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一口被燒紅的大鍋,倒扣在原野之上。夕陽西下,”點燃”大鍋表麵流動的雲,“點燃”傍晚的薄霧,也將齊膝蓋高的野草,“點”得像著了火一般,明亮奪目。晚風吹過,從東向西,金燦燦的“火苗”隨風跳躍起伏。

胡子曰與曲彬兩個,帶著二十名斥候,分成前後五個組,在火焰一般的野草間疾馳而過,風帶著一絲絲涼意,從背後吹透眾人身上的大唐鎖子甲,吹幹長途顛簸的汗水,讓人神清氣爽,仿佛隨時都可能騰空而起,直上九霄。

這片草原諢名喚做大甸子,南北寬五十餘裏,東西長一百四十餘裏,平坦廣袤,宛若一張人工編織的毛毯,鋪在兩條季節河之間,幾乎看不到多少起伏。

這樣的地形,想埋伏大隊的人馬,難比登天。同理,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某個目標,也是癡人說夢。

連日來,雙方的斥候,已經多次在這片地帶不期而遇。每次相遇,緊跟著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突厥斥候相對經驗豐富,大多數情況下都占了上風。但是,瀚海都護府的斥候在自己家門口作戰,士氣旺盛,並非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每五次交手,至少能贏上一到兩次,也給對手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特別是最近兩天,因為白馬湖和苦艾嶺接連兩場大捷的消息已經傳開。瀚海都護府上下對於突厥狼騎的畏懼,幾乎一掃而空。反倒是突厥狼騎這邊,士氣一降再降,此消彼長,雙方漸漸開始平分秋色。

“總教頭,曲校尉問你,還繼續往西走嗎?按照逃難的牧民說法,過了前麵那片沙棗林,距離突厥人的大營可就沒多遠了!”一名騎著黑馬的少年斥候加速靠近胡子曰,喘息著向他請示。

“過了沙棗林之後,再向前走三裏路,如果還找不到合適的目標,咱們就撤。”胡子曰腳踩馬鐙坐直了身體,向遠方眺望了幾眼,沉聲回應,“你回去向曲校尉匯報時,順便通知另外三夥斥候,一起加速跟上來,跟在我身後,組雁行陣,就是大雁南歸時那種隊列!”

“哎!屬下明白!”騎黑馬的少年斥候眼神一亮,答應著迅速撥轉馬頭,風一樣離去。

又學到了,雁行陣的意思,就是大雁趕路時的陣型。怪不得同伴們得知總教頭要親自帶隊偵查敵情,都爭著要一道隨行。在路上那個聽他隨便點撥上幾句,就能收益甚多。

而據謠傳,副都護和杜長史,都是總教頭的弟子。大夥在總教頭身邊表現出色一些,也容易得到副都護和杜長史的賞識。

“嗯呼呼,嗯呼呼,呼呼嚕嚕——”胡子曰可沒功夫,管身後斥候們怎麽想。不待少年人去遠,就忽然將手搭在嘴上,發出了一串堪稱詭異的鳥鳴。

這種聲音源自雕梟,草原各部根據其叫聲,又稱其為恨虎。聲音宛若鬼哭,並且越是在空曠處,越恐怖。非但讓人聽了之後寒毛倒豎,草原上常見的留鳥,沙半斤(沙雞)、野鴿子(斑鳩),百靈、麻雀等鳥類,聽到之後也會嚇得四散奔逃。

前方的沙棗林,卻沒有出現任何動靜。甚至連最膽小最愚蠢的沙半斤,都沒嚇出一隻來。胡子曰似乎不甘心,果斷放緩了坐騎,一邊用左手示意自己身後的弟兄們減速,一邊將右手再次搭到嘴上,發出與上一次同樣的詭異聲音,“嗯呼呼,嗯呼呼,呼呼嚕——”

仍舊沒有驚飛一隻鳥類,沙棗林靜悄悄的,宛若死去。果斷俯身,胡子曰抄起騎弓,順勢搭箭於弓臂,看都不看,衝著沙棗林深處就是一記激射。

“嗖——”羽箭脫離弓臂,宛若流星把射入沙棗林,帶起一團翠綠色的煙霧。這回,沙棗林裏終於有了動靜,十幾名突厥斥候猛然從沙棗樹後閃出,一邊策馬加速,一邊彎弓搭箭。

“嗖——”胡子曰搶先放箭,將一名突厥斥候射下了坐騎,隨即,撥馬便逃。

雙腿夾緊馬腹,他將第三支羽箭搭上弓弦,卻不忙著射,而是高聲招呼麾下的斥候們注意陣型。“弟兄們,來活了,雁行陣!”

“雁行陣,左右分開,不用跑得太快,咱們的鎧甲比突厥人的好!”剛剛跟上來的曲彬,也撥轉了坐騎,同時用手勢和漢語,將胡子曰的命令解釋給斥候們聽。

然而,效果卻乏善可陳。

瀚海都護府的斥候缺乏經驗,能迅速理解胡子曰和曲彬兩人意思的人,不到三成。大夥見兩個主心骨先後撥轉了坐騎,也慌慌張張地調頭逃命。

埋伏在沙棗林裏的突厥斥候們見狀,策馬追得更急。一邊追,一邊將羽箭不要錢般朝著胡子曰等人的背影射了過來。

“呼啦啦——”逆風疾馳,胡子曰身後的披風被吹得上下起伏,宛若一麵旗幟。兩支羽箭從背後射至,正中披風的中央。

銳利的箭蔟,立刻透披風而過。然而,箭杆卻被起伏的披風扯歪,轉眼間,整支羽箭就扯得失去了方向,像飾物一樣掛在披風上,隨著披風一道起伏。

“嗖——”胡子曰迅速轉身,瞄著距離自己最近突厥斥候還了一箭。羽箭借著風力,直奔三十步外敵軍的胸口。那名突厥斥候正在策馬加速,就像主動將身體送到了箭蔟上一般,根本來不及做任何遮擋和閃避。緊跟著,嘴裏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從馬背重重地栽向了地麵。

臨近的幾名突厥斥候,立刻大叫著向胡子曰展開了攢射。胡子曰看都不看,將脊背對著敵人,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將第三支羽箭搭上了弓弦。

又有兩隻羽箭射中了他的披風,變成了“飾物”。還有一支羽箭將披風穿透,命中了他的後背。箭蔟卻被鎖子甲卡住,徒勞無功。

作為大唐十三種製式鎧甲之一,鎖子甲廣受中下級軍官和斥候的追捧,其受歡迎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明光鎧。

雖然對近戰武器的防護力,遠不如明光鎧。但是,對羽箭,鎖子甲的防護力卻絲毫不比明光鎧差。

明光鎧的防護力,主要集中在人體的軀幹,鎖子甲的防護力,卻均勻地分配給了全身,哪怕穿上兩層,也不影響四肢的靈活性。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鎖子甲的分量,隻有明光鎧的三成。可以在保護斥候的同時,極大地減輕戰馬的負擔。讓他們放心地在原野上縱橫來去,卻不用擔心將戰馬活活累死。

胡子曰經驗豐富,又地位超然。帶領斥候外出執行任務,當然要給麾下的斥候們,每人爭取到一領鎖子甲。

這個看似多餘的舉動,今天卻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噗,噗……”綢緞被箭蔟撕裂聲,接連不斷。胡子曰的左右兩側,也有其他瀚海都護府的斥候,被突厥人射中。

然而,大部分羽箭,都被隨風飄舞的披風扯飛,沒起到任何作用。零星幾支羽箭突破了披風的遮擋,卻又遇到了鎖子甲,仍舊無法造成致命傷。

瀚海都護府斥候們,發現狼騎射來的羽箭,對自己構不成致命威脅,心中的緊張和害怕,迅速退散,在曲彬和幾個夥長的不斷招呼下,開始努力重整隊形。

而曲彬和隊伍中的幾個夥長們,則一邊策馬與追兵保持距離,一邊像胡子曰那樣,轉身放箭反擊。雖然準頭也很難保證,卻占了順風放箭的便宜。非但羽箭的有效射程比追兵遠上一大截,速度也快得讓對手難以躲閃或者格擋。

“啊——”準備再不佳,射得次數多了,偶爾也能命中目標一次。很快,就有突厥斥候被傷到了要害,慘叫著跌下了坐騎。

來自瀚海都護府的斥候們,立刻大受鼓舞。紛紛張開騎弓轉身,將羽箭一輪接一輪射向敵軍,打得越來越有章法,準頭也越來越高。轉眼間,就又將三名突厥斥候射下了馬背。

“射那個領頭的大個子,集中箭矢,射那個領頭的大個子!”帶隊的突厥大箭,發現自己一方越打越吃虧,果斷調整戰術,命令其麾下的斥候們集中箭矢,專門對付胡子曰一個。

擒賊先擒王,不但中原人懂得這一戰術,突厥人一樣精熟。當即,十幾名突厥斥候紛紛策馬挽弓,一起追向胡子曰,試圖將他亂箭射成篩子。

“要了老命嘍——,雁行陣!”胡子曰嘴裏發出一聲怪叫,卻沒多少恐慌。隨即,雙腿磕打馬腹,將坐騎的速度加到了極限。

他**的鐵驊騮,乃是當日阿波那贈送給薑簡的三匹寶馬之一。雖然比不上特勒驃、**青這般名貴,卻也是千裏挑一的良駒。加起速來,風馳電掣,讓追兵無論怎麽努力,跟他之間的距離都拉得越來越遠。

而他念念不忘的雁行陣,卻在突厥斥候的喊殺聲中,漸漸形成了輪廓。他儼然變成了“頭雁”,其餘瀚海都護府斥候在移動的戰場兩側組成了“人字”。而咬住他的背影緊追不舍的突厥狼騎,卻稀裏糊塗地,被夾在了“人字”的中央。

“放箭,按照我的方向!”曲彬發現時機已到,扯開嗓子高喊了一聲,隨即,將一支響箭搭上弓弦,瞄準突厥大箭就是一記激射。

“吱——”響箭拖著刺耳的哨音,飛向四十步外的目標。雖然很快就引起了目標的警覺,被對方及時用掛在胳膊上的皮盾擋住,卻拉開了反擊了帷幕。

眾瀚海都護府斥候們,紛紛張弓而射,將十七八支羽箭,同時射向同一個目標。那名突厥大箭嚇得扯開嗓子大叫,果斷放棄了對胡子曰的追殺,揮舞角弓遮擋,同時用掛在左臂上的皮盾,護住自己的要害。

晚風有點大,十七八支羽箭,至少八成,都偏離了目標。但是,仍有四支羽箭,落在那突厥大箭的身上。

其中一支,被皮盾擋住,徒勞無功。一支僅僅在鐵盔上,砸出了幾點火星。另外兩支,卻分別命中了目標的肩膀和大腿,刺穿皮甲,深入盈寸!

“啊——”大叫聲變成了慘叫,突厥大箭丟下角弓,雙手抱住戰馬脖頸,避免自己因為疼痛過度失去知覺,跌下坐騎。第二輪羽箭轉瞬又至,三支命中了他的身體,兩支命中了他的戰馬,將他與坐騎一道放翻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