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幹什麽?有可疑之處,剛才子明進城之時你們為何不問?張參軍又是哪個?”一路上都沒給薑簡好臉色看的杜紅線大急,立刻衝上前,連珠箭般向校尉質問。

校尉級別算不得高,在受降城這邊,卻是過往商販和百姓們輕易見不到的“大官兒”,一言可定人生死。幾曾受到過草民的“無禮”質問?當即,他的臉色就陰成了鍋底,“哪裏來的野丫頭?我家參軍找人問話,還得向你報備不成?”

“這位校尉請了,參軍事問話,薑某自然不能拒絕。”薑簡擔心杜紅線吃虧,迅速橫跨了半步,將她擋在了自己身後,隨即,向著校尉輕輕拱手,“隻是在下剛剛進城,身上還穿著繳獲來的鎧甲,總不能全副武裝跟您去軍營裏。且容宰相換了衣服,再洗把臉,把自己收拾一下再跟您走,如何?”(注:唐代軍隊中,參軍有幾個等級。比校尉高的,是某某參軍事,也簡稱參軍。)

“小小年紀,說道還挺多!”沒想到薑簡反應如此平靜,校尉皺了周圍,冷笑著回應,“穿著鎧甲進軍營又怎麽樣?難道你還有膽子造反不成?”

“在下乃是將門之後,多少知道一些軍營的忌諱。那大食國雖然與我大唐並非敵對,穿著他們的甲胄去大唐軍營,終究有失妥當。”薑簡笑了笑,再度不卑不亢地就事論事。

下午剛剛在突厥飛鷹騎的攻擊下,死裏逃生。晚上回到大唐邊軍駐地,卻被自己人如此對待,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深處,何嚐不是憤怒與委屈交織?然而,憤怒歸憤怒,委屈歸委屈,他卻知道,問題不是出在眼前這個校尉身上。

倘若跟校尉發生衝突,大夥即便將對方及其身邊的弟兄全都生擒活捉,也不會解決任何問題。相反。倒是正中那個幕後主使者的下懷。

所以,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給自己爭取一些準備時間。以便跟姐姐薑蓉,大俠胡子曰等人商量一下,那個幕後主使者故意找茬上門,到底想達到什麽目的,以便接下來見招拆招。

“少拿將門來壓老子,老子不吃這一套!”那校尉根本不相信薑簡的話,立刻冷笑著將嘴撇到了耳朵岔子上,“國法無情,哪怕你是公子王孫,用假話欺騙守關將士,也一樣得跟老子走。至於這套鎧甲,你就在這裏脫掉就好了,老子等著你。”

“校尉好大的官威。”一直皺著眉頭沒做聲的薑蓉,終於忍無可忍,邁步上前,冷笑著嘲諷,“卻不知道遇見突厥叛軍,是否還有勇氣如此?”

“臭婆娘,你要教老子做事?”校尉沒想到今天遇到的硬茬子一個接一個,心頭怒火熊熊而起,轉過刀尖,朝下指向薑蓉的鼻梁。

薑蓉果斷後退,避開刀鋒所向。隨即,也不生氣,隻管冷笑著搖頭,“不敢。命婦隻想跟校尉知會一聲,舍弟此番歸來,帶著兩具突厥叛軍的屍體。此外,命婦也不是什麽臭婆娘,而是朝廷敕封的鄉君。”

“就你,還鄉君?”校尉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一個滿身塵土,皮膚也被曬成了暗黃色的鄉下女子,身上既然還有朝廷賜予的封號,本能地冷笑著反問。然而,他卻又迅速意識到,“敕封”兩個字,絕非尋常鄉下女子所能說得出,愣了愣,緩緩將橫刀垂在了身側。

然而,當著這麽多弟兄,他又不能輕易退縮。猶豫了一下,皺著眉頭追問,“既然你是朝廷敕封的命婦,當知道朝廷法度。不攜帶文憑出入塞上,還身披甲胄手持弓箭,邊軍這邊不可能不聞不問。”

話說得雖然硬氣,語調卻比先前柔和了太多。薑蓉聽了,又是微微一笑,也換了相對柔和的口吻,低聲解釋,“校尉真的想知道,命婦與舍弟等人,為何如此?剛才命婦提到的那兩具突厥叛軍的屍體,已經著專人送往了大都護行轅。此外,受降城西北方七十裏處,有一座無名小山。山坡上還丟著不少突厥叛軍的遺骸。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校尉是不是也想在大都護掌握之前,搶先一步打聽清楚?”

“你,你胡說,我,我什麽時候說要打聽這些事情了。”那校尉聞聽,心中的怒火瞬間變成了緊張。舉起橫刀,在自己麵前來回擺動。“我,我家張錄事要找你弟弟薑簡問話,我隻是奉命來押,來請令弟過去……”

話說了一半兒,他忽然又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拿著兵器。趕緊歸刀於鞘,翻身跳下了馬背,一邊向薑蓉拱手,一邊繼續解釋。“至於張參軍想問什麽,在下也不敢置喙。是以,還請鄉君您行個方便。”

“我等無意得罪,還請鄉君您行個方便!”跟在他身後的兵卒們,頓時覺得好生喪氣。紛紛跳下戰馬,拱著手重複。

鄉君在朝廷所封的命婦裏頭,是較墊底兒一層。通常五品官員為國家立下了功,他的母親和正妻,就有機會被敕封為鄉君。四品官員的正妻,則十個裏頭至少四個,能得到這一封號。領軍校尉因為公事得罪了某位鄉君,後者未必能將他怎麽樣。

然而,涉及大都護府與叛軍交戰的機密,卻絕非尋常校尉所能隨便打聽的了。一旦被大都護知曉,從輕處置,也得責令他頂頭上司嚴加管教,免得他以後再胡亂打插手軍中秘密。從重,弄不好就要交給明法參軍,審一審他究竟懷著什麽目的,背後受了誰人指使?

所以,好漢不吃眼前虧。既然校尉都服了軟,弟兄們也別給他招災惹禍,一起拿出個態度,獲得對方諒解才是正理。

“可否給舍弟一炷香時間,去脫了鎧甲,洗漱更衣?”薑蓉心中,說不出到底是輕鬆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歎了口氣,客客氣氣地跟對方商量。

如果是當年自家父親麾下的校尉和兵卒,絕不會讓自己如此輕易就給鎮住。哪怕冒著過後遭上司責罰的危險,也得先把人帶走再說。

然而,自家父親當下麾下的那些精銳,要麽已經老去,要麽已經戰死於遼東。自家父親當年的頂頭上司,陳國公侯君集,更是早就因為協助太子謀反,而身首異處。

眼前的這個校尉及其身後兵卒,看模樣和年齡,恐怕連任何一場硬仗都沒打過。又怎麽能跟當年曾經攻滅敵國兩位數以上的大唐左右衛玄甲鐵騎相提並論?

“如果隻是一炷香時間,張參軍那邊倒也等得!”校尉想都不想,直接順坡下驢,“隻是還請鄉君讓令弟麻利一些。咱們早點兒去張參軍那邊走個過場,令弟也好早點回來安歇。”

“校尉還請稍待,胡大叔,麻煩你讓掌櫃,給校尉和弟兄們拿些茶水和點心過來。”見校尉肯讓步,薑蓉也不為己甚,果斷向對方蹲身道謝。隨即,將頭迅速轉向胡子曰,高聲吩咐。

“知道了,東家!”胡子曰看向那校尉的目光,也是鄙夷之中,夾雜著失望。然而,為了薑簡的安全考慮,卻答應得幹脆利落。

這不是他記憶裏的大唐勇士,當年,頂風冒雪奔襲頡利可汗老巢的那批弟兄,絕對不會是這種窩裏橫的貨色!

否則,被擒獲的,就不會是頡利可汗和整個突厥王庭。而是恰恰相反。

‘這才過去了幾年?曾經威震天下的大唐將士,怎麽就已經變成了這般模樣?’一邊向客棧大堂裏走,胡子曰一邊在心裏冥思苦想。

然而,饒是見多識廣,他卻想不出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