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女為男?!”

那絲竹滿座,趙恒的眼中卻已有了風雪襲來之兆,看得潘玉姝心一縮。

“講。”趙恒冰寒地吐出一個字。

潘玉姝渾身一顫,在趙恒的迫視之下,咬緊了唇瓣,下一瞬,卻是幹脆一橫心。

“婦人有妊之後,取弓弩弦一枚,絳囊盛,帶婦人左臂,一法以係腰下,滿白日去之。此乃轉女為男之秘術也。”

趙恒陰森森地:“你言下之意,宸妃所懷乃是女胎?”

席間的氣氛寸寸冰凍了下去。

人人神色變得沉重起來。

“……是。”潘玉姝死硬地撐著。

趙恒捏著酒杯的手指緩緩收緊,渾身上下散發著可怖的寒氣,冰冷地盯著潘玉姝。

奶娘王氏忙道:“官家,以老身的經驗來看,宸妃所懷極有可能是皇子。”

潘玉姝麵色緊繃,心跳得很快,她知曉此舉已是觸怒了龍顏,若是不能真的傷李婉兒半分,那便真是得不償失!於是,深吸口氣,強自鎮定,譏誚地:“是啊,奶娘接生經驗豐富,難道會不知曉男女命格相克,求子而不可得嗎?!”

奶娘王氏皺眉:“貴妃娘娘!”

劉娥也道:“貴妃妹妹,你喝多了……”

趙恒沉沉地打斷:讓她道完!

潘玉姝梗著脖子,瞥了眼劉娥,豁出去般:“官家命格屬金,我們皆知曉,臣妾著人查了宸妃妹妹的生辰八字,宸妃妹妹命格屬木,金克木!所謂若其本命,五行相克,及與刑煞相衝,並在子休廢死墓中者,則求子,子不可得,慎無措意!”

潘玉姝一席話落,閣內一片異樣的死寂,便是連那絲竹也不知何時停了,氣氛一時僵硬凍僵到了極點。

李婉兒煞白了臉色。

“呈上來,”半晌,趙恒方語調不見起伏地開了口。

潘玉姝暗舒了口氣,以為此言至少有些打動了趙恒,麵上是愈發地憂切,不忘憐惜地睨了眼李婉兒,近前將弓弩弦呈給趙恒。

趙恒執起弓弩弦,眯著眼瞧了瞧。

劉娥安撫地握住了李婉兒的手:“官家,民間傳說,不可取信……”

潘玉姝打斷:“德妃姐姐,這可不是民間傳說,此乃唐朝有‘藥王’之稱的孫思邈在其醫著中所提到呢。”越言,倒是越有幾分得意起來,“官家,要不臣妾幫著宸妃妹妹係上?”

李婉兒氣得渾身微微發顫。

趙恒陰惻惻地覷向潘玉姝:“朕……”頗有點咬牙切齒地,“恨不能以此弦抽在爾之身。”

潘玉姝神色一滯。

“滾!”

趙恒驀地低吼出一字,將那弓弩弦狠狠擲在了地上。

潘玉姝臉色一變:“官家您,您不信臣妾之言?!”

趙恒恨聲道:“不信,朕一個字也不信!”

劉娥搖搖頭,安撫地緊了緊握著李婉兒的手。

潘玉姝忙辯駁:“官家,臣妾的確沒有壞心思,隻是……”

趙恒憤怒地打斷:“立刻給朕滾出去,別讓朕再說一遍!”

潘玉姝白了臉色,倉皇地後退半步,在趙恒陰冷的目光中緩緩轉身。

“把那玩意也撿走,別礙了朕的眼。”趙恒怒斥。

潘玉姝十指丹蔻陷入了掌心,羞辱不堪,廢了好大氣力才轉身,行至那地上的弓弩弦前,慢慢蹲了下去。弓弩弦正好落在李婉兒的席位之前。潘玉姝蹲下,去撿弓弩弦,目光餘角掃過坐得很近的李婉兒,在她那腹部停留了幾秒,眼中劃過一抹恨意。

“官家,臣妾所言,句句屬實!”猛得,潘玉姝拾起那弓弩弦,猛得一個轉身朝趙恒求饒,有意無意地一扯李婉兒麵前案幾的錦布,同時不惜疼痛地狠狠撞向案幾。

案幾錦布被拽,又被撞得一傾,其上的湯水果幹全部朝李婉兒身上砸去。李婉兒一瞬間被嚇懵了,根本不知曉動作。

“婉兒!”卻是劉娥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不顧一切地撲到了李婉兒身前,替李婉兒擋去了所有,一碗熱湯正好倒在劉娥手腕上。

“嘶!”劉娥痛得低呼,卻半分也沒讓開,將李婉兒護得周全。

“姐姐!”

“德妃!”

李婉兒和趙恒同時驚呼。

趙恒搶上來,一掌推開了潘玉姝,扶起劉娥。

劉娥一身的湯水,狼狽不堪,尤其是手腕處,已被燙紅,看得趙恒心疼不已,更是暴怒。

“你!”趙恒狠狠一指潘玉姝:你該死!

潘玉姝跪了下去:“官家,臣妾不是故意的!”

趙恒厲聲道:“貴妃潘氏心腸歹毒,妖言惑眾,詛咒皇嗣,著褫奪封號,降為充媛,即日起,不許踏出奉華殿一步。”

潘玉姝一下癱倒在地。

———

會寧殿,暖閣。

董禦醫正為劉娥處理燙傷的手腕。

一場宴席不歡而散,趙恒見劉娥傷了,徑直帶人回了宮,離去前,僅叮囑了句讓琳琅好生送李婉兒回去,其餘人噤若寒蟬地跪了一地,楊瓔珞擔憂劉娥的傷,想跟著,被趙恒不善的一眼瞪了回去。

“可還有傷到何處?”趙恒眉間蘊著煩躁,卻是盡量溫和地詢問劉娥。

劉娥搖搖頭,伸手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握住了趙恒的手,安撫地輕輕捏了捏:“官家,潘貴妃,潘充媛之言……”

趙恒打斷:“朕不會信!”

劉娥道:“臣妾是想言,婉兒告知過臣妾她的身世,她幼時家裏窮,根本沒慶過生,久而久之,倒是忽略忘記了,後來又曆經磨難,她身邊也沒一個親人,倒是逐漸徹底不記得自己是何年何月所生,她的生辰八字不過是她記憶裏最後與親人分別的日子,做不得數的。”

趙恒怔了怔,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原來如此。”

劉娥再道:“是以,潘充媛講的那些五行相克之言,官家著實不必放在心上。”

趙恒看劉娥:“朕本便沒往心裏去,德妃難道不信朕?!”

劉娥看了看趙恒,隨即笑了,微微頷首。

“官家,娘娘,已包紮妥當!”這時,董禦醫稟道,“娘娘這隻手七日內不可沾水。”

劉娥道:“有勞董禦醫了。”

“再為德妃細致檢查一遍身子。”趙恒還是不放心地道。

劉娥無奈地:“臣妾真的無礙了。”

董禦醫還是聽旨,為劉娥把了脈,卻是沉吟不語,少傾方道:“請娘娘換一隻手。”

劉娥疑惑地伸出另一隻手。

董禦醫又診脈許久。

趙恒的臉色難看起來:“是否有不妥之處?”

便是劉娥都有了幾分忐忑。

再過了片刻,董禦醫終於收回了手,朝趙恒和劉娥施了一禮。

“恭喜官家,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趙恒和劉娥皆是一震。

趙恒甚是怔怔地:“你,你言甚?有,有喜?何意?!”

董禦醫肯定地道:“官家,德妃娘娘脈象如盤走珠,應指圓滑,確是喜脈無疑!娘娘懷有身孕,已一月有餘。”

趙恒反應了反應,旋即是巨大的喜悅湧了上來:“好!好啊!甚好!”

“恭喜官家!恭喜德妃娘娘!”

內侍和宮婢們皆跪下,齊聲道賀。

“甚好!”趙恒激動地握住了劉娥的雙手,“甚好!鶯兒,你聽見了嗎?!你有身孕了!你又懷了朕的孩兒!朕,朕又要做父親了!”

若言李婉兒懷孕,趙恒是內斂的喜悅,更深的是感慨,那麽,劉娥有孕,他便是實實在在地喜形於色了。

劉娥望著趙恒興奮的模樣,亦是心緒激**,極為地歡喜,瞬間濕了眼眶,喉間發窒:“是!三哥又要做父親,臣妾又要做母親了!”

趙恒幾乎是虔誠地輕撫上劉娥那還平坦的腹部:“朕與鶯兒終於能再有一個,一個你我的骨血共同孕育的孩兒了!”

劉娥撫上了趙恒的手背,難以抑製地哽咽了:“臣妾的那些念想早已幹涸枯敗,早便不敢再奢望了!卻沒曾想,還能逢了甘露!”

趙恒將劉娥緊緊擁入懷中:“天降祥瑞!果然是天降祥瑞啊!天佑我大宋!天憐憫我趙三也!”

———

劉娥身懷有孕的消息,傳遍前朝後宮,倒真是幾家憂愁,幾家歡喜。

不管是文武臣工,還是後宮嬪妃,在各懷心思之下,還未來得及一一好生地向他們的官家道賀,向德妃娘娘道喜,趙恒第二日便著人將趙元份的第七子旵兒送回了雍王府,第三日便下旨,立德妃劉娥為後,盡管朝堂之上,難免有異議,然這一次,趙恒是乾綱獨斷,劉娥於社稷屢立有功,如今又懷有了他的孩兒,且早已掌了六宮事,所謂助宣王化,肅尊儀,陰教洽於宮闈,淑謄騰於海內,劉娥之品性,之德行,足以承宗廟,母天下!

此外,君心甚悅的官家還下了兩道旨意,一道是給王欽若官複原職,雖聖旨裏言,是因其及時將功補過,補足了遼人四萬絹帛,特赦其此前的瀆職之罪,然君臣彼此心照不宣,真正的功勞是王欽若一手策劃的天降祥瑞,贏了與遼的那場天下正統之爭。而趙恒還加恩了王家,那便是另一道聖旨,賜婚楚王與王欽若之長女王玉瑩。

這於王欽若而言,卻是有點晴天霹靂了,他僅有兩女,那是美玉利器在手,伺機而動。小女兒去攀成了皇親的丁府做了主母,大女兒他原本是有更長遠的計較,更宏大的目標,前些日子朝中議論封後選妃之事,他可沒少在背後摻和,如今這般,可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麽!他本甘願冒著抗旨之風險,也要去求官家收回聖命,可王家大小姐,卻偏偏看中了心智已失的趙元佐,堅持要嫁,奈何!

當然,還有不少與王欽若一般,在官家的封後選妃一事上,別有心思的人,亦是嗚呼痛哉!

《宋史。本紀》有載:“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丁亥,立德妃劉氏為皇後。”

是日,午時一刻,瑞雲成祥。

“行,冊皇後典儀。”

禮官一聲琅琅唱和。

鍾磬雅樂之中,劉娥戴九龍花釵冠,著繡有翟鳥紋的禕衣,帶綬,環佩,乘由六十四名內侍抬著的金龍肩輿,在李婉兒、楊瓔珞、文伽淩等後妃的擁簇之下,自大慶門緩緩而來。

肩輿至丹陛前停下,劉娥下了肩輿,抬眼望向那高高在上,巍峨的大慶殿,鳳目之中感慨萬千,蓮步輕移,踩過那厚厚鋪陳在地上的織錦,一步步登上了青石台階。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燦。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大殿內,莊嚴且肅穆。

文武百官靜立,神色各異。

帝王玉階之上,趙恒一身清貴高華,負手而立,深邃的目光落於殿門處,透著絲絲縷縷的期許。

劉娥在眾妃與宮人的擁簇下,裙裾浮動,步入大殿之中,一步步朝著玉階上那等著她的人行去……

自她15歲與趙恒相遇,曆經洪災,戰亂,喪子,守皇陵等種種天災人禍之磨難,踏一路荊棘叢生,千山萬水,她走了十數載,終於走到了她此生最愛,也是改變她一生命運的男人的身側,成為了他名正言順的妻。

張景宗朗聲宣讀冊後聖旨。

“昊天明命,皇帝若曰:朕仰承嘉運。嗣守鴻基。思厚人倫。聿崇王化。眷惟中壼。實有舊章。宜得淑賢。佐於憂勤。爰敷明命。誕告外庭。德妃劉氏。毓粹高門。鍾英甲族。載挺閑和之質。茂昭婉嫕之風。覽圖史之格言。早揚惠問。躬組紃之懿績。實顯令猷。自升冠於掖庭。頗貿更於歲月。肅雝之美。表率於六宮。敦睦之仁。協和於九族。事遵彤管。兆葉玉衣。邦教聿隆。嬪則攸著。長秋虛位。宰府上言。援據古今。契予褒擇。於戲。詩有思齊之詠。易垂厚載之文。福祉攸滋。邦家所賴。肅膺典冊。其懋戒哉。可立為皇後。母儀天下。欽此。”

劉娥至王階前下拜:“臣妾謝官家隆恩。”

趙恒語意深深地:“皇後請起。”

言罷,趙恒步下王階,親自扶起劉娥,帝後兩人攜手,登上王階。

禮官高喝:“授璽綬,金冊。”

王欽若奉上來璽綬,金冊。

劉娥看向趙恒,四目對望,萬千情緒湧動,情深無限!趙恒薄唇微牽,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劉娥會心微勾了勾唇角,接過璽綬,金冊。

兩手複交握在了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君臨天下,從此錦繡江山萬裏,她與他攜手與共,共享盛世榮華。

殿內外,諸人下拜。

“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殿外,那禮炮聲響,入雲霄,終是天下傾賀。

———

奉華殿,寢房。

“砰!砰!”

響徹雲天的禮炮之聲自大慶殿方向傳來。

妝台前,潘玉姝豁然起身,轉身朝窗外驚疑不定地看去。

“今日,是何日子?”

伺候在側的如意目光有些躲閃。

潘玉姝厲聲道:“回答本位。”

如意吞吞吐吐地:“今日是……是新皇後的封後大典。”

潘玉姝一震,備受打擊地跌坐了下去,那寬大的袖袍將妝台之上的幾個妝匣掃到了地上。

“娘娘!”如意擔憂地扶住了潘玉姝。

潘玉姝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她終究,成了他的正妻!做了他的皇後!”

“娘娘!”如意又憂切地輕喚了一聲。

潘玉姝望著清冷的寢殿,自嘲地微牽了下唇角:“她榮耀加身,母儀天下,受萬人朝拜,本位卻被囚困在這冷宮之中,輸得一塌糊塗!輸得……如此難堪!”

如意小心翼翼地:“娘娘,官家隻是言禁足,並沒有……”

潘玉姝垂眸,無意看到地上那打翻的妝匣裏滾出來的一對做工甚是別致的耳環,立即蹲下去撿。

如意愣了下,口裏的話一頓。

潘玉姝拾起耳環,複雜地瞅著,漸漸地眼中溢出憐惜,毫無征兆地,清淚奪眶而出,滴落在了耳環上。

“娘娘!”如意一驚,便要去扶潘玉姝。

“出去!”潘玉姝一聲低斥。

如意嘴唇動了下,欲言又止,擔心地看了看潘玉姝,終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潘玉姝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氣力,跪坐到了地上,將那對耳環緊貼在胸口處,微微仰頭,麵色之中是難掩的痛苦,任憑淚水恣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