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舉盞,再敬郭賢夫婦。
這一次,二老倒是明顯爽快,態度也和緩了,尤其是韓氏。
“看來朕來得不是時候啊!”
氣氛正融洽時,趙恒清朗的聲音倏地響起,人已自廳外行了進來。
郭賢夫婦當即,起身參見官家。
“嶽丈、嶽母,請起,”趙恒親扶了二老。
郭賢和韓氏神色俱是一頓,趙恒已許久,該是許多年沒這般稱呼他們了,尤其是自三載多前,郭賢率眾臣工阻劉娥入宮後,趙恒對郭家的態度是一落千丈,更時常在朝堂之上,對郭太師是疾言厲色,如今能有這般天翻地覆之變化,不得不言,與劉娥有關。老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皆是心如明鏡。
“都坐吧,可別因朕來了,你們這一家人的相聚,倒拘謹起來。”趙恒輕鬆地笑道。
郭賢夫婦連稱不敢,複入了座。
“官家,你怎生來了?”劉娥問道,示意憶秦給趙恒添了碗箸。
趙恒故意地:“聽德妃這語氣,果然是不歡迎朕啊!”
劉娥暗暗橫了趙恒一眼。
趙恒微挑了下眉,執起箸子,嚐了嚐中間一道菜:“這蟹釀橙是德妃親手做的吧?!”
劉娥笑了下,未答。
憶秦忙幫著應了。
趙恒帶著幾分得意地朝郭賢夫婦解釋道:“德妃做這蟹釀橙有獨門秘方,朕一嚐便知曉,”繼而又微微吃醋的,“可人也夠偏心的,平日裏朕想吃,還得求著她做,嶽丈嶽母一進宮,竟做了這許多!”
劉娥心下甚是無奈,都懶得理會趙恒這般的故意了,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為,倒是難得這般的氛圍,她也不想細究。
郭賢語帶幾分感歎地:“承蒙德妃娘娘不棄,認老臣夫婦為幹親,待我們以誠,以孝。”
韓氏也似歎道:“清漪不在了,以後有德妃娘娘,我們夫婦又如多了個女兒般。”
劉娥聞得郭賢夫婦如此言語,不禁感動,她努力壓著心緒翻動,再親為二老布菜,斟酒。
趙恒看似隨意地開口道:“不止嶽丈嶽母將德妃當做清漪般地看待,於朕心中,德妃亦是如先皇後般地存在。”
趙恒一句“先皇後般的存在”讓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倒是劉娥自然地笑了笑,幫著韓氏盛了些麵條。
劉娥:“義母,您再嚐嚐這雲英麵,最宜長者食用。”
韓氏點頭,看著劉娥的眼神,愈發溫和了許多。
旁側,郭賢眼中思緒一深,到底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趙恒:“官家,您是否……有意立德妃娘娘為後?”
趙恒不動聲色地端起酒杯品了口,不答,反模棱兩可地問道:“嶽丈以為您這義女如何?”
郭賢看了眼與韓氏輕聲敘話的劉娥,倒是直白地:“以前許是老臣有偏見了,遼朝來爭天下正統一事,老臣雖在府中靜養,德妃娘娘所作所為,也有所耳聞,且還有許多前事,她……”微頓了頓,肯定地,”德妃娘娘,確實,可堪大任。”
趙恒神色微動,望著劉娥的目光更是深了幾分,他看中之人,自是不容小覷!更何況,郭賢,乃至前朝的臣工們,根本不知曉,他曾昏厥,劉娥能代他處理朝事,在此一點上,他都是難免驚訝,他的鶯兒,是真正地……可堪大任!
郭賢卻又道:“然,若真要立德妃娘娘為後,時機卻是未到!”
趙恒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郭賢。
郭賢續道:“德妃娘娘無子嗣,雖立下了鳳袍之功,可滿朝文武不一定盡會信服!此議一旦提出,很有可能陷入僵局,”微頓了頓,“還是須想一萬全之策為好!”
趙恒明白,郭賢這番話道的是事實,亦正切中要害,要立劉娥為後,哪有那般容易,他不由苦惱地微皺了皺眉:“嶽丈所慮,確有幾分道理,此事確實不宜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
———
雍王府,書堂。
趙元份的第六子趙允晟到了入學的年齡,曹鑒正為其行開蒙之禮。
趙元份和曹思齊立於旁邊觀看。
角落,坐了個瘦弱的小孩(老三),在規規矩矩地看書。另一側窗邊,一個小胖墩(老五)正偷偷摸摸地爬向旁邊座位,去偷吃旁邊書桌裏的酥胡桃。
“正衣冠。”
一夫子高聲唱喝。
允晟看了眼暗暗比劃的曹思齊,僵硬地拽了拽領子,順帶揩了把鼻涕。
曹鑒嚴肅地道:“童蒙之學,始於衣冠;先正衣冠,後明事理。”
允晟聽得一臉迷茫。
夫子道:“行拜師禮。一拜夫子。”
曹思齊又暗暗比了個動作。
允晟向曹鑒行禮。
曹思齊小聲提醒:“教吾讀書。”
允晟彎著腰,偷眼看了看曹思齊,跟著學舌:“教,教吾讀書。”
夫子再道:“二拜夫子。”
允晟再拜。
曹思齊再次小聲道:“教吾做人。”
曹鑒和趙元份皆甚是無奈地看向曹思齊。曹思齊隻作不見。
允晟憨憨地:“教吾做人。”
夫子又道:“三拜夫子。”
曹思齊這次直接更明目張膽了:“永誌不忘。”
“永誌不忘。”允晟三拜。
曹鑒和趙元份隻能繃著臉,不置一詞。
夫子輕咳一聲:“點朱砂啟智。”
院子將朱砂端了上來。
曹鑒提筆蘸了朱砂,上前為允晟在額間點上了朱砂。允晟擠眉弄眼,很不自在,被曹鑒瞪了眼,立刻規矩多了。
“開筆破蒙。”夫子心累地最後道
曹鑒轉身,於那烏木架子撐起來的一張白紙上,提筆書下一個“人”字。
允晟卻趁著曹鑒轉身,額間癢癢的不自在,抬頭以袖子,一把抹了額間的朱砂。
“誒誒,晟兒別……”曹思齊已是阻止不及。
“趙允晟!”趙元份怒吼。
曹鑒回頭看見,頓時也怒了,左右去尋戒尺,剛拿到戒尺,卻發現門口處,不知何時趙恒竟微服來了,看樣子已立了許久。
曹鑒三人皆是一驚,隨即立刻下拜。
曹思齊趕緊把允晟拉了一起跪下行禮,遠一些那兩個,瘦弱的倒知曉行禮,小胖墩一臉懵地瞪著趙恒。
“都起來吧,”趙恒看了看四周:太傅在給元份的孩子行開蒙之禮?!
曹鑒俯身稱是。
趙恒看向允晟:“這是老幾?”
趙元份回道:“回皇兄,老六,允晟。”
趙恒道:“都這般大了,上學堂了呢,”又看了看那個瘦弱的和小胖墩,“朕的其餘幾個皇侄呢?都叫出來,朕見見吧。”
曹思齊聞言,臉色頓時一白,差點站立不穩。
趙元份及時地伸手暗暗扶住了曹思齊,遲疑地看向趙恒,欲言又止:“皇兄……”
“嗯?!”趙恒微一挑眉。
趙元份為難地扯了下嘴角,和曹鑒對視一眼,最終還是壓著一絲戰戰兢兢:“……是,臣弟這便喚他們來。”
庭院裏,那一從芭蕉樹下,橫置了一榻,趙恒閑閑地坐於其上。
趙元份,曹鑒,還有曹思齊伺立一側。趙元份的五子,高矮胖瘦於庭中一字排開。曹思齊緊張地攥緊了趙元份的衣袖。趙元份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
趙恒難掩地感慨:“元份好福氣啊!”
趙元份三人聞言,是神色各異。趙元份眼底劃過一抹隱憂,曹思齊更慌張了,曹鑒倒是神色不動。
趙恒又道:“不是該有六個皇侄嗎?!”
趙元份道:“回皇兄,老二允懷向來身子差,這兩日又染了風寒,剛服了藥,歇下了。”
趙恒頷首:“皇侄們個個……”看了看他的五個皇侄,雖皆錦繡華服,然一個太胖,一個太瘦,一個木訥,一個膽怯,一個還在擦鼻涕,唯有最邊上一個還算端正,“各具特色,想來學業也都不差吧,且將所學說來與朕聽聽。”
那個小胖墩和那個擦鼻涕的一直在背後暗暗爭搶著一物事,甚是心不在焉,隻是在曹鑒威嚴的視線中,才勉強安分。
趙元份有些訕訕地:“皇兄,您的這幾個侄兒資質愚陋,學業怠惰,就不獻醜了。”
趙恒道:“元份此話便過謙了,你滿腹詩書,教養出來的孩兒哪裏會差!且還有太傅,太傅是朕的啟蒙恩師,也教習過祐兒,稍加指點,豈能教出陋鄙的外孫來。”
趙元份還欲再言甚,曹鑒開口阻止了。
“殿下,官家既已開口,便讓孩子們說說吧。”曹鑒看了看五個外孫,指著其中那個瘦弱的,“老三先來吧。”
老三允讓站了出來,規規矩矩地朝趙恒施了一禮:“皇伯父,允讓便將昨日夫子教的背與您聽。”
趙恒目露笑意:“甚好。”
允讓背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看著允讓搖頭晃腦的模樣,逐漸地,趙恒仿佛看到了趙吉在背誦同樣的文章,目光有些迷離與追思。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趙恒猛地回過神來:“可以了。”
允讓卻停不下來:“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
趙恒微抬了下手,欲阻止。
“夠了!”趙元份一聲斷喝,嚇得允讓一顫。
“元份!”趙恒語氣微沉,阻止了還欲繼續嗬斥的趙元份,繼而衝允讓溫和地笑了笑:“允讓背得很好。致知在格物,此句何解?”
允讓道:“物者,萬,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
趙恒和曹鑒均微微點頭。
“所謂致知,致知,物,物至之,之時,其,其心,其心,心,心正,不,心昭,不,心誠,不,心,心……”允讓卻是很快便結結巴巴起來。
趙恒隻得道:“便先這般吧。”
允讓漲紅了臉。
曹鑒不愉地皺起了眉,感覺很是丟臉。
趙元份倒是一臉的淡然。
趙恒看向那個最端正的皇侄:“你是老幾?”
允寧粗聲粗氣地:“我是老大,趙允寧。”
趙元份忙低聲提醒:“行禮,要言,回皇伯父的話。”
允寧蹩腳地行了個禮:“回皇……”
“免了,”趙恒擺擺手,“你手裏拿的是甚?弓箭嗎?”
允寧道:“對,我喜射箭,要不給皇伯父射一個?”
趙恒一笑:“好啊。”
允寧立刻拉弓搭箭,此時,天上正好有一隻大雁飛過。
允寧一臉傲氣地:“我便把那隻大雁射下來。”
“別言大話。”曹鑒低聲斥了句。
允寧不滿地:“外祖父別瞧不起人。”
“啪!”允寧狠狠地一拉弓,箭未射出去,弓弦繃斷了。
允寧氣憤地將弓箭一下擲在了地上:“我早便讓父親給我做一張新弓,父親隻知曉畫畫,從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曹鑒連忙把允寧拽了過去:“你安分點!”
趙元份狠狠地瞪允寧,礙於趙恒在場,不便發作。
趙恒打了個哈哈,緩解尷尬氣氛:“允寧喜好騎射,是好事,改日皇伯父賜你一張金弓。”
允寧激動地:“此話當真?”
趙恒道:“君無戲言!允寧習好騎射,再好好研讀兵法,長大後,為我大宋開疆戍邊,朕到時封你做大將軍。”
“好!我要做大將軍!”允寧興奮不已,旋即卻是臉一垮,“不過兵法,那玩意我可不愛讀!”
曹鑒立刻捂住他的嘴:“你閉嘴!”
氣氛再一次陷入了尷尬。
趙恒輕鬆地笑了下,看向那個有些木訥的:“這是……”
“哇!”木訥的老四允昱見趙恒看過去,竟直接嚇哭了,也把趙恒給駭了一跳。
曹思齊奔上前,將允昱攬進懷裏:“昱兒別怕,沒事,沒事的!”
趙元份賠禮道:“皇兄,老四允昱天生膽小,你別見怪。”
趙恒有些無奈地:“無礙!無礙!”
便在此時,小胖墩老五允顯和老六允晟,終於因搶奪的幾塊酥胡桃鬧翻了臉,直接打了起來。
趙恒確實沒見過這種陣仗,一下立了起來:“快將他們分開!快,別傷著彼此了!”
趙元份和曹鑒忙去拉兩個打架的,趙元份還被小胖墩砸了塊泥巴在臉上。這邊廂,老四允昱又啼哭不止。
場麵一時極度混亂。
趙恒看得嘴角直抽搐。
小半個時辰後,一切方才稍稍平息!一大堆的院子,婢子,將趙恒的幾個皇侄帶了下去,曹思齊跟著去給打架受傷的敷藥了,曹鑒不放心地也跟了去。
趙元份與趙恒,兄弟二人,來到涼亭之中。
趙元份因方才拉架,弄得衣衫褶皺,一臉赧然地整理著。
趙恒見他臉上還有泥漬,實在看不過眼了,自袖中抽出帕子遞給他。
趙元份一怔。
趙恒指了指他的臉。
“多謝皇兄!”趙元份更加窘迫,接過擦著臉,“時,時常這般,鬧得府裏總是不安寧……”
趙恒看著他,忽而一下無奈地笑了:“朕是想盼個兒子,都盼不來,你這養多了,朕看也未必是好事。”
“是是!”趙元份連聲苦惱不已地:“皆是些不成器的,讓皇兄見笑了。”
趙恒打量了打量趙元份,目光微凝,狀似隨意地:“你的第七子旵兒倒是生得機靈可愛,德妃常抱在懷中,吃穿用品亦皆是她親自打點。”
趙元份神色微頓,謹慎地:“旵兒能得德妃娘娘厚愛,是他的福氣。”
趙恒莫名地:“德妃喜愛孩子,朕看旵兒與她也甚是投緣,便留在宮中陪陪她吧。”
趙元份有些驚疑不定,不知趙恒何意,頓了片刻,還是小心地:“一切,謹遵皇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