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帶輕授,烏紗芸芸,大清書院內,臣工們依次自奏疏分發處取回了各自的奏疏,打開,禦筆朱批,與前幾日並無二致,然卻人人皺起了眉頭,神色凝重。
“已十日了!”潘伯正沉沉地道,“官家自染上風寒,已十日未朝,每日奏疏僅送來大清書院。”
王欽若帶著幾分試探地:“可奏疏官家都禦筆朱批了。“”
“既如此,官家為何不見我等?!”潘良目光不善地望了眼後宮方向。
“張公公,官家聖體到底如何?”曹鑒朝張景宗問道。
張景宗道:“偶感風寒,隻是伴有頭疼之症,禦醫囑咐不能見風。”
曹鑒目光犀利地:“僅如此?”
張景宗平平地:“僅如此。”
潘良插話道:“可我聽聞,董禦醫一直被留在惠馥閣,未曾出來。”
張景宗答得甚是自然:“官家需近身侍湯藥。”
曹鑒還是不甘心地:“張公公,既然官家聖體違和,臣等請求探視。”
張景宗道:“太醫言……”
曹鑒打斷:“吾等可前去惠馥閣,哪怕隻是外室聽宣,煩請公公通傳。”
潘伯正附和道:“有勞公公了,吾等今日是一定要見到官家的。”
其餘臣工亦俱是滿臉篤定地看著張景宗,隻除了蘇義簡。
張景宗見狀,心知此事今日難以善了:“那便,請諸位臣工稍候,奴婢先去請示官家。”
“不必了,”一道清冽的女聲響起。
環佩輕響,眾臣工回頭,便見劉娥步入殿來,身後是數名內侍,她一身流雲暗花雲錦宮裝,雲髻巍峨,那髻邊插著一支銀鳳鏤花長簪,端的是一派華貴。
劉娥神色甚是清淡:“官家需靜養,諸位臣工不便相擾。請聽旨意。”
眾臣工看了看彼此,跪了下去。
劉娥朗聲道:“官家口諭,秋祭將近,禮儀院應從速備之,今歲秋祭,由樞密使蘇大人主持,兩府宰執監督,望諸位臣工勠力同心,勿負朕心。”
“臣等領旨。”眾臣工應道。
潘伯正隨即率先忍不住問道:“請問德妃娘娘,臣等何時可覲見官家?”
劉娥淡淡地:“待官家頭疼之症有所緩解,自會宣召。”
潘伯正不依不饒地:“此乃聖意,還是娘娘之意?”
劉娥眸子微眯了下:“韓國公以為,本位敢假傳聖意?!”
潘伯正頓了下:“為人臣者,憂心君體,娘娘該當理解。”
劉娥不容置疑地:“官家並無大礙,奏疏每日皆有禦筆朱批,爾等照辦便是。”微頓了頓,“今日若再無事,便退了吧。”
眾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有懷疑,或覺不妥。
“臣鬥膽,敢問德妃娘娘,奏疏可當真是官家親批?”潘良還是冷硬地問出了口。
殿內立時一靜。
許多臣工的麵色皆繃了起來。
劉娥神色無一絲變化,靜然無波的目光睨向潘良:“潘大人何處此言?”
潘良別有深意地:“如若官家重病在榻,又何來的氣力批閱這些奏疏?!”
劉娥唇角諷刺地一挑:“重病在榻?!誰告知潘大人的?!偶感風寒是重病?頭疼之症是重病?”微頓了頓,意味深長補了句,“潘大人的消息,隻怕來源有誤吧!”
潘良一噎:“你……”
劉娥語氣陡然一沉,話鋒一轉:“再則,何人敢擅代官家批閱奏疏,潘大人還請慎言。”
“娘娘自己不行嗎!”潘良氣得脫口而出。
劉娥神色間的嘲弄更甚,涼涼地瞥了眼潘良,旋即徑直朝曹鑒和寇準道:“寇大人,太傅大人,你們一個與官家相識多年,是知己,一個是官家的老師,理應對官家之筆跡最是熟識,請問二位是否辨出了不同?”
其餘臣工皆朝兩人看去,除了蘇義簡眼中多了一抹幾不可察的隱憂。
寇準和曹鑒仔細地分辨奏疏上的字跡。
劉娥目光毫不回避地望著他們,坦然而沉靜,然那寬大袖袍下的纖纖手指已深深陷入了手掌。
少傾,曹鑒緩緩搖頭。寇準鎖緊了眉頭,看了眼劉娥,亦搖了搖頭。
劉娥暗自長舒了口氣。
蘇義簡一直緊繃的神色也稍稍緩和了些。
潘伯正和潘良卻難掩失望。
曹鑒卻又道:“老臣雖瞧不出不同,然老臣有要事,請麵見官家。”
劉娥道:“官家服藥已睡下。”
曹鑒固執地:“老臣可以等。”
劉娥壓著心中的一絲煩躁:“太傅大人有何要事,便非得今日見官家?”
曹鑒道:“儲君者,國之根本。老臣要奏請官家早立太子。”
殿內氣氛一時凝滯。
諸人聞言,皆是神色各異。
劉娥不動聲色地:“早立太子?敢問太傅大人,你以為要立誰?”
曹鑒振振有詞地:“此乃朝事,後妃不得幹預。”
“放肆!”劉娥鳳目一揚,渾身瞬間散發出冷冽的氣息:“你明知二皇子去世不足一載,後宮現下無嗣,卻要在此時請官家立儲?!立誰?!你用意何在?!”重重一聲冷哼,淩厲的目光一一掃視過眾臣工,“我朝雖暫無皇嗣,然官家正值年華,今次官家偶感微恙,爾等便包藏禍心,要犯上作亂嗎?!還是說爾等便盼著官家龍馭賓天?!”
“臣等惶恐!”眾臣工立刻跪倒一片,“娘娘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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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深長,陰雲低壓,風漸急。
那曳地裙裾飛揚,劉娥一身凜然地快步穿過甬道。
“張公公,去雍王府傳旨,便說蜀地近日新進貢了一批蜀錦,本位看著不錯,想讓尚衣庫給內外命婦們製幾身衣裳,請雍王妃進宮,挑選花色樣式。另將新生的小殿下一同抱進宮來,本位瞧瞧,也給小殿下製衣。”劉娥清冷地快速道,微頓了頓,又加了句,“立刻便去,趕在臣工們出宮之前。”
張景宗會意,應了聲,當即帶了倆小內侍,匆匆往宮門方向而去。
曹鑒此時突然提出立儲,讓劉娥不得不揣測曹家和雍王府是否已有所懷疑,更或者有所行動,她可不會忘了蘇義簡提過的定州城中王超收到那封密信,落款的“曹”字!無論如何,曹家也好,雍王府也罷,她必須防著他們此刻生了事端!好在曹鑒來了這般一出,也是真沒將她放在眼裏吧,也好,不然她倒差點疏忽了。
“憶秦,去將殿前都指揮使,還有內侍副總管,給本位尋來,本位有事吩咐。”劉娥眸子微凝了凝,還有潘家,亦不得不防!潘良話語裏的深意太值得追究,當日潘玉姝出現在惠馥閣過於及時了,雖當時她便叮囑過張景宗,看好後宮的內侍、宮婢,決不允許任何人和宮外傳消息,現下看來,潘貴妃到底入宮多年,潘家更是樹大根深的氏族,於前朝後宮之經營,絕非輕易可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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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惠馥閣。
書房,一燈如豆。
有側影映在那幽黃的紗窗上,瞧去單薄,且透著幾許孤寂。
劉娥麵色肅然,正細致地翻閱著桌案前成堆的奏疏。
憶秦在側伺候筆墨,她不是初來乍到的小宮婢,她入宮已有十多年了,早已是姑姑級別的老人了,看透了涼薄如水的人心,見慣了爾虞我詐的險惡。
原本她對劉娥這位新主子,也便是抱著謹慎伺候、進退無錯之態度,然大半載相處下來,劉娥並沒有因趙恒專寵,便飛揚跋扈,反倒是平易近人,會寧殿內有規矩,可那規矩卻不拘著人、壓著人,而是一種分寸和有度,單單此一點,便讓憶秦是暗暗服氣。
如今,出了官家昏厥不醒這般大的事,竟生生讓劉娥穩住了前朝後宮!她忽而憶起劉娥方入宮時,有流言說其不過是借了郭氏義女的身份,一個蜀地孤女,即便再得聖寵,也是上不了台麵的,憶秦想傳那些蜚言的人,要麽是用心險惡,要麽便是淺薄了。眼前稀薄的燭光裏,凝眉沉思、筆走遊龍的女子,那一身風華隱隱,她敬重佩服的同時,莫名地生出了絲絲的忌憚。
劉娥將頗為緊要、又不太急的奏疏,歸類放到一旁,等趙恒醒了再閱,一些日常的,她便代為批閱了。
待劉娥處置完畢白日裏呈上來的所有奏疏,已近子時。
憶秦幫著她整理好桌案,吹滅了那燭火,提過玲瓏宮燈,陪著劉娥回寢房,兩人方一出屋子,便見那皓月當空下,有窈窕伊人,輕紗素裹,長跪於庭院的青石台階上,雙手合十,虔誠地正在祈願。
那一地銀輝燦燦,習習夜風吹得伊人衣襟飄飄,猶如瑤台仙子。
劉娥腳步微微一滯:“她近來每夜都如此?”
憶秦答道:“是,娘娘。琳琅她們勸過,婕妤娘娘根本不聽,有時甚至會跪上一夜。”
那月下伊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婉兒。
憶秦道:“娘娘要不要上去勸勸?”
劉娥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罷了!把官家賜本位那件雪狐大氅給她送去,另讓琳琅她們備好暖爐和參湯。”
再回寢房時,劉娥便沒讓憶秦跟著了,她獨自提了宮燈,繞過幽靜的廊下,去了惠馥閣那間趙恒躺著的屋子。
自趙恒昏厥後,劉娥便住進了惠馥閣,也是她一直在近身照顧趙恒。她也知曉,如此做法或許不太妥當,畢竟這是李婉兒的寢殿,然,一則趙恒出事,李婉兒確實嚇壞了,隨著昏厥時日的延長,其是愈發地恐慌,劉娥擔憂她根本看顧不好趙恒,二則,已到了此時此刻,她也顧不得那般多了,她與趙恒暗中置氣也罷,表麵生疏別扭也罷,已三載多了,趙恒一直在退讓、隱忍,她都快習慣趙恒這種似乎無休無止的包容了,對於一個帝王而言,是難以想象的吧,她為了皇嗣,為了還李婉兒的恩情,將其送到了趙恒麵前,她不知曉趙恒如何看待此事,如何看待她,她好像也不敢去深想,不想去麵對,而趙恒又因此事陷入了昏迷,她是徹底慌了!亂了!陡然間意識到自己也有做得過分的,意識到,原來趙恒任何一絲一毫的痛傷,她都感同身受,心如淩遲,不能接受!原來,他們早已是夫妻一體!原來,她不能沒有趙恒!
那清燈影疏,龍誕香絲絲縷縷,縈繞不去。
劉娥坐於床榻前,執著濡濕的錦布,溫柔地輕輕擦過趙恒的俊顏,眼中是繾綣的憐惜與深情。
便如眼前人是醒著的般,劉娥絮絮地閑話家常:“我把雍王的第七子,留在了宮中,奶娘和瓔珞在照看。曹太傅是雍王的嶽丈,聽聞他很好看這個王爺女婿,與王府走得甚近。定州城密信之事想來義簡也告知你了,如今你尚在皇位,他敢提出立儲君,多少有點司馬昭之心了。他是太宗朝的舊人,秦王之亂是經曆過的,看來他對那‘兄終弟及’的舊製,有點執念啊,你不得不防著他了,還有雍王,”微頓了頓,“宮中子嗣單薄,他卻生了一個又一個,我有時候都不知曉你這個四弟是真糊塗呢,還是假聰明。”
劉娥微歎了口氣,複將錦布浸洗一番,執起趙恒那修長的雙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細細擦拭,口中續道:“宮中,我也傳了嚴令,決不允許與外界通消息,入夜前張公公那邊抓了兩個行蹤異常的小內侍,倒是沒審出甚有用的,為了以防萬一,我便讓他將人暫時關了起來,”忽而想到甚,淺淺地笑了笑,“現下宮中的人,不管是你的那些嬪妃佳麗,還是內侍宮婢,好像都因這些日子的事,有點畏懼我呢,連我身邊那個憶秦都是,有時看我的眼神怯怯的。喏,當然,你的那些嬪妃佳麗該是恨我多一點,都來了好幾撥,要入惠馥閣探視,皆被我擋了,有一兩個刁蠻的,我便用你給我的六宮主事權給壓了,想來她們現下都覺得我恃寵而驕,”融融的眸光落到趙恒俊顏上,深邃無垠,“我能恃誰的寵呢,不都是你給的,你要再不醒來,我上哪恃寵去,要是你的那些嬪妃佳麗聯合起來,造我的反,生吞活剝了我,看你醒來後不後悔!”
劉娥好似越言,越當真,幽怨地瞪著趙恒,手裏的動作漸漸停了,她便如往昔和趙恒置氣般,瞪著他一動不動地。
“啪!”
良久,一滴清淚砸在趙恒的手背上。
劉娥猛得回過神來,她胡亂地拭了拭眼角,將錦布擱回一側的銅盆裏,脫了繡鞋,上了床榻,放下了那如煙的幔帳,躺在了趙恒身側,替兩人密密地攏好錦衾。
“三哥!”
半晌,劉娥終於暗啞地喚出了,她已許久沒喚過的,獨屬趙恒的稱呼了,才發現那稱呼在她心底口中,日夜徘徊,不知被她反反複複在心中念叨了多少遍,那稱呼,是她半生的執著和命啊!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劉娥傾身貼在趙恒身上,低喃細語,“三哥,你何時變得這般頑皮?!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想嚇唬於我,才睡了這許久,對不對?!我可告知你呀,你若再不醒,便真要亂了……前朝後宮……我根本不知還能撐多久!三哥,你不能置你的大宋江山不理,置你的天下百姓不管,更不能這般不睬我,對不對?!你不是還想要一個皇子嗎,一個你我的骨血共同孕育的皇子,待你醒來,我們便努力再生一個,好不好?!你教他騎馬,射箭,讀書,教他參與朝政,讓他替你看著這萬裏山河,到那時,你便陪我回蜀地住上一段時日,好不好?!那是我的家鄉,我一直想帶你去看看,我們那裏有一種花名為芸薹,串串鵝黃的花蕊,點綴在那翠綠色的花莖上,煞是好看,喏,三哥一定要采上一枝,給鶯兒戴在鬢邊,好不好……”
劉娥往趙恒的懷裏更靠了靠,似要尋找更多的支撐和安定。
一層冰綃,方寸天地,隻有她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