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教你這麽說的?帶他親自來見我!”婆潤的臉,瞬間變成了鐵青色,手指帳篷門口,高聲命令。“讓他當麵跟我說!”

他身體稱不上強壯,麵孔也稍顯稚嫩。而這一刻,卻如同一頭被激怒了的老虎,隨時準備撲向麵前的對手。咬斷對方的喉嚨,撕爛對方的身軀。

“是,是郝……”福奎長老被鋪麵而來的殺氣,逼得踉蹌而退。本能地就想說出進讒者的名字,然而,忽然間又意識到這樣做的後果,又迅速改口,“好幾個長老都這麽說。他們也是……”

“讓他們來見我,當著我的麵兒跟我說。否則,我就當沒聽見!”婆潤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怒火,咬著牙重申,“至於長老您,我請你做珂羅啜,是為了輔佐我振興回紇,而不是為了拉幫結派。”

師父曾經說過,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可汗,就必須能遏製自己的怒氣。哪怕想要殺人,也得先緩上幾天,等怒氣消了,再確定要殺的人是否犯了死罪。否則,哪怕對方真的罪該萬死,可汗也會因此背負上惡名。這樣做,非常不合算,甚至會讓外人對被殺者產生同情。

作為大唐最有學問的人之一,師父總是能用非常淺顯的話語,把道理解釋清楚。雖然總計在師父身邊的時間也不滿一個月,但是,婆潤卻覺得師父為自己推開了一扇窗,讓自己看到全新的世界。

“這,這,可汗恕罪,恕罪。我,我……”撲麵而來色殺氣迅速消退,然而,福奎長老卻愈發感到緊張,說出來話語不成句。

“現在,嫌我師兄和杜長史位高權重了?當初我被烏紇追殺之時,他們在哪?當初我師兄和杜長史隻帶著區區兩百親兵,就舍命去偷襲突厥飛鷹騎之時,他們在哪?前一陣子我實力弱,烏紇實力強的時候,他們又在哪?”婆潤心中愈發失望,冷笑著連聲質問。

福奎長老抬起手,不停地擦汗,然而,臉上的汗卻越擦越多,一張老臉,也紫中透黑,“他們,他們也不是衝著薑副都護和杜長史,而是怕開了這個先例之後,將來就成了定製……”

“成了定製又怎麽樣?既然是大唐的瀚海都護府,朝廷派個副都護來,又有什麽不妥?”婆潤狠狠瞪了一眼,毫不客氣地打斷,“朝廷為咱們提供的鎧甲軍械,還有各種賞賜,咱們就應該白拿?況且以前沒有大唐支持的時候,咱們過的什麽日子?占多大地盤?我父親就任瀚海都護府之後,咱們過的又是什麽日子,地盤擴張到多大?白天鵝的子孫,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沒有良心?”

不待福奎再狡辯,頓了頓,他繼續冷笑著質問,“況且沒有大唐,咱們拿什麽抵擋突厥狼騎?憑你,憑我,還是憑那些做事不靈,卻專門給自己人背後捅刀的長老?”

“這……”福奎回答不上來,低下頭避免與婆潤的目光相接。

婆潤問的這些話,他內心深處,早就知道答案。婆潤所說的道理,他其實也全都懂。但是,想到今後部落裏的大事小情,總會被“外人”來插一腳,他就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

“怎麽,不敢承認事實?還是覺得咱們離開大唐,日子一樣會過得很滋潤?”婆潤能猜到福奎為何會這樣做,搖了搖頭,惋惜此人爛泥扶不上牆,“珂羅啜,別忘了眼下,突厥狼騎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兒。如果你剛才那些話,被我師兄和杜長史他們知道,他們兩個會怎麽想?如果我師兄和杜長史他們抽身而去,退位讓賢,哪個長老,吐屯和特勤,有膽子和本事頂上他們倆的位置,帶領兵馬去跟突厥人一爭高下?”

“薑副,薑副都護和杜長史都不在,老夫才,才偷偷提醒可汗。他們如果在的話,老夫肯定不說!”福奎長老激靈靈打個哆嗦,垂著頭解釋,“另外,長老們也是擔心,薑副都護和杜長史,能不能打得贏。咱們十六部的精銳,可全交給了薑副都護。萬一他不珍惜,或者打輸了……”

“贏了,又贏了,長生天保佑……”一陣歡呼聲,突然穿窗而入,將他的解釋聲瞬間吞沒。

薑簡眼睛裏的憤怒和失望,迅速變成了狂喜。沒功夫再搭理福奎,三步兩步衝向寢帳門口。

“大捷,可汗,大捷!”背著三杆號旗的信使,恰好策馬衝到了他的寢帳門口,一邊翻身滾下馬背,一邊喘息著匯報,“副都護淩晨在白馬湖,擊潰狼騎前營。斬其主將,俘虜葛邏祿特勤及其麾下爪牙一千四百餘人……”

“薑副都護可曾受傷?我軍傷亡如何?”婆潤興奮得心髒砰砰亂跳,一把拉起信使,高聲追問。

“我軍傷亡如何?薑副都護呢,他什麽時候能帶著兵馬趕回來?”福奎長老也顧不上繼續爭風吃醋,三步兩步衝出寢帳,連聲追問。

“我軍傷亡輕微,總數不足一百!”信使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白沫,喘息著補充,“薑副都護帶兵殺向苦艾嶺了,說要殺那邊的狼騎一個措手不及!”

“啊——”福奎長老兩眼圓睜,嘴巴張大得能夠塞進一隻鵝蛋,“他,他,他怎麽如此膽大。苦,艾嶺那邊的狼騎,已經有了防備,他,他……”

淩晨那一戰,不用細問,他也能猜到薑簡采用了夜襲戰術,所以傷亡可以忽略不計。而接下來在苦艾嶺,突厥狼騎就不可能毫無防備。並且,突厥狼騎已經休息了整整一個晚上,薑簡和他身邊的健兒們,卻是剛剛打過一場惡戰,又長途奔襲!

‘不是自己的族人,就不知道心疼。’眨眼功夫,福奎長老臉上的驚詫已經變成了惶急,咬牙跺腳,低聲叫嚷,“可汗,快,快派人去阻止薑副都護,不要輕敵大意。仗不是這麽打的,他再驍勇善戰……”

“來不及,我也不會派人去!”婆潤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果斷否決,“您老還是回去歇著吧!軍務上麵的事情,您不懂,就別跟著摻和了!”

說罷,又迅速將目光轉向信使,拍著對方的手背詢問,“副都護去了多久了,他是否有書信或者口信兒給我?”

”副都護沒打掃戰場,就帶著大隊人馬殺向苦艾嶺了,當時天還沒完全亮!”雖然是多人多馬接力傳遞軍情,信使仍舊被累得幾乎散架,一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一邊繼續匯報,“沒書信,口信隻有兩個字,放,放心!”

“師兄說讓我放心,那就沒問題了!”婆潤笑了笑,親自架住信使,拖向自己的寢帳,“跟我來,去我寢帳裏休息,那邊有剛熬好的奶粥和幹奶酪。福奎長老,你去通知所有人,今天上午的議事取消,我要等著師兄的下一份捷報!”

“是,這?”福奎先高聲回應,隨即,驚詫又寫了滿臉?

隔著上百裏路,仗開始打沒開始打還兩說呢,婆潤居然就堅信他師兄能打贏。這份信任,也盲目了吧?萬一薑簡辜負了他的信任呢?精銳盡失,突厥狼騎卻從三各方向洶湧而來,汗庭恐怕遷徙都來不及?

然而,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又不能壞了口彩,說薑簡一定會吃敗仗。所以,盡管心裏頭著急,福奎卻仍舊耷拉著腦袋,回到長老們日常議事的大帳,向所有人宣布自家可汗的命令。

眾長老們聞聽,一個個心中也七上八下。但是有淩晨那場大勝在,他們除了耐著性子等待之外,做不了任何事情。

人在著急的時候,時間就會變慢。熬啊,熬啊,終於熬到的中午,仍舊沒聽到任何薑簡那邊的消息,幾個先前私下串聯,試圖排擠薑簡和杜七藝長老,再也按捺不住,互相使了眼色,同時長身而起。

“諸位,你們要去哪?”福奎長老也正等得心焦,見幾個長老似乎要有所行動,趕緊起身阻攔。

“我們去見可汗,不能這麽等下去了。必須做兩手準備!”帶頭的長老郝施突揮舞了一下手臂,高聲呼籲,“咱們不能將回紇十六部的安危,全都壓下兩個外人身上。萬一他們兩個打輸了,他們自己可以逃回中原,咱們……”

“大捷,大捷……”與早晨同樣的歡呼聲,再度穿窗而入,將他的話再度吞沒。

長老郝施突愣了愣,臉上立刻現出了不正常的紅。福奎長老則以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敏捷,一縱身衝出長老們專用的議事大帳,扯開嗓子朝著策馬而過的信使高聲詢問:“可是苦艾嶺方向傳回來的捷報?打贏了,真的又打贏了?薑副都護……”

“大捷,大捷,我軍全殲苦艾嶺狼騎,斬其主將。”信使已經累散了架,卻沒有減速,雙手抱著戰馬的脖子,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跟隨狼騎的葛邏祿人,已經全部歸降!另外一支狼騎聽聞消息,嚇得自己焚燒掉了自己的營地,倉皇遠遁。”

“感謝長生天!”

“大捷,大捷!”

“可汗萬歲!”

“薑簡設威武!”

……

歡呼聲從四下裏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福奎張著嘴巴,愣在了原地,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

他發現,自己真的老了。老得已經看不清這片天地。而頭頂的陽光,卻格外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