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裏,碧藍如洗。

趙恒衣袂飛揚地立於司天監觀象台,望著西方天際那在白日裏依舊亮眼的周伯星。

“那便是,周伯星?”

“回官家,正是。”伺立在側的邢中和答道。

趙恒複低吟了那句:“周伯星現,大平而昌,”眯了眯眼,“邢卿,周伯星所帶來的祥瑞,是否真便是,天降天書,仙禽送來火玉呢?”

邢中和看似寡淡實則圓滑地:“官家,臣隻是觀測天象,至於祥瑞如何降臨,臣則難以卜測。”

趙恒莫測地笑了下:“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

這時,那樓梯腳步聲切切,王欽若上得觀象台來,一見趙恒,立即甚是激動地遠遠拜了下去。

“臣王欽若奉詔前來見駕!”

趙恒淡淡地:“你跪那般遠作甚?”

王欽若似滯了下,傷懷地:“官家曾言,不想再看到臣。”

趙恒嗤笑:“你擅闖禦書房之時,怎生沒見你有這點自醒。”

王欽若懇切地:“當時情況緊急,臣來不及細思,還請官家寬恕臣……”

“好了,”趙恒打斷,“別和朕扯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近前來吧。”

王欽若恭敬地應了聲,起身,近得趙恒身前。

趙恒道:“朕方才與邢卿議起,天降祥瑞之事。”

王欽若一副洗耳聆聽的模樣。

趙恒輕飄飄地睨了眼王欽若:“王卿也是閱過那三卷天書的,你以為呢?”

王欽若甚是感歎地:“天書揚葩振藻,字字珠璣,盡述官家之功,官家之德,讀來讓人甚感上天之明達,官家之聖賢,福澤萬民。”

趙恒微挑起一邊眉:“王卿這是在誇自己文采斐然,還是在為朕歌功頌德呢?!”

王欽若狀似疑惑地:“臣……臣不知官家何意?!”

趙恒忽而臉一沉:“大膽王欽若,你偽造天書,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王欽若一下跪了下去:“官家,臣,臣……”

“不要言你沒做過,”趙恒截住他的話頭,篤定地道,“天書之上的筆跡,你當朕認不出?還是說,你本就想讓朕認出?”

“官家,臣知錯!臣罪該萬死!”王欽若重重磕頭下去,“天書,天書確係,臣所偽造。”

趙恒抬指點了點王欽若:“你還真是敢將朕與天下人耍得團團轉啊!”

“臣不敢!”王欽若又是激動又是委屈地為自己辯解道,“官家,此前臣並不能保證此計是否能成,是以不敢妄言稟報於官家,為官家平添煩憂,好在上天眷顧,更幸得官家與諸位大人配合。”

趙恒聽得嘴角微微一抽。

王欽若續道:“當然,還有德妃娘娘的機敏,應變之功。”

趙恒涼涼地:“你很得意?的確啊,平仲和太傅又哪裏會瞧不出是你王欽若的手筆,可那般情形之下,眾卿與朕都不得不配合你演戲。”

“臣惶恐!”王欽若萬般誠摯地,“臣所做的一切皆是想為官家分憂!然欺君之罪不可逃,還請官家責罰!”

趙恒微微眯縫著眼,覷著他,片刻,複淡淡地問道:“仙鶴和火玉又是怎麽回事?”

王欽若坦誠地:“仙鶴乃是臣所馴養,至於火玉,則是臣家傳之物。”

趙恒聽得嘴角再次抽搐了下:“不讓你上朝,你倒是很忙。”

王欽若斂眉屏息地跪著。

“你先起來吧。”半晌,趙恒終於發了話。

“謝官家!”王欽若長舒一口氣,感恩不盡地複重重叩首一遍,方起了身。

趙恒上下掃了眼他:“聽聞你還去投湖了?”

王欽若被趙恒逐出朝堂的第二日,他身穿朝服,手執笏板,去艮苑,鬧了一出投湖自盡,好在他的長女王玉瑩及時發現,將他勸了下來。此事早已在東京城裏,傳得是沸沸揚揚,有人言王大人為當今所棄,成為了朝堂的笑柄,他忍受不了這般羞辱,心灰意冷斷了生念!也有人言王大人乃昂昂之鶴,這是要以死以全名節!當然,還有人言王大人此舉,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是要做給當今看的。

眾說紛紜,自也多多少少流入了宮中,趙恒倒是沒怎生放於心上,如不少人擔憂的那般,會認定王欽若投湖,守得一身清風傲骨,便是直指當今昏聵、專斷,相反,他倒是以為甚是有趣。

君王之位孤絕,昔年再深的知己情分,兄弟相交,也會在君臣之禮四字麵前有了克製,多了進退有度,如寇準,如蘇義簡,而那些大氏族,如潘家,如曹家,他們為了家族的利益爭鬥博弈不休,何談與君王親近、交心?!是以,反倒是王欽若這般看似挖空心思,謀求、仰仗君王恩寵之人,更得君王歡心,至少在君王看來,他們的心機手段都一目了然,易掌控,而君王也享受於他們的逢迎討好。

王欽若是何等機敏園活之人,暗暗看了眼趙恒的臉色,便知趙恒此時提及投湖之事,絕非是要責難怪罪,當即是滿麵的肅穆凜然:“臣深感為官家所棄,無顏苟活於世!”語氣殷切,竟是須臾間紅了眼眶。

趙恒挑了挑眉,倒是有些被他的真情流露所打動。

王欽若旋即聰明地話鋒微轉:“然便在臣欲投身於湖,生死一瞬,那滔滔碧泉讓臣忽而閃過一念,上古聖人嚐以神道設教爾。遼人蠻夷,難通教化,好在其尚有些敬畏神明之心。”

邢中和插話道:“於是王大人便想借所謂的天道唬一唬遼人?”

王欽若道:“正是,不過王某能想到此計之關鍵,還得多謝邢大人。”

邢中和一愣:“我?”

王欽若肯定地頷首。

原來,此前有一日,邢中和宴請王欽若於鬆香閣內吃酒,不想卻忘了帶銀兩,醉意醺然的邢中和執意要在那白牆之上,畫仙鶴以抵酒債。王欽若是啼笑皆非,邢中和確實醉得不輕,已是酒言酒語了。邢中和卻振振有詞道,他此舉乃是效仿先賢。

據傳,三國時,費文禕到辛氏所開的酒館飲酒,辛氏待他甚是寬厚,為了回報辛氏,費文禕在酒館的牆上畫了一隻黃鶴,此後每有客人來飲酒,那隻黃鶴便會從牆上飛出,以舞娛於客人,從而慕名前去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十年後,辛氏家資巨萬矣。一日,費文禕又來到酒館,吹笛將那黃鶴自牆上召喚而出,駕鶴翩然而去。辛氏懷念費文禕,遂修建了‘黃鶴樓’。

然,王欽若還是不以為意,難道邢中和也能畫出一隻能自牆上飛出,舞於人前的仙鶴不成?!激得邢中和又滔滔不絕地盡述了仙鶴之靈!仙鶴之神!鶴,蓋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騏驥也!它不止是仙人的坐騎,亦是仙人的化身。仙人丁令威曾在靈虛山學道,成仙後化為白鶴飛回故鄉,立於華表之上,吟唱,“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來歸,城郭如舊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累累”。還有“八仙”中的呂洞賓,在終南山鶴嶺修道成仙,乃是鶴的化身。藍采和成仙,也是駕鶴升天。所謂群仙常駕龍乘鶴,仙氣彌足,蔚為壯觀!

王欽若本來當作笑談一般地聽著,卻漸漸上了心,正是那,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後來,遼人來爭天下正統,他與他那賢婿丁謂也算是導致禍事的原因之一,他更是被趙恒勒令不許上朝,自是要絞盡腦汁地設法翻身。

“鶴,仙禽也,自是傳達上天旨意最佳之信使,是以臣便從仙鶴之鄉華亭加急采買仙鶴數十隻,日夜苦訓,終是起了些作用。”王欽若甚是謙遜地道。

王欽若一番繪聲繪色地講述,趙恒與邢中和皆聽得是有點瞠目結舌。

半晌,邢中和方如夢初醒地:“難,難怪,當時在宣德門,似聽到了竹哨之聲!”

趙恒睨著王欽若,意味深深地:“王卿真是……心思機巧!比那比幹之七巧玲瓏心還多一竅啊!”

王欽若受寵若驚地:“官家謬讚了,臣愧不敢當!”

趙恒語重心長地:“你當得起!當得起啊!”

王欽若難免有點得意忘形地:“隻要官家不怪罪於臣,臣……”

趙恒眯著眼,打斷:“朕何時言過饒你了?”

王欽若一噎,臉上神色甚是有點精彩。

趙恒欣賞夠了王欽若的表情,龍顏愉悅,便在王欽若欲再次跪下請罪之時,開口道:“罷了,此次解決了與遼人的爭端,你二人也算是立了功。”

王欽若立刻道:“此乃官家洪福所致,臣二人不敢居功!”

話都被王欽若搶著說了,邢中和隻能跟著拱手。

趙恒道:“不過,此功勞不宜張揚,朕自有計較。”

王欽若忙道:“官家實不必為此等小事所煩擾,為官家辦差,赴湯蹈火,臣在所不辭!”微頓了頓,”不過有一言,臣不敢不講。”

趙恒道:“講。”

王欽若懇摯地:“雖那天書和仙鶴乃臣所為,然天降祥瑞並非臣無稽之談!官家,符瑞之星周伯星確實現世了,且近來各各州府頻有嘉禾、木連理等祥瑞之物出現,官家明德昭彰,我大宋太平昌盛,上蒼感應,是以降下祥瑞啊!”

王欽若一番言語,說得趙恒難免有些心潮起伏,再次望向那耀眼的周伯星,那眸色深邃莫名。

《宋史。本紀》有載:“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乙醜,有黃帛曳左承天門南鴟尾上,守門卒塗榮告,有司以聞。上召群臣拜迎於朝元殿啟封,號稱天書。丁卯,紫雲見,如龍鳳覆宮殿。戊辰,大赦,改元,群臣加恩,賜京師酺。”

改大中祥符元年赦正月戊辰——

“朕欽承命曆。思惠黎元。撫禦萬邦。憂勤一紀。何嚐不順考古道。欽懷永圖。嚴祀事以奉神祇。潔至誠而享宗廟。政刑是恤。茂育於群生。恩信所加。同躋於壽域。罔敢自逸。期臻太和。荷上帝之眷懷。啟靈心而降鑒。燭祥輝於寢殿。神告先期。肅清醮於齋壇。天垂寶籙。祇膺景貺。躬受丹書。所期純嘏以及人。豈止殊禧而在己。載窺秘檢。誕錫元符。清淨為宗。浚發愛民之旨。延洪儲祉。遠踰卜世之期。嘉應非常。惕然增懼。且詳觀載籍。眇覿前聞。聖若羲黃。八卦演連山之象。功齊舜禹。九疇浮出洛之文。何涼德之感通。偕昔王之盛美。是用時均慶賜。仰答高明。虔增錫瑞之名。用易紀年之號。式均大賚。普洽洪休。可大赦天下。改景德五年為大中祥符元年。雲雲於戲。龐鴻之慶。荷天意以彌彰。寅畏之心。豈予衷之敢怠。更賴文武列辟。中外藎臣。益竭乃誠。以輔台德。同底於道。不其禕歟。”

會寧殿,正堂。

郭賢與夫人韓氏上坐。

劉娥於夫婦二人身前跪下,恭敬地三拜。

韓氏神色甚是複雜,有點欲辭不受之意,反倒是郭賢,臉上沒甚多餘的表情,坦然端坐,受了劉娥三禮。

拜畢,憶秦將盛放了兩盞酒的檀木托盤奉上。

劉娥端起一盞呈上:“劉娥敬義父。”

郭賢微微頷首,接過去了酒盞。

“劉娥敬義母。”劉娥再將另一盞酒呈給韓氏。

韓氏麵露遲疑,見郭賢已幹脆地一飲而盡,她到底是接了酒盞,淺淺地抿了口,見劉娥還跪著,忙生疏地道:“娘娘快請起。”

劉娥對韓氏的態度似無甚在意,就著憶秦相扶的手起了身,歉然道:“原本這盞酒,劉娥早便該奉於義父義母,是劉娥疏忽、怠慢了。”

“娘娘哪裏話,是老夫身子不爭氣,纏綿病榻數月,入不得宮。”郭賢道。

韓氏賠笑了下,補充道:“多虧了娘娘一直差人照料,宮中更是隔三差五送藥送補品,蘇大人也時常到府探望,老爺的病,才有了起色。”

劉娥聞言,神色幾不可見地頓了下,溫和道:“不知義父的病可痊愈了?”

郭賢道:“已漸大好,娘娘掛心了。”

劉娥道:“回頭再讓禦醫給好好瞧瞧,快入冬了,二老且要保重身子。”

這時,有宮婢進來稟道,宴席已備妥。

劉娥即請郭賢夫婦,隨她同去膳廳。

此次該是劉娥認了郭太師夫婦為義父母後,第一次正式見麵。

當初郭家雖認了劉娥為義女,趙恒代她送了敬禮,郭家也回贈了信物,還派人去皇陵接了劉娥,她更是以郭府義女之身份入了宮,然,敬拜儀式,至少劉娥奉給郭賢夫婦的這盞酒,卻是一拖再拖。

劉娥剛入宮那會,郭賢夫婦突然去了邊關,為的是郭崇義娶親,至於年邁的二老是否真有必要千裏迢迢跑上這一趟,便是各有見解了。後來老夫婦二人回來,沒幾日郭賢便病倒了,開始很是病勢洶湧,想來是痛失至親,積鬱大半載,又奔波勞累,加之年邁體衰所致,宮中連夜下旨遣了好幾位禦醫去診斷,病情總算是得到了控製。劉娥又親自安排人前往照顧,當然,她也提出了要去探視,不過郭府委婉地拒絕了,郭賢重症在榻,病氣未消,若是劉娥去了染了甚疾,郭府便過莫大焉。劉娥知曉,這是郭府還與她有著隔閡,之後又提過兩次相見,還是被郭府搪塞了過去,趙恒當時便怒了,好不容易才被劉娥勸解安撫住,自然,劉娥也是識趣之人,且那幾月,她本就不想出會寧殿,精神倦怠地不欲參與任何事,既然郭府不見,便不見罷。

隻是劉娥沒有想到,聽方才韓氏所言,她被郭府拒絕,趙恒那般龍顏大怒,事後竟還一直以她的名義,往郭府送東西,還有蘇義簡,也時常上門拜訪,自也是為了她,與郭府拉近關係。看來郭府此次主動提出入宮相見,並非是無緣無故啊!既知趙恒和蘇義簡心意,是以方才,劉娥也未反駁,順水推舟承了那兩人的情。

膳廳,那圓形雕花黃花梨桌上,擺了六葷六素,每道菜色並不誇張,勝在精致,且看去甚是家常。

“這些菜品,皆是我們娘娘依照太師和夫人口味,親自備下。”憶秦道。

郭賢夫婦自也瞧出來了,難免神色微動。

郭賢道:“娘娘有心了。”

劉娥一笑:“二老且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劉娥請了二人入座。老夫婦嚐過菜色,微微頷首。

韓氏一時被觸及了傷心處:“以前,清漪也會親自,親自做這些菜給我們。”

郭賢聞言,神色亦黯淡了幾分。

劉娥道:“崇義不在京中,府上僅有義父義母相伴,二老若是不嫌棄,常入宮來我這處坐坐,”微頓了頓,語氣愈發誠摯地,“如今我們是一家人,劉娥既拜了二老為義父母,自會像郭清漪姐姐那般,盡孝膝下!劉娥的雙親過世多年,在與二老相處時,許有做得不周之處,還望二老多多包涵。”

韓氏終於有些動容:“娘娘言重了。”

郭賢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既是一家人,娘娘對我們,也不必見外,”微頓了頓,“有些話,一直在老夫心中,老夫便直接問了。”

劉娥道:“義父有話,但言無妨。”

郭賢還是斟酌了下,道:“老夫知曉,清漪曾去皇陵見過娘娘,那,”頓了頓,“拜義父母之事,是清漪之意嗎?”

“是郭姐姐親口,將二老和郭氏一族,托付給了劉娥。”

劉娥神色平靜地麵對著郭賢略帶探究的目光,坦然無一絲眼神回避。

片刻,郭賢重重頷首:“……好!”

韓氏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眼角不覺微微紅了。

劉娥拿過酒壺,親為二老再各斟酒一盞,她微垂了眼瞼,腦海裏回響過當初石屋之中,與郭清漪的對話……

……

“是以,劉娥,本位今日前來,是求你,亦是,與你做一個交易。”

“交易?!皇後娘娘便肯定,你所求,劉娥能換得起?!”

“你換得起……三載守皇陵之期將滿,你孤女之身入宮,即便再得官家寵幸,你想要在後宮立足,你想要得到前朝臣工之承認,有一天能真正並肩與你心愛之人站到一處,你想要你吉兒的靈位在太廟,永不動搖,劉娥,你需要的還很多。”

“皇後娘娘到底想言甚?”

“我郭氏一族,現下雖失寵於官家,然,氏族葳蕤蓊鬱,本位願將郭氏一族奉上,成為你日後的倚仗,隻要你承諾,自此護住郭家,保我一族之尊榮不衰。”

“……好!不過,為了讓劉娥與皇後娘娘的這份……彼此允諾,更牢固,亦為了表明劉娥絕不背信棄義之誠意,讓皇後娘娘放心,劉娥也有一個請求。”

“但講無妨。”

“劉娥願拜太師夫婦為義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