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華岫一直提著那盞鴛鴦畫燈,玲瓏的一盞,光影微微,在馬背上顛簸著。她就像撥弄一件趣致的玩物似的,時不時用手指輕輕地戳一戳那畫上的鴛鴦,嘴裏發出格格的嬌笑。

快到流花河畔時,天空竟然開始下起了雨。雨下得有點急,夾著寒風,提燈裏的蠟燭很快便滅了。宋夜痕看河邊泊了一艘簡陋的烏篷船,便帶華岫到船上避雨。兩個人剛鑽進船篷裏,那雨立刻加急了三分,豆大的雨珠子嘩嘩地落在船篷上。華岫還抱著那盞提燈,生怕它被雨水淋濕了,宋夜痕看她臉上隱約有雨水的痕跡,在暗夜裏泛著一點清冷的光,便問:“你的手絹呢?拿出來擦一擦吧。”

“哦。”華岫迷迷糊糊掏出絹子遞出去,還以為是宋夜痕要的。宋夜痕一愣,忍俊不禁地接過來,抬手替她輕輕地沾去額頭上的水漬,道:“我是說讓你自己擦幹身上的水,免得又著涼了,你的身子才剛好沒幾天。”

華岫朝宋夜痕擠了個鬼臉,將手絹接回來,擦幹了臉上的水,又彎腰將提燈放在坐板上,忽然瞥見船尾一抹幽幽的鮮紅色暗影,她心中頓時抽緊,朝宋夜痕靠了靠,低著頭,已不敢再看第二眼。

宋夜痕隱隱察覺到,問:“怎麽了?”華岫咬著唇,抓著他的胳膊,卻不敢說出此刻內心真實的恐慌,隻道:“我好像看見有老鼠跑過。”宋夜痕嗬嗬笑道:“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華岫小姐,竟會怕老鼠。”

華岫嗔他:“女兒家怕老鼠有什麽好稀奇?”轉念又想了想,便有些吞吐地問他,“倘若我犯了一個非常非常嚴重的錯,你會原諒我嗎?”外麵啪啪的雨點還在敲打著船篷,那聲音急躁,逼得人心裏難受,華岫咬著唇看著宋夜痕,期待他的回答。等一刻就好比等一生那樣難熬。

宋夜痕微微一笑,開口道:“那得要看你犯的是什麽錯誤了。”華岫頓時心頭一涼,抓著他胳膊的手鬆開了,悵然的目光不知應該投去哪裏,無意識地又撞上船尾那抹紅影,這個時候她才看清,那不過是搭在船舷上的一塊破布而已。她喃喃輕念:“這麽說,你是未必會原諒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

傾落如豆。

仿佛小小的烏篷船就快要撐不住,船身也被水波掀著微微晃動起來。華岫趔趄兩步,險些摔倒。宋夜痕一把扶了她,又拿衣袖將坐板擦了擦,安頓她坐下,自己也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她沒有說話。

隻是緊緊地抿著唇,發怔地看著那隻鴛鴦提燈。耳畔除了雨聲,便是風聲,淒風苦雨,縈繞不散。

忽然覺得肩上一暖,原來是宋夜痕將外衣脫了給她披上。她想起那次他們從敖昆的手裏逃脫,墜入海窟死裏逃生,兩個人狼狽地偎著一團暖火,仿佛那個時候是不曾像此刻這般惆悵的吧?隻有暖,有愉悅,有慶幸,還有一些莫名的慌亂。她心中不覺一動,說不出是何滋味。卻漸漸地聽到耳旁又飄來他的聲音。他說:“我不會怪你,我會原諒你。”

她頓時猶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的稻草,扭頭看去,眸中已有淚光點點。她問:“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他笑著點頭:“自然是真心話。”倒是又拿出了那副欣賞小貓小狗的表情,道,“華岫小姐雖然有時真的很難伺候,衝動,任性,刁蠻,老闖禍,偶爾還不講理——”華岫聽著聽著嘴掘了老高,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卻又聽他話鋒一轉,道,“但是,她總歸是坦率,正直,熱情善良,還知錯能改的,對不對?”

華岫受此誇獎,心中不免竊喜,揉了揉鼻子,挺胸道:“那是自然的。”宋夜痕道:“所以我以前不應該對她那麽凶,要和她講道理,讓她自己去改正,這樣她才不至於氣得七竅生煙,尋死覓活,還主動往坑裏跳,是不是?”

事情過了,如今再想起,仿佛還能看到當時的自己,那副氣得又哭又鬧的模樣,竟忍不住想發笑。她問:“那你是答應,不會再罵我,不會再責怪我了?”

宋夜痕心想,她偷換概念的本領倒是一流,但自己也早就懊悔過許多次,懊悔沒有收斂住那暴躁的脾氣,對她動了怒,想著她無助流淚的模樣,想著她蒼白地躺在病榻上的楚楚可憐,他想,他是的確不願再有那樣的事情發生了。

他隻想看她的笑顏。

甚至看她刁蠻嬌憨闖禍的模樣,也好過看她哭,看她憔悴。

他道:“我答應你。”

短短四個字,仿佛將漫天的陰雲都撥開,換成了皎皎的夜空,換上一輪朗月當頭。那些跳躍在烏篷船上的雨珠,猶如樂器,敲出泠泠動人的清音。也不知過了多久,華岫開始犯困,後來便靠在宋夜痕懷裏睡著了。那雨竟然瓢潑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清早方才收斂。

宋夜痕與華岫回到完顏府,剛在門口下了馬,那守門的李成安便衝過來,哎喲一聲道:“小姐,三管家,你們可回來了,老爺派人找了你們一夜,表小姐出事了!”華岫與宋夜痕俱是一驚,對視一眼,問李成安:“出什麽事了?”

李成安道:“昨兒個午後,二管家帶著表小姐回來時,表小姐已經昏迷不醒,說是從凝碧樓的二樓上摔下來,唉,大夫看過,說……怕是……怕是醒不了了!”宋夜痕的臉色驟然一變,也不等華岫跟上,便朝著綺香閣衝去。到香錦的閨房門口,便看到丫鬟翠瑩垂頭喪氣坐在床邊,香錦仿佛熟睡一般,靜靜地躺著,她原本就生得嬌小,那張藍底紅線繡芙蓉的錦被將她一蓋,更顯得她單薄羸弱。

宋夜痕一怔,竟生了幾分懼意。翠瑩看三管家來了,眼眶一紅,竟哭了起來,宋夜痕急忙安慰她,問道:“大夫怎麽說的?”

翠瑩抽噎道:“大夫說,表小姐撞傷了頭,淤血積著,隻能每日以金針為她散瘀,可情況卻不樂觀,能否清醒還屬未知。而且——”

宋夜痕急忙問:“而且怎樣?”

翠瑩捏著拳頭道:“而且表小姐摔下樓時,傷了脊柱,大夫說,就算以後醒了,怕是也無法像常人那樣行走了!”

宋夜痕倒抽一口涼氣,愁容已經僵滯。半晌,恨然道:“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當時她怎麽會摔下來的?”翠瑩道:“當時二管家也在場,是他送表小姐回來的。他說,他去到凝碧樓時,正好看表小姐踩著凳子,探了半截身子出窗口,是想去拿被風吹走,搭在窗外一盞紅燈籠上麵的繡帕。他原想幫她,可是沒想到,人還沒有靠近,表小姐竟摔了出去。”說話間,華岫也已經到了門外,因為走得急,氣喘得厲害,看著**躺著動也不動的香錦,心裏發怵,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雖然華岫與香錦相處得並不愉快,大大小小也已經鬧過好多場,可終歸還是姊妹,也並非有深仇,她向來心地善良,看香錦這副模樣,怎麽也不忍心,再看宋夜痕難過得整個人都呆了,她知道他將香錦看作知己好友,仿如自己的妹妹似的,這會兒必定也難過,他難過,她自然就跟著不好受。

不多時,賀晴淵也來了,那陰沉頹敗的模樣,任是誰看見了都忍不住想去安慰。他站在床側,拳頭握緊,垂著頭,喃喃地埋怨自己沒有照看好這個表妹。說著說著竟一拳捶在自己胸口,好像恨不能替香錦受了這份罪。

華岫和宋夜痕急忙勸他,暫時勸住了,三個人一同離開了綺香閣。第二日大夫來替香錦紮針散血的時候,卓玉辰也來了,帶了許多珍貴的藥材與補品。他先到紅綃樓找到華岫,然後與她一起到綺香閣探望香錦,臨走時問華岫:“金器造假一事查得怎樣了?”華岫道:“夜痕已經找到線索,我想很快便可水落石出吧。”

可是那幽幽的神態和語氣,淺恨薄愁,卻滿是擔憂。她並沒有把握自己這番話真的可以實現,畢竟明日便是限期,這一日一夜的光景,是否可以扭轉乾坤,定成敗?她對宋夜痕有再多的景仰與信任,也抵不過她此刻內心的擔憂。

那天夜裏,華岫前前後後去了三次聽風園,卻始終尋不見宋夜痕。她以為他或許會在綺香閣那邊,但派了紫琳去瞧,也沒見人影。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三更的時候又喚來了紫琳,讓她陪她再去聽風園。紫琳怕她受不起折騰,便央她留在紅綃樓裏,自己一個人再到聽風園去。可回來的時候還是搖頭,宋夜痕這一整晚都不曾回府。

晨起後,紫琳端了一碗魚片粥來,華岫卻吃不下,隻尋思著宋夜痕這一日一夜究竟到哪裏去了,難道是追查到有用的線索,因而廢寢忘食?聽風園那邊,紫琳已經叮囑了小丫鬟,若是看見三管家回來,便請他立刻過紅綃樓來見小姐。華岫等得焦急,在樓裏悶得慌,可是怕錯過消息,也不敢跨出門口去,隻好在庭院裏來回踱著步子。

晌午時分,那垂花門外踉蹌著跑進來一個人,險些將路邊的一棵盆栽撞倒,華岫心情煩悶,還想責備那人幾句,紫琳卻認出那是從聽風園過來的小丫鬟。小丫鬟遠遠看到紫琳,便踮著腳揮手喊她:“紫琳姐姐——”

紫琳迎上去:“是不是三管家回來了?”

小丫鬟喘著氣,道:“回是回來了。可是,剛回來,卻被官府的人帶走了!”華岫一聽,一個箭步上前:“你再說一遍!”小丫鬟這才注意到華岫也在,急忙行禮,道:“小姐,三管家被官府的人捉走了,是戴著枷鎖走的!”後麵的話,華岫不必細聽也已經能推斷。這寒秋大抵已經徹底走到尾聲,冬的凋敝,鋪天蓋地而來,瞬間便滲入骨骼血脈,將她包裹侵吞。

她不做多想,飛快地跑出了紅綃樓。

沿途遇見府裏的丫鬟們,紛紛向她行禮,她卻連看也不看一眼,那雙焦急的清眸裏,空茫茫一片。

一直跑到閱草堂,父親的庭院裏,也不管什麽禮貌規矩,推了書房的門便衝進去。完顏鬆正在整理書卷,看華岫氣喘籲籲,漲紅了臉,眉頭一皺便問:“你又去哪裏瘋跑了?”華岫用手按著心口,想盡快順住氣,可是越發急便越收斂不了,剛開口便咳嗽起來,一邊咳,咳得臉更紅了,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爹,夜痕沒有做出背叛咱完顏家的事情,他是受冤枉的!”

完顏鬆冷然笑道:“你這樣著急,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事?這金鋪裏大大小小的事情哪裏輪得到你一個女孩兒家去管,生意上的事情,爹自有分寸!”華岫止了咳,上前拽著完顏鬆的胳膊,哀聲道:“爹,您不能為了置身事外,便棄車保帥,陷夜痕於險境啊!那官府的大牢裏,豈是人呆的?上回進去才一天,便就傷痕累累地回來,這次……這次也不知道會吃些什麽樣的苦!”

完顏鬆憤然一拂袖,喝道:“放肆!你竟這樣沒規沒矩跟爹說話!在你眼裏,爹幾時成了那樣奸佞無良的小人了?”華岫似委屈又憤怒,道:“如若不然,爹便將夜痕從大牢裏保出來,重查真相!”

完顏鬆更惱了,指著華岫道:“夜痕夜痕!你對他,當真是親熱!早前府裏便有人議論紛紛,說你這做小姐的,跟三管家過從甚密,你還為了他,在園子裏跟香錦大吵大鬧,實在不成話!我以為那都是他們胡說,沒想到你今日倒還為了他,數落起我這做父親的不是!在你眼裏,是有他沒我了嗎?”

噴薄的怒氣仿佛海嘯一般撲打在華岫的臉上,她忍不住委屈,眼淚便像斷線珍珠似的滾落下來。“爹——”她又淒淒地喊了一聲。完顏鬆卻隻轉過身去背對她,冷聲喝道:“出去!回房好好反省自己!這件事情,不許你再多言!”

華岫被完顏鬆趕出書房,出門便遇見尋她而來的紫琳,紫琳問她話,她也不說,隻緊緊地咬著嘴唇,一雙眼珠子瞪得比銅錢還大,甚是嚇人。紫琳又喊了一聲:“小姐?”她卻將袖子一甩,氣衝衝便朝前走。紫琳問她要去哪裏,她不吭聲,紫琳隻好在後麵跟著,主仆兩人出了府,一直向北走,直走到府衙門口。

門外豎著一麵大鼓,華岫不由分說便將架子上的兩隻鼓槌抽出,砰砰砰地敲了起來。紫琳從後麵抱了她:“小姐,這鳴冤鼓不能隨便敲的!”華岫卻使力掙開了她,往那鼓麵上砰砰砰又敲了三下。

府衙大門內工整地跑出兩行衙役,師爺也出來了,凶神惡煞瞪著華岫:“你為何擊鼓鳴冤?”華岫抱著鼓槌上前,急急忙忙地說明了來意,那師爺聽罷已是滿臉渙散,揶揄地看著她:“此案已經定審,你既無證據,就不要在此胡鬧。否則,我抓你進去吃板子!”

華岫憤然:“我要見府尹大人!”

師爺揮了揮袖,對身旁的衙役吩咐道:“將這瘋丫頭給我攆走!”兩名衙役應了一聲,立刻一左一右將華岫架起,搶過她手裏的鼓槌,將她拖下了府衙前的幾級台階,若不是紫琳抱著,華岫隻怕要被他們扔去撞在那尊冰涼的石獅腳下。

周圍倒是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圍著華岫議論紛紛。華岫勉力站起來,便又要向台階上衝,這一次紫琳死死地將她拖著,說什麽也不讓她再上去。華岫反手捶她:“放開我!我要替夜痕伸冤!放開我!”

紫琳咬著牙,用力將華岫的腰抱著,雙膝已經跪在地上。兩隻紅腫的眼睛,布滿根根血絲。華岫一拳一拳捶在她的肩上,很疼,她卻哼也不哼一聲。

究竟如何伸冤?

倘若此刻衝進公堂,又應當對府尹大人說些什麽?

華岫其實並不知道。她早已經亂了方寸。她隻想為他做些什麽,哪怕是愚昧,莽撞,毫無道理,哪怕要將自己碰得遍體鱗傷,她都義無反顧。一想到自己隻能坐在一旁垂淚,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那種無助,就仿佛將她置於萬仞冰川之下,又拋在焚心烈火之中,反複煎熬,直至死亡。

府衙的大門重重地關上。砰的一聲,像低沉的咆哮。

瀕臨崩潰的情緒在瞬間崩塌,華岫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兩手支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看了看旁邊的紫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人群之中衝出來一個人。是恰好路過此地的卓玉辰。他和紫琳一起將華岫摻扶起,軟聲勸慰了她一陣,便將她送回了完顏府。

淒清的庭院,籠著淡淡的霜色。華岫望著那幾樹凋敝的楊柳,心中悵恨,眉心已是深鎖難開。忽然覺得後背一暖,側頭看,是有一件厚厚的披風搭了上來。卓玉辰道:“怎麽不肯回屋裏去?”

華岫反問:“你還沒走?”他送她回來,她心神恍惚,還以為他已經離開了,可是他卻說:“我放心不下讓你一個人呆著。”華岫苦笑:“不是還有紫琳嗎?”卓玉辰道:“你可知你方才在府衙外傷著她了?”

華岫大驚,沒料到自己失去理智,出手竟然那樣重,忙起身道:“我去看她。”卓玉辰拉著她:“她已經歇著了,你暫且不要去打擾她。”華岫滿臉愧疚,似又要哭了:“我很沒用是不是?我幫不了夜痕,還連累了紫琳。”

卓玉辰皺眉道:“你真的相信他?”

華岫一愣,知道卓玉辰所說的他是指宋夜痕,立刻道:“我相信!”卓玉辰道:“可是這會兒官府卻已經判了他的罪,金器造假,是朝廷嚴令禁止的,懲罰很是嚴重。”華岫何嚐不知道,宋夜痕此刻被收押在大牢裏,想必正在經受著種種酷刑,按照慣例,再過一陣他便要被遣去邊疆充軍,受盡磨難,浴血沙場,隻怕再難生還。這樣的後果,隻是想一想,就好像自己的魂魄也被馬蹄踐碎,被硝煙埋葬了。

半晌,卓玉辰喃喃地低語:“華岫,就算沒有了他,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好好地照顧你。”

華岫錯愕地看上去,對方蓄滿深情的眸子,也蓄滿了淒然的哀傷,她知道,此刻他們是同在一個屋簷下卻各懷心事的兩個人,那麽近,卻那麽遠。她說:“你這又是何必?”他淒然苦笑:“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像是陷在泥潭裏,越掙紮,卻越往下沉,我想,我這輩子是無法再掙脫了。”

華岫此刻感慨萬端。因為悲傷,整顆心都像琉璃般易碎,又像棉花似的柔軟。大概是這蕭條的冬景蠱惑了她,又或是眼前男子過分深情的目光將她擊垮,她緩緩地將頭靠上對方的肩膀,閉著眼睛,無聲地在心底嘶喊,我很累,真的很累,好想有一副結實的胸膛,有一雙溫暖的臂膀,可以心無雜念地依靠。

她輕聲道:“卓少,今生是我欠你,但願來生可以償還。”

卓玉辰微微一笑,在她耳邊低語:“這樣也好。能得到你的來生之諾,今生就足夠了。”一滴淚,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滑落,落在頭側一朵簪花的花心。他竟哭了。

紫琳被華岫捶打拉扯,傷了肩和膝蓋,倒並不是多嚴重的傷,有一些擦損和淤青,拿熱水敷過,塗了藥,疼痛也漸漸退了。華岫卻還不放心,一定要人去請大夫回來,給紫琳開了一些吃的藥。

這日紫琳剛喝過藥,外麵有一名黃衣的小丫鬟跑進來,說:“紫琳姐姐,府外來了一個小廝,嚷著說要見你。”紫琳下了床,問:“是從哪裏來的小廝?”丫鬟說:“問他他也不肯講,隻說紫琳姐姐曾托他辦事,一看到他就會認得了。”

紫琳一愣,眼波裏已是漣漪輕湧,心道,莫非是那件事情?於是趕忙跟小丫鬟一起往大門口去了。等見過那門外的小廝,又急急忙忙趕回紅綃樓裏,到華岫的房門口一敲,裏麵傳出無力的聲音:“進來。”

紫琳推門進去,看華岫無精打采地在窗邊坐著,知道她還在為宋夜痕的事情傷心,她頓了頓,道:“小姐,有消息了。”

華岫當即便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著紫琳問:“你是說……夜痕的案子有進展了?他有救了?”紫琳尷尬地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消息。是——是那件事情。”華岫急了:“什麽這件事情那件事情的,你倒是說仔細了!”

紫琳道:“小姐忘了,咱們不是一直托人在各地打探洛雲翩的消息嗎?”洛雲翩?華岫被這三個字狠狠一撞,險些緩不過神,突然又跳起來:“你是說,有人找到她了?她真的沒有死?”

紫琳笑得幾乎要哭起來,抓著華岫的手,一個勁點頭:“她沒有死。有人看到她在南邊的薛凰城裏,她還活著!小姐!她沒有死,您不是殺人凶手!”這喜悅來得太突然,衝得華岫的腦子裏昏昏一片,她向後一退,靠在那楠木的雕花椅上,似笑似哭,喃喃地念著:“她沒有死,她沒有死……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

紫琳道:“小姐為此事自責了這麽久,如今總算知道洛姑娘安然,心裏的包袱也可以放下了。”華岫的眼神清晰一陣,迷茫一陣,漸漸地,歎出一口氣:“也許,我應該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他。”

恍惚間,看到梳妝台上放著的那盞提燈。鴛鴦交頸,歡愛不忘。仿佛那上麵一筆一劃勾勒出的,都是宋夜痕的五官輪廓。她其實已經試著疏通牢頭,希望牢頭可以放她進去看一看宋夜痕,但卻幾次被拒,無論給出多豐厚的報酬,對方都不為所動。後來才知道竟然是父親買通了官府,不許任何人前去探視。她找父親理論,又是大吵了一架,父親說,他故意這樣做,就是不想她再跟一名囚犯有什麽瓜葛,她終是無力和父親相抗衡,最後隻好向卓玉辰求助,卓玉辰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這兩天她便在家中等消息,已是心急如焚,睡不好也吃不香,消瘦了不少。

那天的午膳也是獨自用的,喝了一點湯,吃了幾口菜便將筷子擱下了。看著這熟悉的房間,忽然覺得心裏發悶難受,便走到外麵的園子裏去。紅牆灰瓦,清冷蕭條,仿佛處處都是傷心。

紫琳也一直跟著,不敢多說話,怕給華岫徒添煩躁。兩個人走著走著,華岫便想起這兩日未曾到綺香閣探望香錦,也不知她的傷勢進展如何,索性這會兒過去看看。到綺香閣的時候,賀晴淵也在。華岫站在門外看他單膝跪在香錦的床前,伸出一隻手去為她壓了壓被子,然後又將頭垂著,抵在床沿,肩膀微微**著,竟好像是在哭泣。華岫看了不禁難受,一麵走進屋裏,一麵輕輕地喊了賀晴淵一聲:“二管家?”

賀晴淵雖然和華岫也是沾親帶故,可是,從他第一天進完顏府,他的身份便隻是個外來客,宅子裏的人都隻喚他做賀公子,後來他成了二管家,眾人也就喊他二管家。華岫從未跟香錦喊過他一聲表哥,平日裏也少有交談。

此時賀晴淵似乎並沒有聽到華岫在喊他,仍是垂著頭跪在床邊,華岫輕輕地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二管家,你不要這樣難過了——”話還沒有說完,賀晴淵仿佛受了驚似的猛地站起來,大袖一揮,險些將華岫推倒。

華岫被賀晴淵這樣的舉動嚇到了,駭然地瞪著他,賀晴淵的眼中有血絲也有淚痕,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神也燒得厲害,但漸漸地看清楚麵前的人是華岫和紫琳,那神態便立刻收斂了,換上一臉尷尬:“小姐,您來了?”

華岫點了點頭,看著香錦,問道:“她這兩天可有起色?”賀晴淵道:“還是那樣,不見轉好,也未變壞,卻不知幾時才能醒過來。”華岫安慰道:“她一定會醒的,二管家,憂能傷身,你還是不要太難過了。”

賀晴淵似哭似笑,喃喃道:“不難過?我怎能不難過?我一推門,便看著她摔下去,眼睜睜看著,我連靠近的機會都沒有——我,我若是能早一步,早一步到那裏,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事了!”

華岫隻好說:“這是意外。你這樣自責,香錦若是知道了,反而會難受。”

賀晴淵擺了擺手,又哀歎了幾聲,便對華岫告辭。誰知剛跨出房門,冷不防一個端著藥碗的丫鬟撞過來,托盤立刻從手裏飛了出去,那藥碗劈啪一聲碎在地上,褐色的**四散飛濺。

賀晴淵頓時便火了,指著那丫鬟嘶聲怒罵起來。那丫鬟嚇得兩腿發軟,跪在地上一個勁磕頭。賀晴淵越罵越激動,雙肩顫抖著,冷汗涔涔,青筋暴出,表情頗有幾分猙獰。罵著罵著還想對那丫鬟一巴掌扇下去。幸而華岫及時將他擋住了,問道:“二管家,她不過是一時大意,說她幾句也便夠了,何必打她?”

賀晴淵一怔,那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緩了緩神,看著華岫道:“對不起,我想我是因為香錦的事太煩心了,以至於情緒有些失控。”華岫說沒關係,看著賀晴淵匆匆離去的背影,不免又開始唏噓:“香錦是他在世上惟一的親人了,也難怪他這個樣子。”

跪在地上的丫鬟連連道謝,紫琳扶了她起身,她急忙回廚房重新端了一碗藥,喂香錦喝下。華岫本打算離開了,卻忽然聽到一點細微的呻吟,她趕忙湊到床邊去,再聽,卻什麽聲音也沒有了。她疑心是自己生了錯覺,轉身對紫琳道:“我們走吧。”

紫琳剛應了聲“是”,那雙機靈的眼睛無意間掃過,卻突然瞪得發直,指著香錦道:“表小姐的手,動了!”

華岫急忙回身去看,隻見香錦的左手已經微微地伸出了被子。華岫大喜,推了推她,又連喊幾聲,**的人兒卻又紋絲不動了。紫琳道:“聽說她這樣的病是會有些反複的,不能一步登天,這手能動了,倒也是好的征兆,小姐無須著急。”華岫失望地站起身,吩咐道:“你將這情況告訴翠瑩,下回大夫來的時候,讓她也說給他聽。”

“是。”紫琳這就去了,華岫本想將香錦的手塞回被子裏,剛一碰到,卻隱隱覺得有什麽東西從她微微鬆開的拳頭裏漏了下來,華岫翻開一看,竟是一小片被撕碎的布料。原來香錦從昏迷之時起,左手的拳頭便一直緊緊握著不肯鬆開,此刻因為受藥力影響,身體的經絡稍有紊亂跳動之象,這手便不聽使喚抽搐了一下,拳頭也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