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勤,羯盤陀設那邊有消息了。”身穿大箭服色的史金躡手躡腳地走入帳篷,用極低的聲音向史笸籮(阿史那沙缽羅)匯報。
“這麽快?”正在捧著一本兵書閱讀的史笸籮迅速抬起頭,帶著幾分驚詫詢問,“是哪一路跟回紇人交上了手,損失如何?我大哥眼下到了什麽位置?”
雖然被羯盤陀找借口趕出了決策隊伍,留在後方看守糧草。但是,史笸籮卻從沒放棄對戰局的關注。利用手頭僅剩下的職權,以運送糧食和向羯盤陀匯報為借口,不斷將心腹派往後者身邊。也不斷前方的情況帶了回來。
“是圖南的前鋒營和呼延柄的左營,都被端掉了。前鋒營連同傷號活著撤回來不到四成,左營幾乎全軍覆沒。圖南和呼延柄兩個都被薑簡給陣斬,腦袋掛在了回紇王庭的旗杆上。”史金迅速朝左右看了看,聲音裏不帶任何同情。
他是史笸籮最信任的侍衛,命運也早就牢牢地跟史笸籮綁在了一起。羯盤陀擔心史笸籮出風頭,先前將史笸籮丟在了後方管糧草輜重,他也被一道剝奪了上前線立功的機會。此刻得知前鋒營和左營雙雙潰敗,他臉上不能笑,心中卻充滿了報複的快意。
“不可能?薑簡頂多端掉其中一個!”饒是一直推崇薑簡的本事,史笸籮也不敢相信接兩個營的精銳狼騎,被薑簡秋風掃落葉般幹掉,站起身,三步兩步奔鋪在帳篷中央的輿圖。
輿圖上,敵我雙方的兵力部署,都標得清清楚楚。附近還專門擺了一份米籌,用來隨時模擬戰場的地貌並推算雙方勝負。
按照史笸籮事先的推算,除非薑簡舍棄了回紇王庭不要。否則,能抽調出來在外圍作戰的兵力,不會超過三千。而三千回紇兵,有打敗前鋒營,左營和右營其中之一的機會,卻很難做到速戰速決,更不可能做到以一擊二。
然而,史金探聽到的結果,卻和他的推斷恰恰相反。四下看了看,此人將聲音壓得更低,“的確都端掉了,是我姐夫,偷偷在羯盤陀那邊送給我的消息。另外,茨畢聽說圖南和呼延柄先後被殺,嚇得一把火燒掉了輜重,帶著麾下弟兄直接逃去了大甸子!”
“怎麽會這樣?”史笸籮仍舊無法相信,圍著輿圖和盛放米籌的木盤反複轉圈兒。“不應該,圖南和呼延柄都是知兵之人,以前跟在我父親身後,沒少討伐過其他部落!”
史金不敢接這個話茬,繼續低聲補充,“羯盤陀被氣得差點兒沒昏過去,命人將茨畢拖出去斬首。多虧了他身邊的長老和伯克們一起求情,才改成了抽一百鞭子,降為旅率,不是,不是,我說順了嘴,特勤勿怪!是降為大箭戴罪立功!”
“該死,我的話,我大哥一句都沒聽進去!”史笸籮猛地停住腳步,決定接受現實。目光盯著輿圖上的幾處狼騎駐紮地點,反複看了幾遍,又輕聲點評。“如果前鋒營和左營都被擊潰,茨畢立刻撤兵趕往大甸子與主力匯合,其實是最佳選擇!是個將才,我大哥冤枉了他!”
“要不屬下以特勤的名義,偷偷給他送點兒藥材過去?”史金心思一轉,湊到輿圖前小聲試探。
“不用,兩軍爭雄之際,讓羯盤陀對我起了疑心,隻會白白便宜了對手!”史笸籮想都不想,立刻搖頭否決,“另外,等會兒我寫一封信,安排人幫我送到羯盤陀那裏。提醒他……”
他本打算提醒羯盤陀,注意狼騎的士氣,不要急著去跟薑簡決戰。然而,轉念一想,自己上次提醒二哥陟苾,效果與期望恰恰相反,並且過後還被懷疑使了激將法。又歎了口氣,輕輕搖頭,“罷了,不寫了。我大哥肯定不會聽。”
“不但不會聽,吃了虧還會朝特勤身上推。”史金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也苦笑著勸告。
“算了,不提這事兒。唉——”史笸籮聞聽,再度低聲長歎。隨即,將目光重新集中到輿圖上,“說說,前鋒營和左營到底是怎麽輸的?莫非薑簡和婆閏兩個不要老巢,把所有兵馬都埋伏在了白馬湖那邊?”
“不是,據謠傳,是有一支唐軍與薑簡聯手,借助夜色的掩護襲擊了前鋒營。然後,又假扮成潰逃的葛邏祿人,趕去苦艾嶺,殺了左營一個措手不及!”史金想了想,用盡可能簡單的語言匯報。
“唐軍?他們可看清楚了?規模多大的一支唐軍?”史笸籮神情一凜,皺著眉頭追問。
即便狂妄如他父親車鼻可汗,也認為突厥別部需要將漠北的大部分勢力整合到一處,才有叩關南下的可能。而製服回紇,就是實現整合的最關鍵一步。
如果在這一步,唐軍就向回紇派出了援兵,接下來的事情,難度就會成倍增加,甚至稍不留神,就前功盡棄。
“都是據說,但是誰也沒看清楚真的是唐軍,還是回紇人假冒。至於數量,有人說三千,有人說上萬,還有人說隻有兩到三個團。”史金臉上露出了幾分尷尬,猶豫著回應。
擔心史笸籮對自己失望,想了想,他又趕緊補充了一句,“關鍵是回紇那邊的鎧甲,和咱們這邊一樣,原來都是大唐朝廷撥付。隻要把護麵拉起來,就很難分辨到底是不是唐軍。”
“兩到三個團?撐死了一千人出頭?”史笸籮壓根兒沒仔細聽他的補充,皺著眉頭,低聲沉吟,“兩三個團,就把前鋒營和左營打得片甲不留,莫非來的是玄甲鐵騎?”
話音未落,他又自己搖頭否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李世民都快病死了,這種時候,玄甲鐵騎肯定要留在長安城裏保衛皇宮和太子府,絕對不可能被派到漠北來!如果不是玄甲鐵騎的話,眼下大唐的主要兵力,都放在西域,倉促之間也很難抽出兵馬來。至於李素立,那廝膽子比兔子還小,更不可能派兵來幫婆潤!”
“屬下也覺得不可能。但是,據說,羯盤陀那邊已經準備向可汗匯報,有大股的唐軍參戰。”史金也搖了搖頭,順著他的意思說道。
“胡鬧,不核實清楚,怎麽能胡亂匯報!”史笸籮氣得直跺腳,卻無可奈何。
主將是羯盤陀不是他,前者無論怎麽做,他都沒資格置喙。而如果他單獨寫一封信給自己的父親車鼻可汗,很容易被誤會打羯盤陀的小報告。非但解決不了問題,反倒會引起他父親的不滿。
“羯盤陀不這麽匯報的話,大汗肯定會非常生氣。”史金卻是旁觀者清,咧了下嘴,小聲提醒,“報告有唐軍替回紇人出頭,圖南和呼延柄吃了敗仗就有情可原。而他,接下來如果成功拿下回紇汗庭,戰功會更顯赫。如果不小心又打輸了……”
“如果又打輸了,就隻能怪唐軍實力太強大,非他無能!”史笸籮頓時心下雪亮,咬著牙附和。
他現在終於明白,為何二哥陟苾斷腿之前那麽能折騰,大哥羯盤陀的位置卻始終穩如磐石了。
論聰明,自己和陟苾兩人加起來,恐怕也不如羯盤陀一根腳指頭。雖然,雖然羯盤陀平時看上去資質平庸,甚至像一個缺心眼的莽夫。
“還有一種謠傳,說葛邏祿人跟回紇早就暗中勾結,所以薑簡領著兵馬一到,他們立即倒戈,裏應外合!”見史笸籮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史金就不再多浪費精力,迅速轉向下一條情報。“但是我姐夫,還有其他伯克、別,別俟利弗和大箭們,都,都覺得可能性極低。”
與回紇一樣,突厥別部在車鼻可汗發動叛亂之前,軍中也有很長時間,采用了大唐的“營團”製。而車鼻可汗發動叛亂之後,為了彰顯自己是突厥正統,又將相應的軍職,一一回複到了“祖製”。
如此一番折騰,聽起來倒是純粹了,但是,很多人一時半會兒卻難以適應。經常說著說著,一些“營團”製的官稱,就從嘴裏冒了出來。
“毫無可能,基本上是吃了敗仗之後,潰退回來的將士給自己找理由!”史笸籮何等的聰明,立刻猜出了謠言的成因,緊跟著,又眉頭緊皺著詢問,“葛邏祿特勤塔石立呢,他怎麽說?”
“塔石立被薑簡活捉了,薑簡就是押著他,冒充他的下屬,摸到了呼延柄的眼皮底下,一舉鎖定了勝局!”史金的聲音再度變低,落在史笸籮耳朵裏,卻如同霹靂。
“趕緊備馬,跟我一起去見我大哥。塔石立是塔石立,葛邏祿是葛邏祿。”丟下手裏的算籌,史笸籮風風火火衝向帳篷門口,“越是這種時候,也不能隨便懷疑自己人。否則,啊—”
一名傳令的信使推門而入,差點兒跟他撞了個滿懷。
史笸籮本能地閃身避讓,話語戛然而止。信使又向前衝了四五步,才勉強站穩身體。緊跟著,就將一份軍令雙手捧過了頭頂,“沙缽羅特勤,緊急軍令。羯盤陀設命令你,將輜重營內的葛邏祿人,所有大箭以上軍官殺掉,士卒收繳了武器,分營關押,不得有誤!”
“完了!”史笸籮的身體晃了晃,額頭刹那間湧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
軍令已經下到了他這裏,主營那邊,恐怕所有葛邏祿軍官,都已經被羯盤陀下令斬盡殺絕。
未等決戰,方寸先亂,並且自斷一臂。這仗,他不知道自家兄長還怎麽打得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