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裏,抽泣聲陸續響起,每一名少年少女,都難過地低下頭,以手抹淚。

今天上午剛剛甩開大食馬賊的時候,他們還有六十一名同伴。九名少女,五十二名少年,而現在,山坡上全部能站起來的少年,隻剩下了二十二人。

男子的傷亡超過一半兒,草原上任何部落,都承受不起這麽重的傷亡。接下來,哪怕敵軍退走,也無法獨自熬過馬賊、狼群的襲擊,還有冬天的酷寒。

而草原上,當一個部落陷入絕境,還有機會被附近某個大勢力吞並。通過成為後者的仆從和爪牙,為整個部落換取一線生機。而現在,大夥身後是斷崖,身前是來曆不明的馬賊!

“不要哭,都不要哭,咱們五十人迎戰四百多馬賊!咱們打了兩個時辰,沒有向後退卻半步!”薑簡心中,刹那間也難過得宛若刀割,但是,他卻咬著牙將身體站直,振臂高呼。

風卷著濃煙,嗆進他的嘴巴和鼻孔。他被熏得彎下腰,大聲咳咳,眼淚不受控製地往外淌。然而,下一刻,他卻迅速擦掉淚水,倔強地將身體重新站得筆直。

“今天下午,咱們以區區五十個人,迎戰四百多大食馬賊,半步未退!”抬手抹掉嘴角的血,他再度重申,“咱們傷亡了三十人,大食馬賊那邊,傷亡至少是咱們的兩倍。大食馬賊想把咱們抓去做奴隸,注定是白日做夢。咱們用手中的兵器告訴了馬賊,他們休想在這片土地上為所欲為!”

他不知道這樣喊有沒有用,但是,除了站出來振臂疾呼之外,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在胡子曰講過的故事裏,每逢危難關頭,總會有一個英雄豪傑挺身而出,驅散大夥心中的絕望,喚醒大夥心中的熱血,然後帶領大夥殺出一條血路。

他不知道自己做英雄豪傑夠不夠資格,卻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責無旁貸。

“他們的兵力是咱們的八倍,花費半天時間,死傷近百,卻無法前進半步。他們就這點兒本事,還想征服各位所在的部落,怎麽可能?”彎下腰,他抓住史笸籮的胳膊,將後者硬生生從半跪拉成站立,“起來,別哭,你說過,你是阿始那家族的男兒。蕭術裏,還有你,我記得你是奚族可汗的侄孫。還有你,洛古特,你父親是庫莫奚的大長老。還有你們,全都是各族的菁英,你們今天親手,維護了各自父母和祖先的尊嚴。”

史笸籮沒他力氣大,被拉得踉蹌著站直了身體。蕭術裏臉色發紅,咬著牙擦幹眼淚。洛古特、烏古斯,還有一個個薑簡記得不記得名字的少年,陸續停止了哭泣,抬手抹幹臉上的血淚,用兵器支撐著各自的身體,努力將脊背挺得和他一樣筆直。

“我,來自長安城的薑簡,今天為與你們並肩而戰為榮。”薑簡知道自己的辦法奏了效,胡子曰沒有騙他,那些故事,真實地發生過。李旭、步兵、王伏寶、韓老六……,那一個個站在長城上的身影,這一刻,在他心中無比的凝實。

“這一戰,我們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大夥身後的部落和族人。”全身的熱血再度滾燙,他聲音變得沙啞,吐字卻無比清晰,“這一戰,我們不能屈服,無法後退。因為,我們的背後,就是我的家,我們的父母,我們的族人!”

“戰!戰!戰!”史笸籮抬手抹掉最後的眼淚,高舉起滿是豁口的橫刀,喊得聲嘶力竭。

“戰,戰,戰!”蕭術裏,洛古特,烏古斯,阿茹,所有少年少女們高舉兵器,放聲高呼。

草原各部落逐水草而居,百姓們心中沒有多少國的概念。然而,每個人心中,家的概念,卻與中原百姓一樣清晰。

後退一步,就是我家。

所以,大夥隻能戰,不能退。不能哭,更不能屈服,哪怕下一刻,大夥就要結伴迎接死亡!

濃煙夾著火苗,在岩石外扶搖而上。照亮每個人的麵孔,每個人的眼睛,將他們的身影,永遠照進了曆史當中。

山風卷著濃煙和烈火,將蔥蘢的山坡一分為二。

“小崽子們在叫喚什麽?”山腳下,焦頭爛額的大食馬賊首領哈桑鐵青著臉詢問。

四周圍的馬賊們紛紛搖頭,包括最有智慧的講經人阿裏,都滿臉茫然。

大食帝國最近二十年來劇烈向外擴張,速度宛若草原秋天的野火。而沿途各國紛紛匍匐於屠刀之下,根本沒有多少抵抗之力,更助漲了某些野心勃勃之輩的囂張氣焰。

他們決定將觸角伸向東方的大唐之時,其實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更沒有做出充足的準備。

野心家們以廣種薄收為原則,大肆派遣細作和斥候。有的冒充商隊,有的冒充馬賊,向東而行。反正隻要派出去的冒牌貨們,有一到兩支能帶著大唐帝國的虛實返回,他們就穩賺不賠。

隻不過,恐怕最初將哈桑等人派出來的野心家也沒想到,這支打著戈契希爾匪號的斥候隊伍,能走得這麽遠。

非但繞過了龜縮在蔥嶺下的波斯餘燼,並且還繞過了大唐安西都護府。(注:按照正式曆史,這一階段安西都護府隻有幾千兵馬象征性地駐紮在龜茲城。城外數千裏方圓全都由歸降於大唐的各部落代掌。)

所以哈桑和阿裏等人,在出發之前,根本沒有認真學習過大唐的語言。為了掩飾身份,他們一路向東走,一路殺人越貨,從不留下活口,也沒機會學習補上這塊短板。

此刻聽到少年們在濃煙和烈火之後齊聲呐喊,二人頓時就發了懵。誰也弄不清,少年們到底喊的是什麽,接下來有沒有可能主動投降?

不過,這個問題也難不住哈桑。確定講經人阿裏也跟自己一樣滿頭霧水之後,他果斷向身邊親信下令,“把蘇涼押過來!那廝常年往來於唐國和波斯,肯定聽得懂唐人的語言!”

“是!”親信們答應一聲,立刻小跑著找到蘇涼,將此人押回了哈桑麵前。

後者果然不負哈桑所望,立刻就給出了答案,“啟稟哈桑謝赫,他們喊的是戰鬥,他們要死戰到底,絕不屈服!”

“該死!”哈桑心中,頓時失望得無以複加。大罵著抬起腳,將蘇涼踹了個仰麵朝天。

事實上,他雖然聽不懂漢語,先前卻將少年們在呐喊聲中所包含的不屈,聽了個一清二楚。

隻是他心裏始終懷著一絲期盼:少年們在意識到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和身陷的絕境之後,會選擇下山投降,而不是繼續以死相拚。

“謝赫饒命,謝赫饒命。我沒有撒謊,真的沒有撒謊。”蘇涼臉上挨了一腳,鼻血長流,卻不敢喊冤,趴在地上連聲哀告。

“押下去,兩天之內不要給他吃任何東西!”哈桑怎麽看,怎麽覺得蘇涼不順眼。卻又不能掃了阿裏的麵子,將此人直接大卸八塊。隻好強壓下心中的殺意,高聲吩咐。

他身邊的親信們,同樣覺得,今日之所以損失慘重,都是因為遇到了蘇涼這個災星。答應著撲上前,將蘇涼從地上扯起來,一邊向遠處拖,一邊拳打腳踢。

蘇涼被打得淒聲慘叫,然而,先前曾經多次為他說話的講經人阿裏,這次卻選擇了裝聾作啞。

短短一個下午時間,戈契希爾就損失了八十多名嘍囉。其中超過三分之二是直接陣亡和重傷,輕傷退下來,將來還有就會上馬揮劍的,還不到總傷亡人數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頭領哈桑平素殺伐果斷,下手狠辣,又舍得給重賞。才令隊伍沒有失去戰鬥力和戰鬥意誌。否則,根本不用繼續攻山,能不能保證自家隊伍不崩潰,都是問題。

然而,隊伍雖然不至於崩潰,從上到下每個馬賊心裏頭,卻都憋足了邪火。作為隊伍的核心人物之一,講經人阿裏有責任,讓馬賊們將邪火發泄出來。讓人當眾毆打蘇涼,則是最簡單,最廉價的手段!

“饒命,饒命——”蘇涼哪裏想得到,在貌似寬厚善良的講經人眼裏,自己這個教友,價值竟然如此低廉。開始還扯開嗓子慘叫,後來叫聲越來越淒厲,越來越絕望,最終,吐了幾口血,抽搐著昏了過去。

“別打死他,這人知道的事情多,留著還有用!”講經人阿裏朝著蘇涼暈倒的位置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吩咐。

隨即,他拉起哈桑的手,緩緩朝隊伍外圍走了十幾步。待確定附近沒有嘍囉們偷聽,壓低了聲音提醒,“傷亡有些重,即便最後攻下山頭,恐怕也是皮洛士式的勝利。不如以山火難以熄滅為理由,掉頭向西。”

“皮洛士式的勝利”,是在西方流傳極廣的一句諺語。意思是付出了代價高昂的慘勝,得不償失。哈桑雖然沒讀過什麽書,卻對這句話耳熟能詳。皺了皺眉頭,低聲解釋,“山澗中的流水有響聲,說明山上的泉眼水量充沛。這把火,未必能燒死那群小狼崽子。也未必能持續很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果看不到他們屍體,我怕接下來軍心難穩。”

“嗯!”講經人阿裏知道哈桑說的乃是事實,沉吟著點頭。然而,很快,他又用更低的聲音提醒,“據蘇涼招供,一百多裏外就有一座城池,裏邊駐紮著一支規模龐大的唐國軍隊。煙霧這麽濃,又升得這麽高,我擔心會把唐國的騎兵招來。”

“不可能是大部隊。大部隊出征,需要預先做準備。倉促之間,即便來,頂多也是斥候。況且,天色這麽亮,刮的還是南風,火光和煙霧,都不可能傳到南方一百裏之外。”哈桑經驗豐富,立刻低聲反駁。

“你說的都對。”講經人阿裏也不跟他爭論,抬頭看了看已經落到遠方天地相接處的夕陽,繼續低聲提醒道:“但總是小心些為好。唐人與波斯人不一樣。咱們以前從來沒跟唐軍交過手,不知道他們的實力強弱。而今天山上這些少年,表現得居然比咱們以前遇到的軍隊還要頑強。”

“一群不知道死活的小狼崽子!”提起山上的少年們,哈桑就氣得直咬牙。然而,他卻不得不仔細掂量。

連尋常百姓,都讓他蒙受前所未有的慘重損失。大唐正規軍,戰鬥力怎麽可能比百姓還差?!萬一看到火光之後,趕過來的不是區區幾名斥候,而是一支完整的大唐巡邏隊。他麾下已經筋疲力盡的嘍囉們,未必能在交手時占到上風。

然而,就這樣走了,他又怎麽可能甘心?因此,想了又想,哈桑最終咬著牙做出決定,“等兩個漏格時間,如果山火還沒熄滅,小狼崽子就會被活活燒死在山上。咱們兩個即便走,也對戰死的弟兄們就有了交代。如果火滅了,就在下半夜發起強攻。一舉將山上的小狼崽子殺光,然後迅速撤離。唐軍即便派出了巡邏隊,也不會連夜殺過來。而明天天亮之後,巡邏隊即便來了,也找不到咱們的行蹤!”(注:漏格,古代沙漏發明之前,用水漏壺計時。從埃及到中國都是。同常一個漏格為十四分鍾半。)

“好,那就等等再看!”講經人阿裏想了想,點頭表示讚同。

草原上缺乏遮擋,夏季時天黑得晚,但是,隻要天色開始變黑,速度卻非常快。

哈桑和阿裏兩個才等了一刻鍾,太陽就已經墜到了西邊的草海之下。夜幕漸濃,將草原籠罩,二人麵前的山坡上,火勢也迅速減弱,就像一隻冒著煙霧的炭盆。

“讓弟兄們吃晚飯,休息,十六個漏格之後,立刻起來,打著火把攻山。這次,我要親自帶隊!不殺光他們,誓不罷休!”哈桑心中一喜,咬著牙下達命令。(注:十六個漏格,大約三個小時五十二分鍾。)

“吃飯,休息,十六個漏格之後攻山。”親信齊聲高喊,將命令迅速傳遍所有馬賊的耳朵。

“攻山,攻山!”馬賊們七嘴八舌地重複,士氣卻不怎麽高,聲音也綿軟無力。

“嗯?”哈桑的眉頭迅速皺緊,本能地就想喊上幾嗓子,鼓舞士氣。然而,還沒等他斟酌好措辭,視野忽然被火光照得無比明亮。

愕然抬頭,他看見山頂上,有一道紅色的火柱托著滾滾濃煙衝天而起,頃刻間,就將夜幕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