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窗外天光漸亮,尚衣庫內殘燭明滅,那幽深的光影落在立於檀木架子前的劉娥臉上,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一夜了,到底是沒尋到解決之法!
“瓔珞。”劉娥輕喚了聲。
那撐著下頜,打盹兒正香的楊瓔珞被旁側的文伽淩輕輕推了下,猛得清醒過來。
“姐,姐姐?!”
楊瓔珞費力地眨了眨酸澀的眼,一抬眸見劉娥伸過來的手,立刻會意,將麵前案上的針線遞給劉娥。
徐尚服將盛滿了各類血色玉石的托盤奉上。
劉娥些許無奈地歎了口氣,正要自那些玉石中挑選一塊,縫入鳳袍。
“官家駕到——”
忽而,外麵傳來一聲宣駕之聲。
那腳步聲迭起,袍角翻飛,趙恒竟帶著幾位臣工,疾步來了尚衣庫。
劉娥自正堂出來,見到如斯情景,難免怔了怔,不過還是當即率眾命婦拜倒。
“見過官家。”
趙恒不待劉娥俯身,已將她扶住,開口卻是問道:“火玉可有了?”
劉娥又是一愣,有些未反應過來。
趙恒似已等不及,放開了劉娥手臂,徑直快步朝正堂裏行去,步至門口處,便見那架子上搭著的鳳袍,對衽正中處依然空空如也,案上擺了各種美玉寶石,卻哪裏有甚火玉,臉色當即難看了起來。
劉娥跟上來,愧疚地:“臣妾慚愧。”
趙恒盡力控製著情緒:“德妃盡力了。”
這時,潘玉姝自殿門外匆匆奔了進來。
“官家,臣妾真的不是故意打碎……”
趙恒淩厲的一眼掃過去,潘玉姝剩下的話卡在了喉間,驚懼地跪了下去,小聲啜泣。
一時,尚衣庫內氣氛僵凝到極致。
“王欽若!邢中和!”
趙恒狠狠一拂衣袖,轉身怒喝:“你二人滿口謊言,竟敢戲耍於朕,該當何罪?”
原來,趙恒責令寇準、丁謂、潘伯正、曹鑒,四臣工於禦書房內,思了一夜的對策,最後也僅得出了個處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即使兵戎相見,再起禍端,也不能讓耶律留守祭拜了軒轅帝。而天破曉,宮門開,宿衛禁軍統領來報,耶律留守一行已動身,四臣工請求官家當機立斷,便在此緊急時刻,王欽若和邢中和求見趙恒,邢中和稟報他夜觀天象,有一巨星見於天氐之西,其色黃,狀如半月,有芒角,煌煌然可鑒物,乃周伯星現也!王欽若跟著表示,正所謂所見之國,大平而昌,周伯星是天降祥瑞之征兆,必天將火玉!趙恒將信將疑,最後還是被王欽若的言辭鑿鑿所動,幹脆直接帶了幾位臣工,來尚衣庫驗看,是否真的如王欽若所言,火玉天將。
這一刻,趙恒簡直是惱羞成怒,覺得自己完全是病急亂投醫,被王欽若兩人耍得團團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來人,把他們給朕帶下去,先一人杖責一百。”
“官家!”邢中和撲通跪了下去,“臣確實觀到周伯星……”
“住口!”趙恒怒不可遏地,“所謂祥瑞皆是無稽之談,你二人犯上欺君!再敢妄言半句,朕立刻砍了你們的腦袋!”
邢中和頓時慌了:“官家饒命!”
王欽若卻跪倒大喊:“官家,臣句句屬實,絕不敢妄言!”
趙恒氣極:“事實俱在眼前!你還敢言……
驀地,天空傳來一聲隱隱的鶴鳴。
“官家,祥瑞天降了!”王欽若高呼。
這下不止趙恒,所有人皆是神色一頓,隨著王欽若朝天空看去,便見遠處天際忽而出現了光亮的一點。
不過片刻,那光亮逐漸近了,竟是一隻仙鶴,其口裏似銜著一亮晶晶的物件。繼而四麵八方又有數隻仙鶴飛來,跟著領頭的那隻仙鶴,直朝東京城皇宮方向飛來。
王欽若愈發地激動了:“官家,是仙鶴,偉胎化之仙禽也!仙禽降臨,乃大瑞之兆啊!”
眾人聞言,皆是驚疑不定。
潘伯正低聲問邢中和道:“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邢中和亦是滿臉的驚訝,搖搖頭。
那仙鶴群飛近,盤旋於宣德門上空,晴空白雲,甚是一派祥瑞之氣象。
趙恒臉色變幻不定,率先朝宣德門方向大步行去,諸人連忙跟上。
———
鶴鳴陣陣,聲聞於雲天。
待趙恒及眾人趕至宣德門,宮門外廣場已聚集了成百的老百姓,潘良,曹利用等文武臣工亦趕至。人山人海,遠近的巷子街道裏亦擠滿了老百姓,人人均是一臉驚奇地望著仙鶴群。
禦街那邊,耶律留守一行也停了下來,驚詫地望著天空。
領頭的仙鶴落於廣場中央,將口裏一直銜著的黃帛置於地上,旋即朝宮門口立於最前的趙恒鳴叫三聲,鶴頸微曲,狀似行禮。
眾人更是震驚。
趙恒看了眼張景宗。
張景宗會意,上前拾起那黃帛,其裏麵似乎還纏裹著書卷,而那裹於其間亮晶晶的物件,竟然是一塊如雞蛋般大小,色澤赤紅如火的火玉。
張景宗微激動地:“官家,好像是火玉。”
趙恒道:“呈來。”
張景宗將火玉呈上。
劉娥趨近一看之下,難掩地欣喜:“色澤赤紅如火,確乃火玉也!”
趙恒執起火玉看了看,再望向那仙鶴群,甚不可思議地:“竟是仙禽送來了東風!”
除了王欽若和丁謂,其餘諸人皆是難掩的驚奇。
劉娥殷切地望向趙恒:“鳳袍可成!官家。”
趙恒立時反應過來:“景宗,耶律留守一行呢?立刻喚回!”
張景宗應了聲,忙朝旁側的內侍示意,內侍一路小跑朝禦街方向奔去。
劉娥自趙恒手中接過火玉,慎重地交予徐尚服:“徐尚服,拜托了!”
“奴婢明白!”徐尚服捧著火玉,帶著尚衣庫一眾人,快速折返回宮。
張景宗旋即又忙將書冊奉上:“官家,還有書冊三卷,其名為。”
“?!”趙恒微眯了下眸子,接過書冊查看。
王欽若、丁謂、寇準等臣工皆好奇地圍了上來,三卷書冊在君臣之間傳閱,震撼者有之,如王欽若、丁謂等,沉思者有之,如寇準、潘伯正等,疑惑者有之,如曹利用、潘良等,倒是官家趙恒神色莫名難辨。
劉娥也看了書冊三卷,心下自也是驚奇疑惑,一時還未想透所有關節。
很快,那去喚耶律留守一行的內侍,引著人,自百姓中行了過來。
耶律留守臉上的驚愕之色還未全然褪去,卻又有著幾分不耐:“宋皇帝……”
“官家!”
耶律留守方一開口,王欽若便是一聲高呼,驚喜不已地示意手中書冊:“卷中講道,官家奉行孝道,遵崇天道,繼承大統,是故天降天書。”
趙恒微揚眉,不動聲色地覷向他。
“寇大人,太傅大人,你二人手中卷冊,又所言為何啊?”王欽若又積極地看向正手執另兩卷的寇準和曹鑒
寇準沉吟了下,道:“此卷是言,官家清靜簡儉,愛民如子,無為而治,是故天降天書。”
曹鑒微頓了下,也道:“此卷言,天佑我大宋,江山代傳,永享太平,是故天降天書。”
三人旋即默契地齊齊跪倒,高舉三卷天書,奉於趙恒麵前。
王欽若再次高呼:“官家以至誠事天地,仁孝奉祖宗,恭己愛人,夙夜求治,以至殊鄰修睦,獷俗請吏,幹戈偃戟,年穀屢豐,皆官家兢兢業業,日謹一日之所致也。官家之功德明達於天,所謂天道不遠,人間必有昭報。今者,神明告先期,天書果降,實彰上穹佑德之應!”
趙恒目光幽深,抬手重重地撫過三卷天書:“真是……天降天書!”
丁謂又道:“官家,那包裹書卷的黃帛之上似還有字跡。”
張景宗連忙又將手中黃帛展開:“官家,果真有!”
“讀來。”趙恒道。
張景宗朗聲道:“帛上文曰: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慎。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
王欽若愈發地興奮激動:“官家,上蒼這是明言,我趙氏皇族,受命於天,建大宋王朝,乃天下正統,慎始善終,順治天下,當有七百年江山可享啊!實乃我等臣民有幸,我大宋有幸,臣恭賀官家,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欽若高呼著長拜了下去。
其餘文武臣工,及百姓,還有劉娥等一眾內外命婦,見狀,亦皆跪拜下去。
“恭賀官家,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海嘯般的山呼聲響徹廣場。
耶律留守一行被這一幕震懾。
廣場上黑壓壓地跪倒一片,山呼之後有片刻的靜默。
“這!”倒是耶律留守第一個回過神來,難以置信地:“這不可能!”
王欽若鏘然道:“上將軍,仙鶴,乃仙禽也,仙禽告瑞,爾等遼朝之人不會從未聽聞吧?!如今,上將軍親眼所見,仙禽送來天書三卷,神明昭告我大宋天子承天而治,爾遼朝亦敬天尊地,該不會狂妄到無視此等天意,有違神明昭昭吧?!”
耶律留守臉色沉了下去,噎了半晌才道:“宋皇帝,天書可否讓本將過目?”
趙恒示意了下。
張景宗將天書奉給耶律留守。
耶律留守查看了天書和黃帛,臉色更是沉到了底。
趙恒淡淡地:“仙禽在此,天書天降,若上將軍還執意以為爾遼朝乃天下正統,非要一意孤行前去祭拜軒轅帝,朕亦不便阻攔,然若是有何違背天道,降下懲戒,爾遼朝也休要責怪我大宋君臣未提醒申飭。”
耶律留守握著天書,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遲疑不定。
趙恒也不再理會耶律留守,衝諸人道:“都起來吧。”
諸人謝恩起身。
這時,徐尚服帶著尚衣庫一眾人,奉著一其上蓋了錦布的檀木托盤出來了。
徐尚服暗暗朝劉娥微點了下頭:“娘娘,鳳袍取來了。”
劉娥上前,揭開了那錦布,火玉霎時璀璨奪目,光華流轉。
“展開。”劉娥吩咐道
徐尚服、李司珍等人展開了鳳袍。
那大紅的鳳袍,金絲銀線織就,其主紋樣是一隻浴火的鳳凰,黑曜寶石做眼,每一根鳳羽之上皆點綴了彩色的寶石,羽翅舒展,尾翼逶迤,栩栩如生,宛如振翅欲衝九霄,端的是華貴無雙,奪人心魄。
再一次震懾了廣場之上的諸人。
劉娥望向亦再次看得怔愣的耶律留守:“上將軍,五日之約已至,本位踐諾奉上鳳袍一件,此乃我大宋贈予蕭太後的壽辰賀儀。”
耶律留守聲音幹澀地:“壽辰賀儀?!娘娘果是守信之人。”
趙恒道:“上將軍,朕會派遣使臣與上將軍一道立刻啟程回遼朝,為蕭太後祝壽,以聊表我大宋對兩邦情義的珍視,更是朕與德妃對蕭太後的敬重。”
說著,趙恒手一揮,徐尚服等人將鳳袍疊了起來,奉給耶律留守。
耶律留守躊躇難決,其餘侍從亦是麵露難色。
所有人皆望著耶律留守,更讓其一時下不來台。
劉娥淡淡笑道:“莫非到了此時,上將軍還在猶豫是否要前往新鄭,祭拜軒轅帝?”
耶律留守帶著幾分諷刺地:“娘娘這一招甚是高明啊,鳳袍賀儀事涉國體邦交,事關重大!著實是要讓本將耽誤不得啊!”
曹鑒、潘伯正等臣工聞言,均暗暗挑了挑眉,神色各異地看了看劉娥。
劉娥不以為杵,又是清淺地一笑,上前取過鳳袍,親手奉給耶律留守:“若無天書天降,若無仙禽送來火玉,”邊言,目光邊有意無意地掃過那些仙鶴,還有此刻滿臉謹慎,神色半點不露的王欽若,“本位這份賀儀終究是不能奉於上將軍的!然恰在你我兩邦先有歲幣之事,後又因祭拜軒轅帝起了爭端,邦交岌岌可危之時,仙禽送來了至關緊要的火玉,助本位完成鳳袍縫製,上將軍不覺得一切乃是上天的安排嗎?!”
耶律留守聞言,神色有所鬆動,看了看那些仙鶴,還有手中的天書。
劉娥續道:“本位相信貴朝皇帝與蕭太後均不是那棄盟毀約,無端興兵的背信之人,而上將軍該是也不會想做這一人。”
耶律留守沉沉地盯著劉娥。
劉娥意味深長地:“更何況,天意不可違!”
耶律留守一震:“娘娘……好口才。”
劉娥滿麵凜然地直視著耶律留守:“天意所屬,惟願我兩邦世代交好,永久和平!”
耶律留守眸色變了幾變,終是褪去了戾色,將天書還於張景宗,再緩緩伸手,接過了那鳳袍。
趙恒和劉娥,及其餘諸人皆是暗鬆了口氣。
———
趙恒和劉娥並肩立於宣德門城樓最高處,遙遙目送耶律留守數騎飛馳出城而去,一場天下正統之爭總算是告一段落。
趙恒和劉娥望向彼此,皆是目光複雜,難掩的感慨,忽而同時微歎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時,張景宗走上城樓,近到趙恒身側,看了眼劉娥,欲言又止。
“有話但說無妨。”趙恒道。
張景宗答道:“蘇大人回報,耶律留守一行,出城後確實走的是往北的官道,”微頓了頓,“蘇大人還言,他會帶人暗中‘護送’他們安全抵達下一驛站。”
趙恒微頷首,表示知曉了,旋即揮了揮手,張景宗退了下去。
劉娥也不怎生驚詫:“義簡一直不在,原來是幫官家去辦差了。”
趙恒很是坦然地:“朕給了他密令,截殺耶律留守。”
劉娥倒是被趙恒的直接弄得怔了怔。
趙恒轉首,見劉娥的模樣,倒是倏地一笑,微挑了下眉:“很意外?!”
“不,”劉娥深深地凝視著趙恒,輕聲道,“這才是我認識的三哥!有仁心,有悲憫天下蒼生之仁慈,然江山社稷之前,亦是殺伐果斷的帝王。”
“鶯兒!”趙恒呼吸微窒,牽過劉娥的手,將她攬入了懷中:“知趙三者,鶯兒也!”
劉娥在趙恒的懷中牽了牽唇角。
“好在鶯兒的鳳袍,阻止了一場血腥!”半晌,趙恒緩緩喟歎道,頓了頓,話鋒微轉,“不過有一事,朕一直還來得及問鶯兒。”
劉娥接口道:“三哥是想問,臣妾為何會想到為蕭太後壽辰縫製鳳袍。”微頓了頓,難掩幾許慨然地,“其實是因蕭太後送還的那件吉兒的錦衣,臣妾想到了那句‘皇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皇帝始製衣裳,衣冠服飾各有了品階,帝王垂手而立,天下便可太平,而正好蕭太後的生辰便在近日。”
趙恒激賞地:“是以鶯兒便想出了如此之妙計,名正言順地將了那耶律留守一軍,迫他不得不奉賀儀鳳袍返遼。”
“諸般趕巧,倒應了一個天時地利。”
“這或許便是天意吧。”
劉娥頓了下:“若言真正的天意,該是天降天書,突至的仙鶴。”
趙恒聞言,目光深了些許,沒有立即接話,沉吟片刻,語氣莫測地問道:“鶯兒對那天書,有何見解?”
劉娥抬首,深深地與趙恒對視,亦有幾分意味深長地道:“官家是大宋天子,自然受命於天,四海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