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樹明霞五鳳樓,夷門自古帝王州。

汴京城依水而建,汴梁河綠脈悠悠,城中四鋪八鬥星羅密布,大街小巷各種字號、店鋪鱗次櫛比,街上衣著光鮮的行人絡繹不絕、來往川息,那賣各種物品的吆喝聲,悠揚婉轉,連成一片,那酒肆茶樓彩旗飄飄,人們談笑風生,端的是好一幅東京夢華。

前麵街道倏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行人紛紛狼狽地向兩旁躲閃,隻見一隊人馬自城門口縱馬急馳而來,馬速不見絲毫減緩,街麵頓時混亂不堪。

狼毛大氅,這隊人馬竟是遼人。

那領頭之人,豁然便是遼之上將軍,耶律留守。

驀地,一團黑影自酒旗撲下,直襲縱馬奔在最頭裏的耶律留守麵門。

“籲!”

耶律留守往側裏一避,同時手下狠狠一拽馬韁,**駿馬前蹄高高揚起,長聲嘶鳴,他差點自馬背摔了下去。

後麵的人馬跟著驟然停了下來。

一時,長街馬聲沸騰。

耶律留守側目,看清落在那混沌攤子上的黑影,竟是一隻狸貓,他濃眉一皺,彎刀出鞘,直砍向那畜生,沒曾想那狸貓極為靈活,猛得躥上了屋梁,幾個騰挪,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裏。

“哼!”耶律留守重重一聲冷哼,還刀入鞘,提馬複向前奔馳而去。

這一幕正好落在了那白玉拱橋上打馬而過的翩然青衣身影的眼中,蘇義簡望著耶律留守那隊瞬間疾馳遠去的人馬,眼底劃過一抹憂慮,目光回轉處,落向黑色狸貓消失的方向,那憂慮似乎更沉滯了幾分。

———

惠馥閣,庭院。

劉娥和蘇義簡並肩立於廊下,任憑那冷風襲麵,吹得二人衣襟飄搖不定。

憶秦和幾名伺候的侍女遠遠地站著,不打擾兩人談話。

“遼之上將軍?!”劉娥幾許詫異地,“他怎生又來了?雄州交割才過去不足一月,若是遼遣使來朝,前方驛站為何不見來報?!”

蘇義簡神色間有難掩的凝重:“這也正是義簡心中所慮,去而複返,其中必有蹊蹺。驛站未報,許是耶律留守等人刻意避過,且我觀他們入京那驕橫迫切的神色,驛站或許不是不報,而是還未來得及。可不管是哪一種情形,皆表明耶律留守一行是來者不善。”

劉娥忖道:“人既已入京,到底是何目的很快會見分曉。”

“不錯,他們總會入朝覲見。”蘇義簡頓了頓,“他們入城之時……”旋即是欲言又止,想將看見狸貓之事相告,話到口邊又遲疑了。

劉娥正好擰眉沉思,倒是沒怎生聽細致:“他們還怎生了?”

蘇義簡搖頭,繼而卻是話鋒一轉,“嫂嫂還是不欲告知義簡實情嗎?”

劉娥道:“義簡此話何解?”

“嫂嫂,若言這世間有誰的筆跡,能與官家一模一樣,那人非嫂嫂莫屬了,”蘇義簡平淡地篤定道,“那三載,官家給嫂嫂寫了上千封的書信,嫂嫂確實一封也沒回,然每一封嫂嫂都謄寫了數遍,加起來,隻怕也是好幾千封,嫂嫂的字跡,早便練得和官家,一般無二了。”

劉娥聞言,麵上劃過幾許恍惚,是啊,那上千封的書信,每一封她都看過無數遍,每當情緒難以自控時,傷心也罷,歡喜也罷,思念也罷,苦悶也罷,她便一遍遍地抄寫趙恒給她的書信,不止幾乎都會背了,連字跡也無意中地模仿,越來越像。

蘇義簡若有似無地自嘲扯了下唇角:“最初連我都差點被騙了過去,隻是到底不同人的書寫習慣不同,嫂嫂每次在書橫折之筆時,於那轉折之處,皆會稍有停頓,墨跡便會濃上一兩分,而官家書寫流暢,不會在那處留下深一點的印跡。當然,這點細微的差別,外人很難察覺,即使有所注意,亦可能當做是腕力的不均,何況官家如今在病中,便更難讓人生疑。”

劉娥沒如何留意到蘇義簡的神色,歎道:“義簡確實心細。”

蘇義簡飛快地斂去一切情緒,靜靜地看著劉娥。

劉娥微微苦笑了下:“義簡不是旁人,告知你也無妨。官家他……一直昏厥未醒。”

———

集英殿,殿高九丈,鎦金寶頂,四根金絲楠木柱分立四個方位,其上雕龍刻鳳,直飛如雲,端的是氣勢非凡,金碧輝煌。那白玉台基之上,主位自是設了龍椅,較之下一階,左側還設有一座,雖非鳳座,但也是鎏金包銀,甚是華貴,此時,兩座皆虛席以待。

鍾鼓欽欽,笙磐同音,九韶樂起。

文武臣工雲集於大殿內,一場盛宴即將舉辦。

蘇義簡引著耶律留守及其侍從兩人,步入了大殿。耶律留守身穿紫色曲領大袖,頭戴硬翅襆頭,竟是一副大宋官員之裝扮,那倆侍從亦換上了中原服飾。

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的臣工們立時一靜,大殿內唯有韶樂泱泱。

耶律留守傲慢地掃視了一圈:“你們皇帝呢?”

蘇義簡不卑不亢地道:“官家賜宴,上將軍請上座。”

耶律留守皺了皺眉,勉強按捺著不耐,隨蘇義簡於右首座落座。

其餘臣工亦慢慢入了座,不過神色各異,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麵無表情正襟危坐。而麵色最為異常的,便是王欽若和丁謂,自那耶律留守進殿,兩人再也沒言語過,皆微微沉著臉靜坐在那,仔細看去,不難發現王欽若眼底還有著幾絲憂慮。

潘良冷著臉在飲酒。

潘伯正微眯著眼,略帶算計的目光在遼使臣和王欽若二人之間打著轉。

趙元份坐於左首座,遙遙地與曹鑒交換了個彼此才懂的眼神,曹利用見狀,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蘇義簡落座,正好與寇準在一處。

寇準壓低了嗓音:“德妃娘娘究竟在弄何玄虛?”

蘇義簡不動聲色地:“下官不知寇相何出此言?”

寇準一副明知故問的神情:“遼國使臣來朝,不在文德殿覲見,反先設宴,蘇大人以為此乃何人的主意?!

蘇義簡平靜地看著寇準,沒接話。

“依照禮製,後妃不能幹預前朝政事,更不可隨意進入文德殿,唯有在這宴上,才能設有德妃娘娘座次,”寇準一語點破,忽而想到了甚,皺緊了眉頭,“如此說來,官家今日又不會出現!”

言及此處,寇準一下便要站起來。

蘇義簡按住了寇準手臂:“寇相意欲何為?”

寇相沉聲道:“本相要去尋娘娘問清楚,官家到底怎麽了!”

蘇義簡無奈地:“娘娘之言,寇相始終不信?!”

寇準篤定地:“誠然本相辨不出那奏疏上的字跡,然本相隨侍官家多年,怎會感知不出那些批示裏的差異?!”

“官家在病中,或許某些朝事征詢了娘娘建議一二,也不是不可能,”蘇義簡邊言,邊示意了下耶律留守:“現下外邦使臣在座,寇相便非要在此時去糾纏那些無無謂之事?!”

“無謂之事?!”寇準不滿地瞪蘇義簡,“但凡事涉官家,在本相這裏,便沒有所謂‘無謂’的!”

說著,寇準一聲微哼,拂開了蘇義簡的手,掃了眼那邊的耶律留守,到底是未再起身。

蘇義簡也不以為杵,暗鬆了口氣。

“德妃娘娘駕到!”

便在這時,大殿門外響起了內侍的宣駕聲。

那華服曳地,環佩耀眼,精致宮妝奪目,劉娥在十二名內侍的擁簇下,自殿外緩緩行來。

“參見德妃娘娘!”

眾臣工跪拜,烏沙玉冠次序低俯。

劉娥登上玉階,清朗道:“都起來吧。官家龍體欠安,口諭令本位代為宴請遼朝使臣。賜禦酒。”

劉娥自內侍手裏接過玉盞,微微高舉。

然,下方眾臣工端著內侍遞上的禦酒,皆沒有動作。耶律留守三人更是沒有伸手接過杯盞。

劉娥鳳目微凝。

“多謝官家賜酒!”蘇義簡率先遙遙一祝,朗若秋月。

“多謝官家賜酒!”

繼而不少臣工跟著飲了禦酒,就連寇準斟酌了下之後也飲下了,唯有曹鑒,潘伯正,潘良三人,以及耶律留守他們,仍然沒有動。

劉娥微凜的目光掃過幾人。

潘伯正道:“娘娘,外邦使臣來朝,官家不接見,怕是不合適吧,這豈非失了我朝禮儀!”

劉娥道:“韓國公怎知官家不接見?!今日僅是宴請,由本位代為作陪,有何不妥?!”

潘良迫問道:“那麽,敢問娘娘,官家何時接見使臣?明日?還是後日?”

“放肆!”劉娥輕斥一聲,“官家的聖意豈容你揣測?!”

潘良陰測測地:“娘娘息怒,畢竟兩邦相交事大,臣,隻是想為君分憂。”

劉娥微斂了情緒,淡淡地:“潘大人有心了。”

耶律留守接口道:“德妃娘娘,這位潘大人說出了本將心中所想,宋皇帝何時願見我等?”

劉娥道:“上將軍遠道而來,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上將軍,且請飲了此盞洗塵酒。”

耶律留守皺眉沉吟了下,接過內侍遞上的酒,對著劉娥遙遙一祝,一仰脖子飲盡杯中物,照杯一亮。

劉娥抬袖,亦喝了下了禦酒。

耶律留守道:“德妃娘娘,現在可告知,本將何時能見你們皇帝了吧?!”

劉娥道:“官家偶感微恙,待龍體稍安,自會接見上將軍。上將軍,且請入座。”

耶律留守口氣不善地:“莫不是宋皇帝知曉我等來興師問罪,躲起來了?!”

“大膽!”寇準拍案而起:“爾竟敢對我大宋天子出言不遜!”

劉娥亦微微沉了臉色。

那邊的王欽若和丁謂皆皺起了眉。

劉娥微冷地:“上將軍慎言。”

耶律留守理直氣壯地:“本將說錯了嗎,難道宋皇帝不是因你朝破壞了澶淵盟約,而不敢見本將嗎?!”

王欽若和丁謂聞言,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其餘臣工也麵色各異。

劉娥蹙眉:“上將軍何出此言?我朝破壞澶淵盟約?有何憑據?”

耶律留守卻道:“德妃娘娘,此事你可做得了主?”

潘伯正、曹鑒等神色均變得微妙起來。

耶律留守又補充道:“德妃娘娘,在你們宋朝朝廷之上,若是你如我朝太後那般可主事,本將倒也不是非要麵見宋皇帝。”

滿殿臣工聞言,盡皆變色。

“胡言亂語!”曹鑒怒斥:“爾等蠻夷禮製不明,朝綱混亂,我大宋尊卑有別,陰陽有序,豈容爾等胡亂非議我朝?!”繼而衝劉娥拱手長揖,“娘娘,為了我大宋上邦威儀,若官家確實龍體不適,懇請娘娘請官家下旨,由雍王全權負責接待遼朝使臣事宜。”

剛稍回過神的滿殿臣工神色再次變得複雜起來,寇準和蘇義簡皆皺起了眉。遼使方言若劉娥可代趙恒主事,他可不見趙恒,曹鑒立刻便讓趙元份代趙恒行事,此言也過於微妙了。

然,那邊廂的雍王,聞言微垂了眼,讓人瞧不清情緒,神色淡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劉娥收回了落在趙元份身上的餘光,因遼使在場,也不好當場駁斥曹鑒。

“太傅費心了,既是事關我朝威儀之要事,朕自當親自處置,就不勞駕四弟了。”

正值僵持之際,一道清冷的聲音自殿上響起。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龍椅一側的金幔後,竟是趙恒緩步行了出來,他一身明黃色的袞龍袍,頭戴帝王冠冕,高高在上,俾睨眾生。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工紛紛跪倒,山呼聲響徹大殿。有的激動難抑,有的神色複雜,還有的難掩一絲失望。

劉娥隨著眾人,拜了下去,她壓著激**的心緒,忍不住稍稍抬眸望去,趙恒正好看了過來,俊眸深邃,裏麵是寬慰、是安撫,更是化不開的深情,劉娥的眼底,倏地泛起了點點濕意。

這人世間的權力之巔,盡管周遭暗流湧動、波雲詭譎,你我對望,這一刻眼中隻有彼此,一眼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