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應了民間那句俗話,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
薑簡的父親去得早,所以,軍中隨便一個錄事參軍,也敢出手找他的麻煩。而房玄齡雖然貴為宰相,他的四個兒子卻都不怎麽成器。所以,房玄齡臥病在床,先前對他恭敬有加的李素立,立刻將原本肯定會送給他的禮物,轉送給了別人。
臉變得有點兒急,令追隨了李素立多年的長史劉良感覺很不適應。然而,作為李素立的私聘幕僚,他卻不能指責自己的東家涼薄。稍作沉吟,果斷轉換話題,“雲麾將軍今晚來過軍營,從張參軍那裏帶走了薑簡。”
雲麾將軍是吳黑闥的散階,頓時,李素立的眉頭皺了個緊緊,“他居然主動為姓薑的小家夥出頭?奇怪,他是老瓦崗,薑行本出身於將作監,後來就長時間跟侯君集搭檔。雙方即便不算水火不同爐,關係也沒好到哪裏去。怎麽他不好好地蹲在城裏養老,管起了薑家後人的閑事?”
大唐的武將們因為出身和早年間所屬陣營的差異,大抵分為三個派係。其中最大的一派為追隨李淵、李世民父子起兵的關隴子弟,最初的帶頭人為李淵的侄兒,河間王李孝恭,後來的帶頭人則為陳國公侯君集。
第二大派係,則為以英國公李績(徐世績,徐茂公)和胡國公秦叔寶、盧國公程知節三人為首的瓦崗豪傑。這一派,根基沒有前一派深,實力也不如前一派強大。但裏邊的成員個個都是能夠衝鋒陷陣的猛將。特別是秦叔寶,皇帝陛下當年還在做秦王之時,喜歡策馬直衝敵陣。一直在頭前為秦王開路的,便是此公。
第三大派係,則來自被李家父子擊敗的各方勢力,包括前隋陣營。這批人,平素都願意唯衛國公李靖和鄂國公尉遲敬德兩個的馬首是瞻。但是李靖這個人素來知道進退,與李績(徐茂公)一道立下平滅突厥的蓋世大功之後,便以年老體衰為名,居家養病。而尉遲敬德又是有名的莽夫,隻喜歡用拳頭講道理,不擅長官場爭鬥。所以,這一派如今,無論在朝堂上,還是在軍隊中,影響力都遠不如關隴子弟和瓦崗豪傑。
聖明天子為了鼓勵武將們開拓進取,同時也為了另外一個心照不宣的緣由,對各派之間的明爭暗鬥,選擇了默許甚至縱容的態度。所以,關隴子弟和瓦崗豪傑之間,平素在大事小情上,都會別一別苗頭。
作為侯君集的副手,薑行本難免要參與其中。而作為瓦崗豪傑當中脾氣最火爆的三個人之一,吳黑闥當然少不得要經常跟薑行本掰一掰手腕。
所以,按道理,薑行本的兒子薑簡遇到的麻煩,吳黑闥不趁機踩上一腳,已經是顧及到了江湖輩分。忽然站出來強行替薑簡出頭,就太匪夷所思了!
“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劉良不敢置喙武將們的派係之爭,作為李素立的心腹,卻又必須全心全意為東主而謀。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提醒。
“不會,吳黑闥是個粗人,其麾下那些弟兄,性子也都跟他差不多。”李素立稍作斟酌,就迅速搖頭。“並且,即便他聽到了什麽風聲,也不怕,老夫也是赤心為國。”
“嗯!”劉良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隻能輕輕點頭。
“有關羯漫陀特勤與老夫書信往來之事,包括你在內,一共就多少人知道?”李素立想了想,忽然發問。
劉良聽得頭皮一緊,立刻正色回應,“稟大都護。在下,別將柳方,參軍張符,還有柳方麾下,奉命給羯漫陀特勤跟他一道去給回信的那十二名斥候。名字和籍貫,在下都記在冊子裏了,一個都不會少。”
“嗯!”李素立輕輕點頭,隨即,用很小的聲音吩咐,“張符的職位升一升,做司馬,給你打下手。柳方從別將升郎將,從下月起,替老夫掌管親衛營。其他人,你讓柳方看著各升一級,報上來,也進入親衛營當差。”
“是!”劉良毫不猶豫地答應,隨即,又壓低了聲音提議,“最近據說馬賊阿波那異常活躍,要不要派柳方帶兵去征剿一番。”
“不必!”李素立瞬間明白了劉良是建議自己借刀殺人,想都不想,果斷搖頭否決,“沒那個必要。否則,傳揚出去,反而顯得老夫涼薄。況且,羯漫陀特勤與老夫書信往來這事,也不怕朝廷知曉。老夫如果能說服他率部歸降,等同於斬斷了車鼻可汗的一條胳膊。”
“屬下明白!”劉良也不堅持,立刻向李素立拱手。
他們兩個口中的羯漫陀特勤,乃是車鼻可汗的長子。年齡已經三十有二,但是卻不怎麽受車鼻可汗喜歡,所以遲遲沒有被確立為繼承人。
車鼻可汗將迎接他去長安麵見大唐皇帝的整個使團屠戮一空,造反之心昭然若揭。但他的長子羯漫陀特勤,卻一直跟李素立有書信往來,並且隨著書信還有一份孝敬送上。
這也是李素立對薑蓉態度冷淡,並且派人敲打薑簡的原因之一。軍國大事,自然有朝廷來決定,朝廷之下,還有他這個燕然大都護,縱橫捭闔。
薑家姐弟倆,既非皇親國戚,又沒一官半職,摻和這種事,純屬添亂。李素立是看了她們二人已故父親的情麵,才沒有對他們姐弟倆施以嚴懲。找理由敲打一番,隻是為了避免姐弟倆不知進退!
當然,李素立這麽做,“絕對不是”為了回報羯漫陀特勤送給自己的那些禮物。事實上,他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自己對大唐忠心耿耿。
“古語雲,兵凶戰危,隻要打仗,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百戰百勝。”仿佛要解釋給劉良聽,又好像是想說服自己,讓自己安心,李素立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車鼻可汗準備了這麽久,哪怕朝廷能派宿將帶領大軍前去征剿,也未必將其一戰成擒。若是戰事曠日持久,將士們傷亡不計其數不說,對大唐國力,也是一種極大的消耗。而若是能先按兵不動,讓老夫來挑撥車鼻可汗與羯漫陀特勤反目成仇,然後朝廷再派遣良將領兵征剿他們父子,則事半功倍!”
“大都護英明!”劉良抬拱起手,高聲稱讚。隱約之間,卻多少有點兒心虛。
“某些人,一天到晚,光知道打打殺殺,卻不知道,這世界上最高明的手段,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李素立身影,忽然變得很孤獨,笑了笑,傲然宣布。
“的確,那些人的本事,不及大都護百分之一。”劉良點頭,對李素立的話深表讚同。隨即,卻又壓低了聲音,“要不,在下找機會,去提醒那吳黑闥一二?”
“我說得不是他,他已經快老得拿不起兵器了。陛下將他放在這邊,純粹是照顧他的雄心,讓他感覺好受一些。”李素立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那大都護說得是?”劉良聽得滿頭霧水,試探著詢問。
李素立卻沒有給他答案,倒背著手,輕聲感慨,“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刹那間,長須飄飄,從頭到腳,高人風範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