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厚重的朱紅殿門被推開,清冷的月光灑入,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長的影子。大殿內空曠幽深,一側安置著三排青銅編鍾,一側恭列了金漆神座,那正對殿門的金絲楠木神龕上,供奉著太祖和太宗的牌位,兩側燃著寶燭,牆上掛著兩位先帝的畫像,凜然肅穆。

此處乃是趙氏皇族太廟。

趙恒一身孤冷,在殿門處立了許久,卻不曾踏入殿內。望著那英武威嚴的先帝畫像,趙恒眸色暗沉,漆黑如墨,良久暗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王,盛也。盛德之至,故曰王天下也。朕自登基十年有餘,薄德匪躬,於社稷未建寸功,於萬民未施恩惠,然澶淵之戰,死傷將士百姓無數,朕之罪也!而今遼人欲祭軒轅始帝,若其功成,朕死無麵目見祖宗,不若早去冠冕,散發於祖宗靈前戴罪。“”

“官家萬萬不可!”一直侍立在側的張景宗立刻跪伏在地。

趙恒已徑直去掉了那帝王冠冕,遞於張景宗:“拿進去,置先帝靈前。”

張景宗不敢接,重重一頭磕在了地上:“官家!”

趙恒的眸色更幽暗了幾分,望著殿內猶豫了下,抬步踏了進去,行至神龕前,將冠冕擱置在了先帝的牌位前,繼而直直地跪了下去。

一陣冷風刮過,殿內燭火明滅幽深,一股壓抑滯重的氣息蔓延開。

———

一輪明月高懸空中,艮苑裏燈火點點似繁星。

那湖上畫舫流連,依稀有歌舞喧鬧聲傳來,而江天閣四周卻安靜如許,有玄衣侍衛守於閣樓下。

蘇義簡引著耶律留守自木梯登上閣樓二層。

欄杆處,一清麗絕俗的身影臨江而立,她一襲白衣裹著輕紗般的月光,翩然若仙。聞得身後腳步聲響,她回過頭來,鳳目中蘊出點點親和笑意,不是別人,正是劉娥。

江天閣二層雅座,竹簾半卷,三麵湖光,明月清風,端的是一派閑情雅致。隻是閣中宴席上一臉冷色坐於劉娥對麵的耶律留守,顯得格格不入。

耶律留守掃了眼那邊欄杆處,仗劍臨江的灑脫背影:“想不到蘇探花身手了得,竟是深藏不露。

劉娥淺淺地勾了下唇角:“義簡乃是文人,隻是平素喜好劍術,習得一些平常武藝罷了。”

耶律留守微哼一聲:“娘娘言下之意是宋朝人才濟濟,臥虎藏龍,讓我大遼不可小覷。”

劉娥似無奈地輕搖了搖頭:“本位當初陪著我兒,”微頓了頓,語調不見一絲變化,“隨蕭太後一路南下,知曉遼朝人大多性情耿直,倒少見上將軍這般心思複雜。”

耶律留守臉色一變:“娘娘差人將本將攔下,便是要專門羞辱於本將不成?!”

劉娥平靜地道:“上將軍真的多心了!本位隻是想言,遼朝與我朝既已締結澶淵盟約,該當彼此善處也。”

耶律留守沉沉地:“誠如娘娘所言,娘娘便不該阻本將去祭拜軒轅帝。”

劉娥道:“本位沒想阻止,隻是想問上將軍一個問題。”

耶律留守幾疑聽錯:“就為了一個問題,你將本將攔了下來?!”

劉娥不置可否:“敢問上將軍,你前去祭拜軒轅帝,執什麽禮?”

耶律留守脫口道:“當然是……”卻倏地不知應說甚,一下噎住。

劉娥目光清亮:“是天子之禮,還是臣下之禮?”

耶律留守遲疑:“這……”

劉娥道:“當初皇帝於涿鹿之野禽殺蚩尤後,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是為皇帝。皇帝征戰天下,東至於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空桐,登雞頭;南至於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於涿鹿之阿。今爾遼朝之部分疆土亦含於內,是故上將軍以後世子孫之禮祭之,原無可厚非,然帝之故居新鄭在我中原,若遼朝定要視其為天神,則遼朝之天神始於中原,上將軍以臣下之禮祭拜,難道是要對我中原稱臣?!澶淵盟約雖立,遼朝實不必對我大宋稱臣。”

耶律留守皺了皺眉:“本將可代我大遼皇帝,行天子之禮。”

劉娥道:“然上將軍腳下所踩卻是我大宋疆土,那遼朝之主豈非成了失地天子?!”

“大膽!”耶律留守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瞪著劉娥。

蘇義簡見狀,手不自覺地按上了劍柄,凝神戒備。而被留在閣樓下的兩個耶律留守的侍從聞得樓上動靜,亦按住了腰間的彎刀。玄衣侍衛也人人繃緊了麵色。

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雅閣內,麵對耶律留守的怒視,劉娥麵色卻沒有一絲的變化,淡然地執起酒壺,斟了兩杯酒。

劉娥道:“本位之言有無道理,上將軍自可忖量。”

耶律留守的臉色變幻不定。

劉娥舉盞:“上將軍先入我宮城,將祭拜之事坦然告知,便能看出上將軍此行非為戰而來。此盞酒本位敬上將軍,敬上將軍的不辭辛勞,更敬上將軍的兩難。”

耶律留守冷冷地:“本將沒什麽可為難的。”

話雖如此,耶律留守還是接過了劉娥遞來的酒盞,一飲而盡,重新坐了下去。

緊張的氣氛頓時一緩,蘇義簡微挑了下眉,不過還是未放鬆戒備。

耶律留守深沉地打量了打量劉娥,道:“娘娘果然非尋常女子,怪不得我朝太後對你甚為讚賞。”

劉娥神色幾不可見地滯了下,淡淡地:“蕭太後雄才大略,鳳翔於九天之上,豈是我輩能比。”

耶律留守皺了下眉,他聽出劉娥言中似有深意,卻是難以明白,也懶得追究,再飲了一盞酒,忽而想到甚,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包裹:“這是太後吩咐本將轉交於娘娘的,本想待大事辦妥,再私下請見娘娘,沒曾想娘娘倒是先了本將一步。”

劉娥愣了下:“有勞上將軍了。”

劉娥接過包裹,打開,須臾間是心神劇震,那裏麵竟是一件孩童的錦衣短袍。

“這!”劉娥神色間是難掩的激動,輕輕拿起了錦袍:“這是我吉兒穿過的錦衣!”顫抖的指尖撫過錦衣上的刺繡,眼底劃過濃烈的追思,“這件錦衣是當初送吉兒去遼朝前,我親手為他縫製,一針一線繡了這雲朵為頭,曲柄後聯的紋樣,是想佑他平安如意,哪曾想……”

劉娥不堪痛苦地重重閉上了眼,臉上盡是哀戚之色。

耶律留守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生硬地:“生死有命,娘娘還請節哀。”

半晌,劉娥緩緩睜開眼:“蕭太後可有話讓上將軍帶給本位。”

耶律留守想了下,搖頭:“太後僅讓本將送來此物,並未言其他。”

劉娥眼中劃過一抹沉思,錦衣寄哀思,蕭太後是想借此向她傳達善意,然,劉娥不動神色地看了眼耶律留守,遼朝來的是問罪之師,且這遼將還明言是奉了遼皇帝之命,祭拜軒轅帝,看來遼皇帝和蕭太後在此次事件上,立場並非一致,她不由心中一動。

“蕭太後煞費苦心了!千裏送來錦衣,慰本位追思之苦,此份心意,本位不能不報。上將軍,本位想為蕭太後親縫製一件鳳袍。”

耶律留守一愣:“縫製鳳袍?”

劉娥頷首:“詩經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琚。願上將軍能成全。”

耶律留守猶豫:“這不是不可以,隻是時日上……”

劉娥道:“本位方才所言,上將軍亦可於這段時日內再仔細思忖不是?!”

———

宮燈點點,那環佩聲響。

“姐姐,官家已在太廟跪了近兩個時辰,誰的勸也聽不進,你快去看看。”楊瓔珞接了剛回宮的劉娥,急急地朝太廟而去。

她們到了太廟前,便看到殿門外跪了不少人,李婉兒,潘玉姝和壽安公主,文伽淩和壽康公主,以及後宮的不少嬪妃皆跪在那青石階下,另還有一眾內侍宮婢。

那殿內神龕前,趙恒依舊直挺挺地跪著,仿若一尊曆經了滄桑的石像。

劉娥心中一痛,微微抬手阻止了還欲再開口的楊瓔珞。

“官家!”劉娥輕喚了聲。

那背影紋絲未動。

劉娥柔聲道:三哥……耶律留守,臣妾留下了。

那背影微微一震,緩緩地,趙恒轉過了身,那稀薄燭光裏的俊顏之上,是劉娥從未見過的神色,迷茫、孤苦、悲涼、決絕……劉娥心中的痛陡然撕裂,殷切地伸出了纖手。

趙恒暗啞地:“你,言甚?”

“臣妾欲為蕭太後縫製一件鳳袍,耶律留守應允臣妾,在汴京等上五日。

趙恒頓了頓,重重地閉上了眼,頓有一種劫後餘生之感:“天不棄我大宋也!”

———

是夜,會寧殿,寢房。

宮燈氤氳,垂幔如煙,銅鏡裏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

妝台前,擺放著那帝王冠冕。

劉娥和趙恒均著了素白的寢衣,劉娥正輕柔地為趙恒拆了發髻。

“帝者,生物之主,興益之宗。官家,你是天子,上承天命,統禦萬民,去冠冕待罪這事,不可再有下一次了。”劉娥輕聲道。

趙恒目光一動,未答,過了少傾,緩緩道:鶯兒可知,朕跪於先帝靈位前,心中是何計較?

劉娥詢問地看著銅鏡中的趙恒。

趙恒眼底有利芒劃過:“明日一早,朕便會下一道旨,讓駐防新鄭的廂軍將耶律留守一行攔截住,若是反抗……格殺勿論。”微頓了頓,目光更是寒冽了幾分,“即便兩邦再生事端,朕也絕不能讓遼人祭拜了軒轅帝,搶占了天下正統之名!”

劉娥手指微微一顫,繼而淺淺地勾唇:“好在事情並未壞到那般地步。”頓了頓,旋即將蕭太後送還趙吉錦衣,以及她對蕭太後和遼皇帝在歲幣一事上所持的不同態度的揣測,告知了趙恒。

“鶯兒言下之意是,就歲幣之事派人來向我朝討要說法,是遼皇帝之意,蕭太後或許不讚同。”趙恒仍還有幾分懷疑。

劉娥卻是肯定地頷首:“臣妾與蕭太後相處時日雖不長,也不算短,她送還錦衣之深意,臣妾當不會理解錯。”

“然,為何?”趙恒微眯了下眸子,猛得心思電轉,脫口而出了兩字。

“還政。”

幾乎同時,劉娥也道了出來。

兩人對視,心下皆已是恍然明白。

“蕭太後要還政於耶律隆緒了,是以此事是耶律隆緒所主張,”趙恒須臾間便想通了所有關節,“若蕭太後並不同意,那麽,耶律隆緒此舉,於遼朝內部,實乃立威,當然……”

“當然,他讓耶律留守來祭拜軒轅帝,爭天下正統,也是覬覦中原之心不死!”劉娥接口道。

趙恒眸中寒芒微閃:“朕還當真怕了他不成!”

劉娥雙手安撫地輕輕按在了趙恒肩上:“可蕭太後該也是不願再起禍端,此事有解決之餘地的,”微頓了頓,“澶淵盟約換來的兩邦安定,相信不止是我朝,遼朝的百姓,包括他們的太後,皆不願打破!”

趙恒漸漸緩和了神色,望著劉娥的眼神異樣的專注深邃:“好在鶯兒心思玲瓏!”伸手握住劉娥的手,細細地摩挲著,“朕醒來,聽景宗道了很多事……朕昏厥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劉娥本來溫軟地看著趙恒,聞言,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酸,還是努力地勾了勾唇角,牽出一抹溫柔的弧度,輕輕搖了搖頭。

“鶯兒……”趙恒低低地喚了聲,欲言又止。

“嗯?”劉娥些許不解地微挑眉。

趙恒莫名地眼神閃避了下:“你……”方一開口,倏地眉間抽了下。

“怎生了?!”劉娥臉色頓變,“頭又疼了是不是?!臣妾傳禦醫。”

“不礙事!”趙恒握緊了劉娥的手沒放,另一隻手揉了揉眉心,“隻是抽痛一下。”

劉娥還是甚不放心地緊盯著趙恒。

趙恒安撫地笑了下:“這不是時常都會發生嗎,真的不礙事。”

劉娥卻是聽得心更糾了起來,擰緊了眉尖,忽而想到甚:“臣妾給官家篦一篦發吧,或者會舒適一些。”

“篦發?!”趙恒一怔。

“試試!”劉娥說著,抽出了被趙恒握著的手,拉開那妝台最裏的格子,取出一隻精致的小木匣子,打開,裏麵躺著一把黃楊木篦子,很尋常的款式,也沒甚紋樣雕刻,瞧著該是有些年頭了,卻保存得極好。

趙恒詫異地:“這木篦子……”

劉娥瞧了瞧趙恒的神色:“官家還記得此物?!”

“是當年朕陪你在禦街買的。”趙恒拿起木篦子,細看之下,肯定地道。

劉娥一笑:“嗯,是官家贈予臣妾的。”

趙恒無限感慨地:“當日,你與朕在那蘭草小院以天為證、以地為媒結發,朕要送你定情之物,你卻說到了東京城那般久,都沒好生逛一逛,隻要朕帶你出去玩,去禦街,去最熱鬧的市集,”憶起當日情景,眼中浸染暖意,“你歡愉得像個孩童,被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吸引,朕想全都買來贈予你,然你竟隻挑了把毫不起眼的木篦子。”

“甚毫不起眼,臣妾喜歡便好!”劉娥微嗔道,旋即自趙恒手中拿過木篦子,細細為他篦起發來。

趙恒聞言,眼中笑意滿滿,甚是歡喜。

“這木篦子,你一直帶在身邊?!”

劉娥自鏡中看了眼趙恒,不置可否。

趙恒微歎道:“這麽個不值錢的物件,你竟這般診視。”

“誰言不值錢了,在臣妾眼中,這木篦子勝過了任何的珠寶飾物。”劉娥輕聲道。

“鶯兒!”趙恒呼吸微窒,緩緩道,“自那日起,除了內侍,朕的發,隻讓你綰過。”

劉娥心頭一震,半晌,方再柔聲開口道:“原來臣妾心中所想,三哥皆知曉。

因著劉娥這聲“三哥”,趙恒眼底一亮,愈發地歡愉,聲音暗啞了幾分:“朕自是知曉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