邊的大宋官家之風采。

午時一刻,那內外城之間的大梁門,城樓之上,戰鼓三通。

整座東京城似刹那沉肅了下去,所有人屏息以待,極目遠眺。

那明黃的大纛高擎,旌旗翻飛,那鎧甲鮮明,刀槍鋥亮。

當先一人,端坐於高大的披甲戰馬之上,他麵色凜然,一身金色鎧甲,映著耀目的天光,端的是煌煌然之天子威儀,令人不敢逼視,其自是趙恒。

官家之後,蘇義簡、李繼隆、寇準、王欽若等文臣武將,騎馬隨侍。劉娥與李婉兒,還有文伽淩母女,各乘了一輛華蓋馬車,行徑在隊伍裏。

再之後,便是三軍將士了,大軍不能全部入城,趙恒欽點了五千護駕。

精銳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六列並行,那步伐整齊劃一,鐵甲赫赫染了征塵,殺伐歸來,遼虜的鮮血洗亮了戰袍,猶自帶著淩冽的殺氣,令人心生寒意,亦是心折敬服。

大軍行過,兩旁百姓紛紛拜倒,跪的是大宋官家,更拜的是守疆固土、保國安民的將士。

“官家駕到!迎官家凱旋還朝!”

巍巍宣德門前,內侍一聲長喝,禮樂齊鳴。

早已恭候多時的臣工們,在宰相畢士安,與牽著二皇子趙祐的太師郭賢的率領下,三跪九叩了下去。

趙恒勒韁駐馬,停在了恭迎的臣工們之前,他身後的諸人與大軍也隨之停了下來。

趙恒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劍般,沒有下馬,也沒有讓跪了一地的芸芸臣工起身。

上前欲伺候官家下馬的張景宗,以及後麵的蘇義簡、寇準等人,很快發現了異常,不用趙恒開口,他們也陡然間明白了為何趙恒會沉默,那背影瞧去還透著股子冷肅,隻因那朱漆宮門竟肅穆地緊閉著。

官家還朝,皇宮宮門緊閉!

一眾臣工跪於宮門之前,道是恭迎,卻為何那般像是阻攔呢?!又攔的是甚?!阻的是誰?!

周遭的氣氛凝滯了下去。

“祐兒。”

驀地,趙恒語氣莫名地喚了聲。

跪在趙祐身側的郭賢立刻輕輕推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的趙祐。

趙祐比趙吉小一歲,然瞧去倒似小了三四歲,他眉眼生得極其秀氣,斯斯文文的小模樣,瞧著有點怯生生的,也不知是不是畏懼趙恒,他上前幾步,複端正地施了個禮。

“兒臣恭迎父皇凱旋。”

趙恒冷硬的神情微鬆動了些許,終於翻身下了馬,他揮開了張景宗與其餘內侍伸來相扶的手,走近趙祐,輕拍了拍其稚嫩的肩膀。

“祐兒怎生出宮來迎父皇了?”

趙祐下意識地轉首看了眼郭賢,實誠地道:“是外祖帶兒臣來的。”

趙恒神色不動地掃了眼郭賢,衝趙祐溫和地點了點頭,抬手召來張景宗:“帶二皇子回宮。”

張景宗立刻恭敬地應了,便要帶趙祐離開。

趙祐雖看不懂眼前的暗潮湧動,然直覺地覺出了有甚不對,好似自己言錯了甚,忙又問了句:“父皇,大皇兄可回來了?”

趙祐在宮中,自是聽過趙恒北上親征,是要去接在遼為質的趙吉,且從前兩人一塊上學堂,趙吉作為哥哥,對他是處處維護,是以,此刻一時情急便問了出來。

趙恒聞言,神色一滯,他似想回首望一眼那始終寂靜無聲的馬車,終是不忍卒看,微微暗啞了聲音:“你的大皇兄……留在了北方,他,再也回不來了……”

趙祐怔了怔,沒太懂趙恒言下之意。

張景宗見狀,怕趙祐再問出甚不合時宜之言,於是當即附耳低語了幾句,帶著他朝宮門行去。

趙恒麵無表情調轉目光,覷著地上的眾臣工們,到底是冷冷地開口道:“平身吧。”

“謝官家!”眾臣工起了身。

“眾卿迎朕與三軍於宮門前,有心了,”趙恒語調平平地道,“開宮門。”

然,一眾臣工卻是一動不動,無一人讓開,紛紛微垂著首。倒是有幾人在趙恒身上無形散開的氣勢壓迫之下,惶恐起來,偷眼瞧了瞧前方立著紋絲不動的郭賢、潘伯正等人,又拚力強撐著,隻是更加屏聲斂息,降低存在感。

那邊廂,張景宗陪著趙祐,已行至了宮門前,同樣地,值守的侍衛,旁側伺候的內侍,也沒有動,顯然是得了令,不開宮門。

趙恒微微眯縫一下眸子,渾身上下的氣壓越來越冰冷。

“爾等這是要攔著朕,回宮?!”趙恒一字一頓,低沉危險地道。

“官家,臣等自是不敢做此大逆之事!”郭賢見有臣工似立刻便要屈服於趙恒的高壓,立刻應道,“隻是,不知,官家還要帶何人入宮?”

“郭賢!”趙恒倏地怒喝一聲,深沉淩厲的一眼掃去:“你在質問朕?!還要管教於朕嗎?!”

“臣不敢!”郭賢立時變了臉色,俯身請罪。

其餘臣工亦皆被趙恒的龍庭震怒駭得顫了顫。

氣氛一時更為地僵持凝滯。

或者有臣工想退,可這會兒也被嚇得不敢動彈了。

“官家,”到底還是宰相畢士安站了出來,打破了僵持,“誠如郭太師所言,臣等如何敢忤逆君上!今日,老臣與眾臣工之所以會,”斟酌了下用詞,“會在此恭迎官家,乃是因兩日之前,政事堂接到官家聖旨,要擬詔以冊劉夫人為妃,且後宮皇後娘娘也接到了官家旨意,要為劉夫人備下宮殿居所。”

“是以呢?”趙恒涼涼地道。

兩道旨意的確是前幾日趙恒遣人,快馬加鞭送回京師的。

一路之上,劉娥拒趙恒於千裏之外,趙恒自也能猜到劉娥在氣甚、怨甚,趙吉之死,他無論怎生地心存愧疚,終是無可挽回,而文貴儀產女和潘貴妃懷孕之事,他唯有無奈長歎,以前劉娥是從不計較這些的,明白他是官家,即使心係一人,也不可能獨寵專房,且還有皇嗣這個時刻被前朝後宮惦記的問題,此次也是趕巧了,劉娥剛喪子,竟有了這般的所謂喜訊傳到。

趙恒明白劉娥是受不了,是以總想做點甚,來補償劉娥,封妃入宮肯定是順理成章,也是他一直以來想做的,更何況劉娥眼下的態度,令他不安,他更想、也更著急,讓劉娥離自己近一點,再近一點!於是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先傳了旨意回京,想著能直接把劉娥帶回宮,留在身邊慢慢開導寬慰,總能解開心結。哪知,竟惹來了眼前這一場事,當朝的宰相、太師、太傅率著眾臣工緊閉宮門以待,明顯便是要阻劉娥進宮。

“官家,禮貴製宜,孝當承誌,先帝當年曾逐劉夫人出京,有永不得返之詔命,還望官家遵循。”

果然,郭賢再次開了口,表明了他們這些以忠君自居的臣工之想法。

“嗤!”趙恒一聲冷嗤:“且不論當年劉娥金明池救駕先帝之功,那年先許王構陷於朕,金殿之上,若非劉娥拆穿其陰謀,朕早被先帝貶黜了,若非劉娥為朕誕下了子嗣,朕當年的太子之位又如何可得?!那爾等今日可能拜的是另一位君呢!”

曹鑒鏘然道:“官家切莫妄自菲薄,先帝當年選定官家為太子,乃是……”

趙恒不耐地打斷:“朕現下不需太傅的評判!朕之意,劉娥在那之後,一直居於京中,先帝並無異議。”

“非也!”郭賢反駁道,“先帝當年許是對其一時憐憫,更或者是顧念與官家的父子之情,然先帝從未收回旨意,否則當年劉夫人為何始終沒入太子府,同樣地,劉夫人今日不能入宮,懇請官家千萬莫言罔顧先帝當年之諭旨!”

說著,郭賢再次拜了下去。

“你!”趙恒氣怒地指著郭賢,又恨恨地指了指眾臣工,忽而是悲憤交加,“先帝當年之諭旨?!三年之前,兩朝質子互換,爾等為何不搬出先帝當年之諭旨?!朕的大皇子,劉娥所出,入遼為質三年,如今更……”一時氣血上湧,一股頭疼襲來,他狠狠地閉了閉眼,忍過去,“先帝當年之諭旨,若是能還給朕一個活生生的皇子!朕,無不遵從!遼虜南下,朕禦駕親征,無數將士戰死沙場,劉娥在遼營與蕭太後周旋,母子倆受盡苦難,爾等在作甚?!”越言越氣恨不已,一聲冷笑,“爾等在後方,拿著一道先帝當年之諭旨,算計她,算計朕!”

“臣等不敢!”畢士安與其餘臣工亦忙複跪了下去。

“不敢?!”趙恒頗有點咬牙切齒地道,“你們很敢!太敢了!朕獻出了自己的皇子,率三軍出生入死,退了遼虜,保了大宋,爾等便是這般敢緊閉宮門,迎朕?!啊?!”

所有跪著的臣工在趙恒的龍顏震怒之下,不由皆是汗濕了重衫。

“官家!”郭賢努力地穩了穩心神,“還請官家息怒……”

“啪!”

趙恒見郭賢還敢言,簡直瞬間怒發衝冠,一把抽出腰間佩劍,狠狠一揮。

一劍砍掉了郭賢的烏紗帽。

郭賢一凜,白了臉色。

頓時,不管是跪在地上的臣工,還是趙恒身後的臣工、將士們,亦或是遠處圍觀的百姓,人人皆大驚失色。

“官家!”郭賢旋即卻豁出去般愴然一聲高呼,“臣等絕無私心!亦更不敢有任何針對官家之處,隻是先帝當年之諭旨,決不可違!老臣的這顆頭顱,倘若是為了維護先帝當年之諭旨,而被官家砍下,當是老臣之榮耀,死得其所!請官家成全。老臣即便死在當前,也不願官家成為逆天叛祖之人!”

“好!”趙恒厲聲道,“朕成全你!”

“父皇!”驀地,趙祐情急的哭聲響起,人緊跟著便衝過來,抱住了趙恒的胳膊,“父皇不要殺外祖!父皇,兒臣求您了!兒臣求父皇不要殺外祖,不要啊……”

趙恒滿麵的暴怒之色便是一頓,緩緩垂目,看著涕泗橫流,盡管害怕,還死死抱著他手臂的趙祐,看著依舊一臉堅持,慨然赴死的郭賢,還有跪了滿地的臣工們,陡然生出了一股無力之感。

後麵的蘇義簡距離劉娥所乘的馬車最近,目睹了這一切,深皺起了眉,憂慮又難掩幾分心疼地,望向那始終毫無動靜的馬車。

寇準的臉色亦很難看,他暗自忖量,或許能化解眼前僵持的,唯有劉餓了,於是,上前朝馬車內深施一禮。

“夫人,三年質子交換,澶淵一戰,夫人和大皇子立下不世之功,大宋臣民定銘記於心,隻是現下朝中這些臣工……夫人都看到了,官家也十分為難,寇準慚愧,還請夫人顧全大局,入宮冊封之事,是否可待日後再議……”

那馬車簾子靜垂,裏麵無一絲響動。

寇準候了須臾,便待再開口。

“我從未言過要入宮,”馬車裏,一道嘶啞的聲音淺淺響起,旋即,馬車簾子掀開,李婉兒將劉娥扶了出來。她依舊是一身白衣,眉眼間好似更憔悴了,隻那一雙眸子,此時看著卻是格外地黑亮。

劉娥懷中抱著一隻白玉骨灰壇,她下了馬車,便沒再要李婉兒相扶,也衝要上前的蘇義簡微微搖了搖頭,看似平靜地看了眼寇準,便徑直朝前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或驚訝,或戒備,或不屑,或憐憫……劉娥視若無睹,至趙恒身側停下。

“鶯兒……”趙恒目光複雜,喉間發窒,讓劉娥麵對如此難看之局麵,他實在更是愧疚得無以複加。

劉娥沒有與趙恒對視,隻是看了看被驚得忘了哭泣的趙祐,頓了頓,終是伸手,輕輕按下了趙恒執劍的手,繼而轉首,麵向郭賢、曹鑒等一眾臣工。

“我劉娥入不入宮,無甚緊要,隻是我的吉兒,大宋的皇子,”劉娥聲音微滯了下,“他是為國捐了軀,他的靈位該入趙氏皇族太廟,諸位該無異議吧?!”

所有人聞言,皆是神色一頓。

是啊,劉娥若不能入宮封妃,她所出的孩子很難名正言順,她可以不在乎自己,而趙吉的身份,卻是她最為在意的。

下跪的郭賢、曹鑒等極力反對劉娥入宮的臣工,自是心思電轉,要是趙吉的皇子地位名正言順了,那其母的身份不也堂堂正正了?!

好一番工於心計!好一個心機深沉的女人!不少臣工這般想道。

然,他們又如何體會一個母親的苦心!

“自是不能,”曹鑒卻道,“大皇子雖被尊一聲大皇子,然其皇子身份,從未記入趙氏皇族族譜,又如何能入太廟?!”

“曹鑒敢爾!”

趙恒當即更是火冒三丈,猛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劍,為了阻劉娥入宮,這幫老臣竟是連他的皇子也不承認,何其可恨!

當然,自有畢士安、寇準等幾位臣工覺得不妥,皺起了眉。而蘇義簡、李婉兒則沉了臉色,被氣得不輕。

曹鑒這話著實過分了。

“曹太傅,”劉娥卻是複伸手緊按住了趙恒執劍欲動的手,神色看去依然還算平靜,隻那眸子更黑亮了,緊盯著曹鑒,“當年,先帝駕崩之前,曾與我言過,要讓吉兒入趙氏族譜,隻是沒來及,先帝便……”

一語,讓在場諸人皆是再次震驚。

趙恒都有點不可思議地看向劉娥:“鶯兒,你,你言……先帝真的曾這般言過?!”

劉娥飛快地看了眼趙恒,輕輕頷首。

趙恒一時心緒複雜難當:“父皇……”

曹鑒卻在愣了一瞬後,道:“劉夫人,口說無憑。”

“那曹太傅,要如何才能信?!”劉娥又直直看向眾臣工,切切地道,“諸位臣工,要如何才能信?!”

“劉娥絕不會拿先帝的口諭作偽!”趙恒已失去了任何耐心,斷喝道,“吉兒的靈位入太廟一事就此定下,劉娥入宮冊封亦……”

“官家!”郭賢又一次冒死打斷,“官家既然要遵劉夫人口中一個不知真假的先帝口諭,為何不能遵先帝當年明令的諭旨,那可是有百官作證。”

“你……”趙恒頓時是暴躁不已。

“官家!”眼看著雙方僵持不下,君臣之間是越鬧越不可收拾,寇準適時地站了出來,“臣有一言,還請官家且先聽之。”

趙恒煩躁地道:“你若是也要阻攔,便不必開口。”

寇準道:“臣無意阻攔,臣隻是想請官家三思,先帝在時,的確曾有明令口諭,劉夫人永世不得進京,”見趙恒眉頭一皺,便要翻臉,忙續道,“然亦誠如官家所言,後劉夫人居於京中,先帝並未阻攔,由此可見,先帝的心意曾有動搖,這一點,諸位臣工亦是不可否認的。”

說著,寇準看了看諸臣工,倒是無人反駁。

寇準再道:“隻是,口諭便是口諭,君命不可違!當然,劉夫人言,先帝也曾有口諭於她,此事便兩難了!倘若官家不顧諸位臣工勸阻,執意冊封劉夫人,現下便將大皇子之靈位供於太廟,確實有些不妥,一則是枉顧了先帝當年之諭旨,二則也讓劉夫人和大皇子的身份,難以服眾,難以堂堂正正,然大皇子和劉夫人有功於社稷,是不爭之事實!既如此,臣有一提議,聖朝以孝治天下,是以請劉夫人為先帝守靈三年,以盡孝道,臣以為,此份誠意足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亦足以給文武百官,給天下人一個交待。三年之後,劉夫人再冊封入宮,”微頓了頓,“到時,大皇子的靈位自也可堂堂正正、名正言順地入太廟。”

趙恒不滿地冷哼:“現下我皇兒的靈位入太廟,便不是堂堂正正,便名不正言不順了?!”

“官家!”畢士安略一忖度,也勸道:“寇大人所言,頗為在理,亦頗為周全啊!既然各持先帝諭旨,此法不失為最佳的解決之道,劉夫人守靈三年,相信諸位臣工對其冊封入宮,對大皇子靈位入太廟,當是心服口服!而此事,於劉夫人,於大皇子,更是不失忠孝之道!還請官家仔細考量!”

趙恒皺緊了眉頭,那胸中鬱結之氣不散,瞪著跪在地上一時想出言反駁,似又找不到很好理由的郭賢、曹鑒等人,他麵色甚是難看,也很猶豫,寇準和畢士安所言,不無道理,也不失為一條平衡的處置之策,可要讓剛受盡磨難、身心俱疲的劉娥又去守皇陵,他著實是……

“官家!”劉娥抱著骨灰壇,轉身跪在了趙恒腳邊,嘶啞的聲音淺淡而堅定,“妾願去皇陵,為先帝守靈三年,以盡孝道,隻要能讓吾兒之靈位入太廟!”說著,她深深地拜了下去,“還望官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