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薑簡走得很慢。
烏紇死了,婆潤大仇得報,回紇十八部重歸大唐治下。車鼻可汗的兵馬雖然可能很快就會打上門來,但暫時還沒有相關警訊。每天督促他練武,悉心指點策馬衝殺了領軍作戰的師父,也被朝廷一道命令給調去了龜茲。從隨著蘇涼商隊離開受降城那一刻起直到現在,足足兩個半月的時間裏,他還是第一次變得如此“清閑”。
沒有人再試圖將他賣做奴隸,沒有人再追殺他,也沒有人需要他去保護或者營救。恐懼和壓力,忽然間消失得幹幹淨淨,讓他感覺很不適應。對著幽深的天空和璀璨的繁星,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一個悲傷,離奇,而又漫長的夢。薑簡希望自己醒來之後,一切就能回到原來的模樣。
自己又可以坐在快活樓裏,聽胡子曰講唐軍生擒頡利可汗,或者中原豪傑齊聚長城的故事。姐夫韓華,順利從突厥別部歸來,帶著給自己和姐姐買的塞外特產。姐姐家的小院子裏,又賓客盈門,每個人看向姐姐和姐夫的目光裏,就充滿了羨慕。而大唐的皇帝,又可以像人們期待或者祝福中那樣,百病不侵,萬壽無疆。大唐的文臣武將,全都一心為國,不惜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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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遠處傳來一串野狼的嚎叫,讓薑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頭腦迅速恢複了清醒。
眼前的世界不是夢,自己臆想中的那個完美的世界才是。自己先前一直被姐姐和姐夫保護得太好了,所以才對周圍的人和世界,有那麽多不切實際的期待。
而實際上,世間哪有不老的帝王?聖賢滿朝,更是讀書人的一個白日夢。
每個人都會有私心,都不會無緣無故把善意給予一個陌生的過客。
每個人心裏都有貪欲和惡念,隻是受約束於現實中的各種條件和自己內心深處的良知。
同時,大多數人也都有自己最珍愛,和願意付出生命去守護的東西。隻是有時候,他自己也沒發現,或者做不到而已。
“嗷——嗷嗷——”野狼的叫聲更急,更近。
草原上溫暖的天氣即將結束,寒風和暴雪不久之後就會接踵而至。作為這片土地上的掠食者,它們需要趕在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在身體裏攢足可以對抗寒冬的油脂。所以,一切落入其視線的活物,都是它們的潛在獵殺目標。
“噓噓,噓噓……”**青迅速意識到了危險,不用薑簡下令,打著響鼻主動開始加速。兩匹備用坐騎,也同時張開了四蹄。
“小心踩到老鼠洞!”薑簡下意識地低頭叮囑了一句,也不管**青能不能聽得懂。緊跟著,俯身從馬鞍旁解下騎弓,順勢將一根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腦海裏亂糟糟的想法,瞬間被清空,同時被清空的,還有渾身上下的疲憊。他的目光重新恢複了清澈,精神、體力和鬥誌,都迅速被點燃。
事實證明,人在性命受到威脅的時候,絕不會再有空想雜七雜八的事情,更不會傷春悲秋。前方五十步外的草叢中,忽然出現一串快速滾動的藍綠色的“鬼火”,薑簡憑借直覺判斷出,那是狼的眼睛。
草原上的狼,很少單獨捕獵。成群結隊追上目標,並且從不同方向發起進攻,才是他們最擅長做的事情。
不做任何猶豫,薑簡挽弓激射。“嗖嗖嗖!”三支羽箭先後脫弦而出。隨即,不管羽箭是否命中目標,收弓,取槊,所有動作一氣嗬成,借著戰馬的前衝速度,長槊微微下壓,左右快速撥動。
“嗷嗚——”悲鳴聲從前方傳來,有野狼中箭,不知道是一頭還是兩頭。其餘迂回攔路的野狼愣了愣,本能地停在了原地,隨即,又紛紛狂嘯著跳起,直撲**青的脖頸。
電光石火之間,薑簡長槊撥至,銳利的槊鋒借著戰馬的速度,將兩頭野狼撥得倒飛而起,在半空中落下一場血雨。
“唏噓噓!”**青嘴裏發出一聲長吟,騰空而起,兩條後腿如鐵錘般向下踢打,所有撲過來的野狼,都被它甩在了身下,其中兩條最倒黴的家夥,腦袋上各自挨了一蹄子,悲鳴著滾落在地,將周圍的野草壓倒了一大片。
“唏噓噓!”另外兩匹戰馬,也學著**青的模樣四蹄騰空,突破野狼的攔截。隨即,緊跟在**青身後繼續撒腿狂奔,與薑簡一道,將狼群甩在了身後。
“嗷嗷嗷……”包抄攔截失敗,負責攔路的野狼們改變戰術,在戰馬身後緊隨不舍。更多的野狼則從黑暗中衝了出來,將追殺的隊伍迅速擴大,二十頭,三十頭,五十頭,源源不斷。
薑簡快速彎腰,收好長槊,重新抓起騎弓。一邊搭箭,一邊在馬背上迅速轉身,瞄準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頭野狼,迎頭便射。
“噗!”羽箭掠過二十步的距離,正中狼的眼睛。那隻野狼嘴裏發出一聲悲鳴,踉蹌而倒。其餘野狼迅速越過它的屍體,繼續尾隨追殺,對於同夥的死亡,毫不在意。
“嗖——”薑簡又射出了一支羽箭,卻因為馬背的顛簸,沒有成功命中目標。深深吸了一口氣,借此稍微平複了一下緊張心情,他再度挽弓射出了兩箭,這回,終於將另外一頭野狼放翻於地,然而,卻無法阻止整個狼群的腳步。
近百頭野狼,一旦被追上,他即便生著三頭六臂,也會被啃成一堆白骨。不敢做任何耽擱,薑簡一邊策馬加速,一邊不停地轉身回射。準頭至少達到了十發七中,遠遠超過他的真正實力。但是,身後的“鬼火”數量,卻絲毫都沒有變少。
“唏噓噓——”一匹備用的棗紅馬因為跑得太急,踩翻了石塊,摔翻在草地上,悲鳴著試圖掙紮起來,重新加速。數以十計的野狼撲上去,瞬間就蓋住了它的身體。血肉橫飛,棗紅馬大聲悲鳴,翻滾掙紮,卻無濟於事。薑簡從**青身上轉身,將羽箭一支一支射向野狼,也毫無效果。
短短幾個彈指過後,悲鳴聲戛然而止。狼群分出一小半兒,停下來,開始分噬棗紅馬和被射死的自家同伴遺骸,另外一大半兒野狼,卻瞪著幽綠色眼睛,繼續追向了薑簡,不死不休。
薑簡不敢迎戰,也無法命令**青轉身負著自己迎戰。馬對狼群的畏懼,來自血脈和天性。哪怕是**青這等可以在戰場正麵衝擊長矛陣的良種,也是一樣。
麵對成群結隊的野狼,**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體力耗盡之前,不停地加速,加速,要麽憑借速度甩開狼群,要麽最後葬身狼腹。
“嗖——”薑簡強忍胳膊的酸疼轉身,將一頭野狼追上來的射殺。伸手摸向箭壺,卻摸了一個空。
隨身攜帶的兩壺羽箭,已經全部射空。而備用的箭壺,卻在棗紅馬身上。顧不得懊惱,也顧不得絕望,他再度抄起長槊,準備在**青的體力耗盡之前,跳下坐騎,做最後的決戰。
然而,身後的野狼,卻忽然齊齊停住了腳步,然後悲鳴著,掉頭遁入了黑暗當中。
腳下的土地開始震顫,馬蹄聲隱約出現,隨即迅速變得清晰。至少兩百騎!薑簡迅速做出判斷,驚喜交加。抬頭向前方望去,隻見一支舉著火把和燈籠的騎兵,如飛一般向自己這邊衝了過來。
不知道來的是敵是友,也沒時間躲起來,薑簡命令**青和備用坐騎減速,讓開騎兵的正麵,同時握緊手裏的馬槊。突然出現的騎兵,轉眼間已經來到了近前,十幾個分散在外圍的斥候問都不問,直接舉起了鋼刀,一擁而上。
“嗚——”就在薑簡將長槊端起來準備迎戰的當口,暴躁的號角聲,忽然在騎兵隊伍中響起。圍攏而至的斥候們,果斷拉住了坐騎,齊齊扭頭向隊伍中張望。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短促且激烈,把主將的命令,傳入所有人的耳朵。
整個隊伍,都開始減速,斥候們收起刀。皺著眉頭挑高燈籠,照亮自己和薑簡的麵孔。他們全都穿著灰袍,臉上和身上,染滿了草屑和泥土。
“匈奴人?你們匈奴人?阿波那呢,他在哪?”薑簡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鬱悶,啞著嗓子大聲詢問。
斥候們還沒來得及回應,有個熟悉的聲音,已經傳入了他的耳朵,“住手,都住手,別殺他。姓薑的小子,大半夜的,你怎麽一個人在草原上晃**。要不是今天老子路過,你就得變成一堆狼糞!”
“阿波那?”薑簡遲疑著回應,手中的長槊,卻遲遲沒有放下。
狼群凶殘,阿波那和他麾下馬賊們的名頭,卻沒比狼群好多少。前幾天為了請阿波那出手對付烏紇,自己已經花掉了珊珈“寄存”在阿波那手裏的所有財產和物資,跟此人徹底“兩清”。今天再度相遇,彼此之間就又成了陌路,是敵是友,皆在對方的一念之間。
“當然是老子!老子救了你的命!”才不管薑簡在心中如何看待自己,阿波那分開隊伍,快速向他靠近,“救命之恩,你準備如何相謝?別說大恩不敢言謝那種廢話,老子要能看得到的實惠。如果你拿不出來,就留下為老子效力十年。放心,老子說話算話,絕不會留你一輩子。期滿之後,老子親自送你回中原做個土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