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岫撚著那片碎布,翻來覆去看了好一陣,紫琳從門外回來,一麵走一麵說:“小姐,已經對翠瑩講了,咱是不是這就回紅綃樓去?”走到近前,卻看華岫對著一片碎布發呆,狐疑問,“這是從哪裏來的?”

華岫道:“是香錦手裏握著的。”

紫琳思忖:“這片布,倒是有幾分眼熟呢?”華岫撅著嘴:“我也是這樣想,你記得是在哪裏見過嗎?”紫琳皺起眉頭,盯著那碎布上的花紋,很費力地思考了一陣,忽然驚道:“是二管家!那天表小姐昏迷,他送她回來的時候,正好穿著這件衣裳。”

華岫沉默不語。表情卻有幾分複雜。紫琳機警,忙問:“小姐是不是想到什麽了?”華岫搖頭:“總之是心裏覺得怪怪的。”

紫琳道:“小姐可還記得二管家是怎樣描繪當日表小姐墮樓的情形的?”華岫喃喃:“他說,他一推開門,就看見香錦摔下去了,他想拉她,卻根本沒時間靠近。”紫琳點頭:“嗯,他既然都不曾靠近,表小姐怎會抓爛了他的衣裳?”

華岫皺眉:“你覺得事情另有玄機,二管家有秘密瞞著咱們?”紫琳說:“我也隻是胡亂猜測罷了。”華岫心中煩悶,捏著那碎布,無奈地跺了跺腳,起勢要走,耳朵上的琉璃墜卻輕輕一晃,掉在地上碎了。紫琳知道那是她最珍愛的一副耳環,這麽一碎,她勢必要難過,急忙蹲下身撿,想看看還能否修補,但剛剛蹲下去卻愣住了,招手喊:“小姐,您看看這鞋上沾的是什麽?”

華岫好奇,也蹲下來,床邊放著香錦的一雙粉白帶絨的繡鞋,鞋頭上那一朵栩栩如生的富貴牡丹花瓣相簇,花蕊之中隱隱有灰黑色的細沙。華岫道:“不過是沾了些泥,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紫琳道:“這霜天城裏的泥土,哪有這般顏色?”

華岫被她這樣一說,也警醒了些。紫琳便將繡鞋拿起,反過來將鞋頭在手心磕了磕,花蕊中的細沙便落了一些在掌心裏,她拿在眼皮底下看了看,恍然大悟:“小姐,這好像是金鏽砂!”

正是當日香錦偷入賀晴淵的房間時,不小心灑落在鞋麵上的金鏽砂。因為那牡丹花瓣堆疊複雜,交交纏纏,所以即便走路的時候抖落了一些,但總還有一些仍然陷在裏麵。華岫不解道:“她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哪裏沾來這等東西?”

紫琳道:“我隱隱覺得,這碎布,金鏽砂,還有表小姐墮樓,彼此間是有牽連的。聽翠瑩說,當日表小姐是約了三管家在凝碧樓見麵,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他商量。究竟是什麽事情那樣著急,不可以等,也不可以在這府裏說呢?金鏽砂,又恰好是鋪子裏金器造假也摻了金鏽砂,哪有怎麽巧的,統統都碰到一處去了?”

華岫隱隱覺出了紫琳話中所指,想了想,問道:“紫琳,你為何心裏麵裝了這麽多彎彎,卻又不早告訴我?”

紫琳抿了抿嘴,道:“是小姐您掛著三管家,急糊塗了,所謂關心則亂,紫琳卻是局外人。而且——”她頓了頓,拉過華岫走到房間另一側,道,“有件事情,紫琳一直不敢對您講,怕您知道了,會耐不住脾氣,跟二管家衝撞。”

華岫皺眉問:“和二管家有關的?”

“嗯。”紫琳點頭道,“前幾日,我無意間經過老爺的書房,聽見二管家對老爺獻計,說要保住完顏家的聲譽,就必須有所犧牲,承擔金器造假的罪名,三管家是最合適的人選。我還常聽下人們議論,說最近二管家的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對大家呼呼喝喝的,那架勢仿佛自己就是這裏的一家之主了。”

華岫擊掌道:“好個賀晴淵!我怎的就沒想到,若是夜痕入了罪,這府裏最大的得益人便是他。他平日裏跟夜痕稱兄道弟,卻不想背著他竟如此暗害他!”紫琳點頭:“所以小姐以後還得對二管家留個心眼,提防著他再使出什麽手段來。”

華岫思來想去,對紫琳吩咐道:“你找人查一查賀晴淵,看他最近都和什麽人有過往來,在背地裏還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哼,說不定金器造假之事就是他在背後搞鬼!”

兩個人說著,遂離開了綺香閣。到夜裏戌時,卓玉辰來了紅綃樓。華岫精神不好,早歇下了,但聽說來的人是卓少爺,又著急一定要見到她,她趕忙披衣起身,讓紫琳將卓玉辰請進屋。

卓玉辰帶來的是好消息,他已經做好了疏通,可以讓華岫進府衙大牢探望宋夜痕了。華岫喜悅激動,萎靡的情態頓時消了,那一夜極度漫長,她恨不能自己立刻入睡,再睜開眼睛便可以看見天光,可是心裏越著急,卻越是輾轉,翻來覆去,片刻也不曾睡著。

大清早卓府的轎子便侯在門外了。隻說是卓玉辰少爺來接華岫到郊外賞梅,是怕事情被完顏鬆知道,又橫生枝節。卓玉辰看華岫雙眼微紅,知道她是一宿沒有睡好,心疼她,問她是否吃過早點,她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卻說:“吃過了。”

轎子停在監牢的大門外,卓玉辰幾乎還想跟著華岫進去,走了幾步才突然醒悟過來,尷尬道:“你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華岫道了聲謝,迫不及待便往那扇鐵門裏去了。卓玉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酸澀翻湧,又是一陣歎息。

華岫跟著牢頭走過一條狹長的黑巷子,巷子裏陰森寒冷的氣息侵蝕著她,偶爾還會有囚犯們淒厲的慘叫聲傳過來,仿如利箭,穿在她的心上。她想著即將要見到宋夜痕,卻不知他如今是一副什麽模樣?會不會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緊緊地握著拳頭,香肩忍不住顫抖,一顆心仿佛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牢頭帶她走到一扇鐵門外,陰陽怪氣說:“到了!”然後掏出鑰匙將鐵門打開,說,“進去吧!半個時辰後,我再放你出來。”華岫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忽然覺得雙腿似灌了鉛一般沉重,遲遲不敢跨出一步,牢頭看她磨蹭,耐不住性子在背後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撲進去,正好有一雙臂彎將她接住,她抬頭一看,猛地清淚如注。

宋夜痕的額角唇角都是瘀傷,帶著絲絲縷縷的血漬,頭發散亂,衣裳也破了。一雙眼眸被血絲纏繞著,眉心全是愁,深深地鎖著,無法舒展。他抱著她,望著她,雙唇輕輕發顫,似欲言又止。

她先開了口:“夜痕?”隻是喊出他的名字,卻已經無法再繼續保持平穩的聲線,猛地將他緊緊地回抱住,摟著他的脖子,伏在他肩頭哭出聲來。他溫柔地撫著她的肩,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沉著溫柔:“別哭了,華岫,我沒事的。”

華岫不聽,還是緊緊地將宋夜痕摟著,又是搖頭又是哭,哭得越來越厲害,繼而聽到宋夜痕尷尬地咳嗽起來,才知道自己用力過度,勒到他了,趕忙將手鬆開,給他順了順後背,問:“我弄傷你了?”

宋夜痕止了咳,笑道:“沒有。”

華岫望著他,將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看他肩頭衣襟襤褸,隱約可見一道道的傷痕,她緩緩伸出手,想要掀開衣服看他的傷,卻被他一把抓住,那雙眼睛仿佛在無聲地勸阻。

她不肯,掙脫他,還是固執地將他衣裳微微扯下。那些傷口比她想象的更加猙獰,每一道都像一節皮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還有那兩排齒痕,那麽醒目,卻隻引得她更加難受。剛止住的眼淚忽又奔湧流出。他拉上衣服,強笑道:“都是皮外傷,養一陣就好了。”

她明白,他是不想讓自己擔心,再苦再疼,在她的麵前,他也要用笑容來掩飾。他用心如此良苦,自己又怎能讓他的苦心白費?她想及此,便使勁地抿了抿嘴,盡量使眼淚不再流下來。片刻之後,她道:“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他微微一愕:“華岫,不要為了我做出什麽傻事來!”

華岫勉力一笑:“你才傻呢!我為了你而做的事情,怎麽能叫傻事呢?”宋夜痕急得皺眉:“華岫!”她急忙踮起腳,堵了他的嘴道:“我答應你,不會讓自己有危險,嗯?”

宋夜痕牽著她的手,拉她在冷硬的石**坐下,自己蹲下來,仰頭看著她:“我隻要一想到,你或許會為了我而遭遇危險,我就寧可自己永生永世都孤苦在這裏,再也不要出去。答應我,華岫,不要讓我承受那樣的痛苦。”

華岫淚盈於睫,搖頭道:“若是要我眼睜睜看你在此受盡折磨,又或是被派去邊疆戰場,馬革裹屍還,我如何還能安心地活下去?這樣對我又何嚐不是一種殘忍?”一個是不願對方涉險,一個是不願袖手旁觀,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

宋夜痕還想再勸,忽然覺得唇上一熱,整個人都愣住了。華岫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狠狠地,幾乎是將他的嘴唇咬住。

過往的一點一滴,紛紛在回憶裏湧現。他曾經救過她許多次,花燈會上她溺水,他救她,落入敖昆手中死裏逃生,他救她,掉進自己設計的陷阱裏,也是他救她,可是這次,她能救他嗎?

“以前我闖禍……每一次都是你幫我救我,有你在,我想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再吃苦了……”“既然是你要跟著我的,就必須聽我的話,不可以嬌縱魯莽,不可以擅做主張,更加不可以——惹我生氣!”這一句一句,還那麽清晰,可是,有了那麽多風風雨雨一路走來的以前,是不是還能有齊力同心白首相愛的以後?

宋夜痕緩緩地闔上眼睛,伸手將華岫抱住,深情地回吻她。那吻從溫柔到急促,仿佛是恨不能將她吞下腹中,那樣便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他們分開了。

華岫的眼淚頻頻地滑落,落進兩個人交纏的唇舌之間。她又何嚐不希望時光停止,永遠停在這一刻。甚至是希望天地在這一刻毀滅了,可以與他相擁而逝,那便是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焉能說不是一種幸福?

良久。他們方才不舍地分開。華岫眸帶淚光,麵色酡紅,嬌喘微微地看著宋夜痕,宋夜痕心中一動,再度將她擁入懷裏。他知道,他無論再說什麽,也是無法阻止她的了。與其殷切地叮囑,顯得生分,倒不如拋開生死,作一次豁達,反正,生生死死,他都是決定要和她攜手共赴了。

華岫倚在宋夜痕懷裏,心中還有另一處暗湧。她其實在進來之前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洛雲翩的事情和盤告訴他,這秘密壓在她的心裏,實在太沉重,尤其是對他,她已無法再忍受彼此間還有隱瞞。

她緩緩地坐直了身子,望著他,道:“我找到洛雲翩了。她在薛凰城。”他並未料到她會在此時提及此事,不由得一怔,並沒有答腔。她回憶起當日的情形,歎了一聲,慢慢說道:“那天,我帶著紫琳,借故邀洛雲翩上新船遊河,其實是想捉弄她。我並不喜歡她。她在這完顏府中,人緣太好,每個人都誇讚她,將她說得像仙女似的,連我爹都常常被她哄得開懷大笑,對她青睞有加。我爹甚至想要將她認做幹女兒,我嫉妒心起,便處處針對她,總是找她的晦氣。”

華岫說著,擔憂地看了宋夜痕一眼,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將她看著,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她便道:“於是,我邀她上船,假意要跟她言和。我原本隻是想捉弄她,卻沒想到竟出了意外,她摔倒撞在船舷上,整個人都失了衡,跌進了河水裏去。”

“我和紫琳都嚇慌了手腳,本想救她,將木板扔下去,可她卻抓不住,掙紮了幾下,一個浪頭蓋過來,便就沉進河心裏去了!”

華岫說著,當日的情形仿佛曆曆在目,那一抹紅色的倩影,好像從水底升上來,將她緊緊地纏住。她下意識地退了幾步,靠著牆壁,看宋夜痕沉默得厲害,心中更是難受,又強忍著說道:“我不知她究竟是生還是死,隻敢將實情對我爹一個人講。我爹也曾偷偷地派人沿河搜尋,但並未見有任何浮屍。她的生死便成了謎。後來我一直派人在全國各地打探她的消息,直到前幾日,有人說看見她出現在薛凰城裏,我才知道她仍活著,負了這麽久的擔子,總算可以卸下。”

宋夜痕喃喃低語:“她——平安就好了。”

華岫問:“夜痕,你答應過我,無論我做了任何錯事,都會原諒我……”她殷殷地望著他,含情凝涕,期待著他重新給予她溫柔。其實,他也曾無數次設想,倘若最後糾察出的真相會難堪,自己應當如何麵對,每逢想到華岫或許在這件事情上做得並不光彩,甚至有可能極端惡劣,他便覺得,那比拿刀子一劃一劃地割在自己心上還難受。

他的心,其實早已經向著華岫。

早已經不是記憶中那襲鮮紅的舞衣,不是那些擊在船頭的浪濤,或那一盞錯失的美酒。他的心早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他緩緩地走到華岫麵前,重新牽起她的手,道:“既然得知她安然無恙,我便再也沒有牽掛了。”

頓時,華岫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在這苦悶的環境,喜悅雖然有限,但總歸可以讓她釋然地歡笑一次,她問:“你真的不怪我了?”

他點頭:“不怪你。”

她又問:“以後都不會和我生氣?”

他說:“以後都不會。”

她便伸出小指:“那——拉鉤?”他於是笑著將小指伸出去,扣住她的,兩根手指用力地交纏著,溫暖便一點一點從指端開始蔓延。後來兩個人又並肩坐著,訴說了一陣,走廊外傳來牢頭的腳步聲,還有那一串鑰匙叮叮當當撞擊摩擦的聲響。

華岫心裏一緊,將宋夜痕抓得更牢。牢門吱呀一聲開了,牢頭呼喝著進來:“走了走了時間到了!”華岫巴巴地看著宋夜痕,雙手仍是不肯鬆開,宋夜痕勉力一笑:“你忘了,我們答應過對方,誰也不會有事。你先回家吧,也許一覺醒來,我已經在你身邊了。”

華岫知道,他仍是將她當成小孩子一樣哄著,卻也知道自己縱然留在此處也無濟於事,隻好將牙關一咬,鬆開他,幾乎是逃一般地衝出了監牢,衝出了那道長長的黑巷,衝出那扇生鏽的大鐵門。

強烈的日光忽然砸下來,她幾乎連站也站不穩,幸而守在外麵的卓玉辰看見了,及時過來將她扶住,關切地問:“見著了?”她淒然點頭,喉嚨裏仿如被火燒,滋滋地響,一時間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宋夜痕還告訴了華岫一件事,在他被官府抓進大牢的前一天,他已經設法從藩籬莊的薑奎口中套出了話。薑奎承認那個與他做金鏽砂買賣的,的確是本城的商人,隻是他仍不肯說出究竟是誰。

華岫知道,如果薑奎供認,真凶被查出,他必然也會成為從犯,他為求自保,是怎麽也不會將買主說出的。過了幾日,官府張貼出榜文,說下月初將會有一批囚犯被送往邊疆充軍,洋洋灑灑的名單,宋夜痕亦在其中。

紫琳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向華岫報信,華岫握在手裏的白絲絹被風一吹,像斷裂的羽翼般飄起,一直落在八角亭的琉璃瓦上,華岫愣了愣,神情恍惚得厲害,漸漸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開始拍打自己的麵頰。她輕輕地伸手一觸,是雪花。

寒風夾著雪花,稀稀拉拉地飄落下來。

那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華岫還是茫然若失地站著,紫琳低聲來勸:“小姐,回紅綃樓吧,下雪了,怕會凍著。”華岫的聲音虛軟無力:“凍死了豈不更好?”紫琳急忙跺腳,啐道:“呸呸呸,您不是還要留著力氣給三管家洗雪沉冤嗎?”

“還來得及嗎?”華岫恍若自問。

前麵月洞門外疾步走進來一個人,華岫一看,是凍得瑟縮的二管家。她心中怒火頓起,不由分說衝上去,掄起拳頭便向著賀晴淵揮去。賀晴淵動作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攔在半空:“小姐,您這是做什麽?”

華岫正欲破口大罵,卻被紫琳扯開,截斷她道:“小姐是在和我鬧脾氣呢,她胡亂找人撒氣,衝撞了二管家,二管家莫怪。”

賀晴淵冷冷地一笑:“不打緊。”

華岫被紫琳這樣一岔,衝動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下來,剛才險些衝口而出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裏,便強抑著,從懷裏掏出那片碎布,正是香錦手中漏下來的那一塊,賀晴淵一看,臉色微變,雖然收斂得極快,但還是被善於察言觀色的紫琳看在眼中。

華岫並不問賀晴淵,反倒轉臉瞪著紫琳,嗔她道:“你撕壞了我的絹子,竟隻給我留下這麽一片破布了,你還敢強嘴說自己沒錯?”紫琳知道華岫是故意要拿那片布惹得賀晴淵心神不寧,於是順著她,也假裝不肯低頭,和她辯了幾句。賀晴淵的臉色很是難看,以至於連禮數都忘了,一聲招呼也沒有便拂袖而去。

華岫問紫琳:“你瞧見了嗎?”紫琳點頭:“他整張臉都變色了,背後定是大有文章。”華岫思忖著,又問:“卓少這兩日都不曾來過?”

紫琳搖頭:“不曾。”

華岫的腦海中日月更迭,仿佛看著時間從指縫裏流逝。還剩下半月,半月之後便是充軍之期。微小的希望猶如風中燭火,燃燒跳躍,卻奄奄一息。她因為將牢獄中宋夜痕告訴她的線索也說給了卓玉辰聽,卓玉辰不放心她一個女兒家出麵調查,便答應替她去查問餘下的二十多間銅鐵行,看這霜天城裏除了藩籬莊,還有沒有別的銅鐵行也售賣過自己行裏鑄煉的金鏽砂。但已經等了兩三天,卻還是沒有消息。

到第四天清早,華岫尚未起身,卻聽見紫琳來喊,說卓少爺來了,華岫立刻下了床,隻將一件鶴氅草草地披上,便開門迎去。卓玉辰沐著一肩風雪進來,一麵拂去頭上的雪花,一麵說:“你猜得沒有錯,能問的銅鐵行我都想法子套問過了,金鏽砂他們隻進不出,沒有一間對外售賣過。隻有藩籬莊。”

華岫不動聲色,隻靜靜地坐著,反而讓卓玉辰好奇,問道:“你在想什麽?”華岫說:“我在想,如何能讓薑奎供出他的買家。”卓玉辰道:“來時我也曾想過了,他不肯講,我們便逼他講。”

華岫忙問:“如何逼他講?”

紫琳端了薑湯進來,卓玉辰一口氣喝光,喝得急,幾乎嗆到,他一咳起來,華岫才注意到他的眼窩深陷,唇色也有些發白,她皺眉問他:“這幾日你想必累壞了。”

卓玉辰憨憨地一笑:“不打緊,我能熬得住。”又說,“我從薑府的下人口中得知,後日薑奎會離開霜天城,到景楓鎮與人談生意。薑奎家中還有一妻一女,我隻要在他離開的這兩天,想辦法將她的妻女騙出府,再軟禁起來,然後便可以以此做籌碼,逼他拿出交易的單據來。”

紫琳的眉心微微一緊,道:“這豈不是擄人違法的事情?”卓玉辰道:“完顏伯父怕再生枝節,牽連了完顏家,已經與官府相通,要府尹大人將此案了結,不許再繼續追查了。我爹說我們沒有真憑實據,隻靠猜測,他也不方便縷縷插手,隻怕府尹覺得他越權,也怕惹來穆親王的不滿,所以我們隻好用自己的法子了。”華岫想了想,問:“但若是薑奎為求自保,連妻女也不顧呢?”

卓玉辰搖頭道:“薑奎為人雖然貪婪狡詐,但是卻對他的夫人敬愛有佳,多年來從不曾親近別的女色,他對他的夫人言聽計從,每逢他的嶽丈的忌辰,他都會陪著他的夫人到靜迦寺齋戒禮佛,連續七日,從不間斷。他待他的女兒,更是如同掌上明珠,溺愛萬分。”

他這麽一說,華岫便也想起當初她和宋夜痕到靜迦寺找薑奎的情形,如此看來薑奎的確是十分看重他的妻女,隻不過這樣想著想著,思緒卻又走了岔路,想起當日和宋夜痕相處的點點滴滴,風中的白絹,溫柔的相牽,玲瓏的提燈,飛馳的駿馬,還有那場瓢潑的雨,那艘沉靜的船,那一生中最不舍最難忘的黑夜,一幕一幕,紛紛縈繞在眼前。

卓玉辰看華岫的神色,低沉之中尤有淒然,想必又是在替宋夜痕擔心了,便安慰了她一陣方才離開,走之前千叮萬囑,要紫琳好好地照顧小姐。紫琳送卓玉辰出門,回來又讓廚房給華岫煮了一盅燕窩粥,好說歹說,華岫勉強喝下了。

然後又是忐忑的等待。也不知究竟卓玉辰的計劃能否成功。到第三日傍晚,卓玉辰派人送來了信,說已經將薑奎的妻女安置在郊外,正是當日敖昆囚禁他們的地方,並且還安排了丫鬟在身邊伺候著,儼然是把她們當成上賓而非俘虜。

翌日薑奎從景楓鎮回來,剛跨進家門,卓玉辰的信便送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看信,立刻臉色煞白,因為沒有署名,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人在背後謀劃,隻知道對方要他交出可以指證金器造假案的主謀的證據,方可還他的妻女安然。

信上還有會麵的時間和地點:未時三刻,流花河渡頭。

薑奎將信紙狠狠地揉成一團,發了狂似的將宅子裏裏外外找了一遍,果然不見妻女的蹤影,抓來一個下人詢問,下人說昨日府裏有人來報訊,說老爺在去景楓鎮的途中出了意外,受傷嚴重,要夫人和小姐趕緊同去。下人越說越覺得不妥,被薑奎像沙包似的扔了出去。薑奎愈加深信這件事情是真的發生了,渾身一軟,癱坐在扶手椅上。

他知道,對方想要的證據,便是和他和買主之間簽定的契約。契約上有買賣雙方的親筆簽名及畫押。他一直將那張契約當成寶一樣收藏起來,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拿著那張契約,在買主的麵前施行訛詐。

雖然他已經從那批金鏽砂中賺足了酬金,可是貪心不足,他接二連三拿契約要挾買主,要他不斷給出新的酬金,否則他便要將事情揚出去。這會兒他甚至猜想會不會是買主在背後布局,想斷除了這條禍根,逼他交出他們造假違法的證據來。

薑奎把契約從書房的櫃子裏拿出來,薄薄一張紙,攥在手裏卻有千斤重。他看看天,憤然地將契約疊好塞進袖子裏,然後便慌張地出門去了。

離未時三刻還有一個時辰,卓玉辰在流花河渡頭已經布下伏兵,一來是防止薑奎耍詐,二來是保護他自己的安全。他穿著銀灰色的衣衫,肩上係一件雪白的大氅,寒風烈烈,將他的大氅吹起,像搖曳的旗幟一般。

偶爾有幾片雪花飛落,落在幹枯的草叢裏,盡是荒涼淒楚的意境。

他想著,或許再有幾個時辰,他便可以給華岫一個滿意的交代,想著華岫在迎接宋夜痕出獄的刹那,那份喜悅激動,他的心弦便一根根抽緊,無形的手輕輕一撥,流出的都是破碎的顫音。

他也曾自私過,動搖過,問自己到底是不是要這樣全心全意,去營救他的情敵,去成全別人的幸福,撕裂自己的痛苦。

可是,他仍是選擇這樣做了。

因為華岫。

這個讓他愛著,痛著,與生死靈魂相融,此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女子。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痛苦。

於是他寧可自己痛苦。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負手站在渡頭,這裏荒棄已久,沒有行人經過。雪越下越大,忽然前方的小路上似乎匆忙地跑過來一個人。未時三刻還沒有到,莫非薑奎提前來了?他定睛一看,卻沒想到竟是紫琳。

紫琳凍得雙唇烏青,跑到卓玉辰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小姐……她,她可是在這裏?”

卓玉辰驚愕:“不曾見她來。你怎麽這樣問?”

紫琳撫著胸口道:“你在信中說約了薑奎在流花河渡頭見麵,小姐耐不住性子,執意也要來,我怕她出事,便將她反鎖在房裏,哪知道一會兒的功夫她竟然將鎖撬開,跑出來了。我一路追過來,卻沒有見她的影兒。”

卓玉辰立刻緊張起來,眼看約定的時間將至,他不知道是應該繼續在這裏等著薑奎,還是去找華岫,但權衡輕重,似乎是前者更為重要,他稍稍鎮定下來,喚來了伏兵當中的兩名侍從,吩咐他們跟著紫琳,沿途尋找華岫的蹤跡,說自己一旦辦妥這裏的事情,就會找紫琳會合,紫琳便帶著侍從走了,他低頭一看,這麽冷的天,掌心裏竟然滲出細密的汗珠子,被霜風一吹,幾乎就要結冰。

再過了一陣,未時三刻便到了。可是渡頭卻遲遲沒有出現薑奎的身影。卓玉辰等了一刻再一刻,直到申時末,薑奎依然沒有出現。他覺得自己眼皮跳得厲害,心神不寧,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便急忙翻身上馬,向著回城的方向奔去。

那些守株待兔的伏兵們,看主子這般情形,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決定也跟著主子跑的時候,早已經被落下了一大截。

卓玉辰的耳鬢都是呼呼的風聲,極寒極烈,像刀子似的割著。沿途草木凋敝,霜雪覆蓋,他時快時慢,向四周張望,看是否有華岫或者紫琳的身影。那馬兒大約是被他折騰得焦躁起來,越發不聽使喚,狂亂地奔跑了一陣,忽然前蹄一軟,龐大的身軀便向著前方撲倒滾去,卓玉辰猝不及防,被甩出幾丈遠,幸而落下的地方正有一堆厚厚的積雪,才沒有太傷著他,隻是渾身骨骼疼得快要散架了。

他吼了一聲,這該死的破馬!回頭一看,那路中間竟然躺著一個人!方才馬蹄便是被這個人絆住,因而才會出了意外。卓玉辰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已經很清楚地辨認出,路中間躺著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薑奎。

薑奎的身下,有鮮血像湖泊似的暈開,因為天冷,已經凍成了紅色的冰塊。他一動不動地仰麵躺著,雙目緊閉,麵容扭曲,卓玉辰戰戰兢兢地靠近了去看,才發現他已經死了。卓玉辰嚇得連退三步,看向四周,荒蕪一片,沒有半點人煙。

突然,破空傳來一聲尖聲的喊叫。隱隱約約,並不太真切。卓玉辰甚至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尋思著,為何薑奎會死在這裏,看上去他仿佛是被人撲倒在地,以硬物砸擊而死的,四周淩亂一片,枯草堆裏有一塊染了血的石頭,想必正是凶器。

究竟是何人所為?

他的死會否跟這次會麵有關?

卓玉辰一個激靈,便小心翼翼再度靠上前,在薑奎的身上摸索了一陣,銀票和貴重的首飾都在,大有可能不是劫殺,而他的身上並沒有發現那張交易的契約紙,是他沒有帶來,還是被凶手捷足先登盜走了?

這時,茫茫荒野又傳來一聲尖叫。

比上一聲更加淒厲。

卓玉辰猶如受了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險些連魂魄都飛散,他倏地站起來,心中已經糾結成亂麻。

那聲音好像是華岫的?

他不敢確定。但這個念頭已經足可令他抓狂。他憑著模糊的辨認,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厚厚的積雪好幾次陷住了他,他摔倒,再爬起來,瘋跑,再摔倒,甚至像雪球似的滾去,大氅的係帶也裂開了,他索性將大氅扯下來扔掉,便隻穿著薄襖,在蝕骨的嚴寒裏狂奔,一雙燒紅的眼,仿若小獸,焦急而機敏地向四處搜尋。

又是一聲!

“救命!”

這兩個字愈發尖利,也愈發清晰,卓玉辰幾乎可以斷定,那的確是華岫發出的。他猛吼了一聲:“華岫!”聲音在曠野之中像騰飛的巨龍,蜿蜒盤旋,恣意彌漫。華岫也聽到了這一聲吼,嘶聲喊道:“卓玉辰!我在這裏!快來救我!”

是西北方!聲音是從西北方傳來的!

卓玉辰一麵狂奔,一麵大喊:“你不要怕,我來救你!”曠野之中想起另一聲狂妄的奸笑,極度刺耳,帶著一種變調的癲狂。卓玉辰不知道這聲音又是來自何人,但心中大概已經猜到,華岫的危險正是來自這把聲音。

他更急了,腳下卻沒注意,絆上了一根枯枝,向前一撲,骨碌骨碌滾出好遠,抬頭便看到華岫已在不遠處。她跌跌撞撞,在林子裏跑來繞去,她的身後有一個人,舉著刀,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朝她緊緊地追著。

那個人竟是完顏府的二管家賀晴淵?

卓玉辰大驚失色,正好看身旁有一根較粗的木枝,他一把抄起,朝著賀晴淵和華岫奔去,一麵大喊:“賀晴淵,不能傷害你家小姐!”賀晴淵於追趕之中斜眼睨過來,那眼神如刀,而且是一把失控發狂的刀,射得卓玉辰陣陣心寒。他略一遲鈍,跑到近前時,那雙手的力度便削減了大半,即便一棍子揮過去,卻隻是將賀晴淵推倒,沒有傷到他分毫。棍子也斷成兩截。

賀晴淵此刻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殺了華岫。殺她滅口。不能讓她活著去告訴別人,是他殺了薑奎。

賀晴淵殺了薑奎。

華岫原本是想到流花河渡頭找卓玉辰,一個人偷偷地從完顏府跑出來,沒想到中途卻看見賀晴淵行凶的一幕。

她聽見了賀晴淵和薑奎的對話。金器造假,是賀晴淵一手安排的。因為他嫉妒宋夜痕得到了完顏鬆的器重,他想要做完顏府的大管家,想要獨攬大權中飽私囊,因為他從來都不曾對完顏鬆真的臣服,他覺得自己對完顏家所付出的,與他從中所得到的並不成正比。

他恨完顏鬆。恨他待薄了自己。恨他從來都不肯給他實權,也不曾完全信賴他,不會將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也恨他不允許他攀這門親戚。他隻是賀公子,是二管家,寄人籬下,做牛做馬。

宋夜痕後來居上,他自然起了妒心,眼看著大管家周禮將不久於人世,職位空缺,滿以為自然而然便輪到他了,哪知完顏鬆依然隻交代給他一些雞毛蒜皮的活,而將生意上重要的事情都分給宋夜痕。

所以他決定利用這批金器製造的機會,栽贓誣陷宋夜痕。

他與薑奎密謀,給出三倍的酬金向他購買金鏽砂。他一手策劃並實施了這場計謀,他的計謀成功了。可是薑奎貪得無厭,一再勒索他,他為免對方翻臉,拚個魚死網破,隻好順著他,好幾次私底下給他一筆不菲的銀兩,希望可以堵住他的嘴。那次香錦在完顏府外看到薑奎,正是薑奎又來找賀晴淵拿銀子。

當香錦發現賀晴淵私藏金鏽砂與金釵,又想起他和薑奎行為鬼祟,她心中有疑惑,但卻還沒有猜出幾分,她隻是想約宋夜痕,將事情說出來與他商討。可是宋夜痕沒有踐約,去的人卻是賀晴淵。當賀晴淵推開門的一霎那,正看到香錦慌張地將一支金釵塞進袖子裏。賀晴淵認出了那支金釵。他問她金釵是從哪裏來的,想逼她將金釵交出來,因為那支釵是假金器的樣板,和私藏在家中的金鏽砂一樣,都是他從工坊偷偷拿回來的,他應該銷毀它們,但還沒有來得及銷毀,香錦便發現了。

賀晴淵從香錦緊張害怕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他先是好言哄她,想將金釵騙回來,香錦卻不肯,隻哀聲求他說出實情,她希望他可以念在表兄妹一場,將真相告訴她,倘若真的是他在背後謀劃了整件事情,她希望他可以看在自己的份上放過宋夜痕。或許她總是戴著麵具做人,總是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怨懟,她刻薄,自私,甚至一度也使過不光彩的手段,但那都是對別人。對宋夜痕她卻不會。她隻會傾盡一切為他,哪怕是賀晴淵這個表哥對她再好,要她在兩者當中選擇其一,她也會選擇宋夜痕。

賀晴淵看香錦不肯妥協,發了怒,想從她的手裏把金釵強行搶回來,卻沒想到爭執之下,香錦已經退到窗邊,拉扯間他過分用力,香錦被他推得從窗口摔了出去,還扯掉了他的衣袖一角。回家之後他才發現袖子破了,也沒想到香錦會一直抓著那片破布,還成了華岫懷疑他的理由,隻不過後來那件衣服他便再也不敢穿了。

這件事情對賀晴淵來講,其實也是致命的打擊,他的情緒幾乎崩潰。香錦是他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偌大的完顏府,在他看來,隻有香錦跟他一樣,是寄人籬下,是不被重視的。他原本很疼愛這個表妹,可是如今他卻恨她幫著外人來查問自己,但看著她昏迷憔悴的樣子,他卻又忍不住深深自責,矛盾複雜的情緒撕扯著他,以至於他的脾氣忽然變得暴躁,情緒也非常不穩定,動不動便會對府裏的下人發火。

這日,他在街上無意間碰上薑奎。薑奎把自己妻女被綁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得知薑奎是想去渡頭交出契約,惱羞成怒,跟薑奎大吵了起來。薑奎不管,說隻要能救妻女,別的什麽也不顧了,他攔不住,便暗暗地尾隨著薑奎。待薑奎行至荒無人煙的地方,他猛地衝上去,其實隻是想趁四下無人將契約搶走,那樣薑奎就算把他供出,也是空口無憑,而他一直受他要挾的噩夢也能夠解除。

糾纏間,薑奎掏出防身的匕首刺向賀晴淵。那一刀刺出,鮮血汩汩,賀晴淵發了狂,理智再度被湮滅。他推倒了薑奎,抓起路邊的石頭朝著薑奎的太陽穴猛敲,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他雙眼通紅,青筋暴出,口裏喃喃地喊著:“對不起,香錦,對不起!我也不想會發生那樣的事情,表哥對不起你,可是你為什麽要幫著一個外人……”

薑奎就那樣死了。

賀晴淵從他的屍體上摸出那張契約,忽然聽到旁邊的雪地上傳來哢嚓一聲響。他扭頭一看,華岫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一雙美麗的眼睛寫滿了驚恐。華岫也沒想到自己會撞上這樣一幕,慘烈的薑奎,發狂的賀晴淵,嚇得她兩腿發軟,險些忘了逃命。

賀晴淵大喊道:“小姐!小姐!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有心要殺他的!”他那抽搐癲狂的模樣,儼然已經失控。華岫回過神來,轉身便跑。賀晴淵從薑奎的手裏搶過那把匕首,踉蹌著追了上去。

“小姐!你不要跑!你聽我解釋啊!”他嘶聲喊著。聲音比冰雪更涼。

華岫知道,她不能相信他,不能相信一個幾乎發狂的人,她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卓玉辰,跟他會合。她知道這裏離渡頭已經不遠了,可是她慌起來,哪裏還辨得清方向,她像迷路的羔羊,穿梭在茫茫荒野。

賀晴淵緊追不舍。

她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猶記得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亡命的奔逃,那個時候,她的身邊總是有人,將她牽著護著,不是卓玉辰,就是宋夜痕,她可以尋到一星半點的安慰,可是這次卻隻有她一個。

她越來越相信,這一次,她是逃不掉了。

直到聽見卓玉辰的聲音,她還疑心那不過是自己過度驚恐而產生的幻覺。茫茫白雪已經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眼前混亂一片。突然感到手上一暖,一股力道將她捉住,她顫巍巍地抬頭一看,卓玉辰的臉清晰地映入。

真的是他!不是幻覺!

華岫激動得大哭起來,這卻不是哭泣的時候,卓玉辰剛剛一棍子推倒了賀晴淵,趁著他還沒站起身,他追上華岫,兩個人在雪地裏狂奔。身後的賀晴淵,就像當初的敖昆,一路瘋跑著,窮追不舍。

跑著跑著,華岫一腳踏空,險些滾下旁邊的斜坡去。卓玉辰趕忙扶她,她的腦子好像清醒了些,一把抓著卓玉辰,道:“契約!契約還在賀晴淵身上!”

卓玉辰猛然回頭看去,賀晴淵已逼至近前,那舉刀的手高高地揚起,似要朝著他們刺下來,卻又好像還有猶疑。卓玉辰糾纏上去,死死地抓著賀晴淵的手,想搶過他的匕首,他大喊:“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人!是他逼我這麽做的!”

華岫左看右看,搬起一塊石頭,對著賀晴淵的腦袋砸去,賀晴淵疼得兩手一縮,那匕首便從卓玉辰的掌心拉過,將他的手掌削掉了一塊皮肉!匕首咣當落地。賀晴淵的額角破了,疼得抱頭打滾。

華岫將匕首撿起,要挾賀晴淵道:“將契約交給我!”

賀晴淵獰然地狂笑起來:“契約?契約?我剛才不是已經將它撕毀,撕成碎片了嗎?”華岫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我不信!你將契約交給我啊!”她哭喊起來,伸手去抓賀晴淵,賀晴淵猛地跳起,扣住了她拿刀的手,她覺得手腕一麻,頓時五指無力,匕首又落在地上,賀晴淵急忙伸手去撿,卻感到手臂一疼,華岫竟死死地咬住了他,將他的手臂咬出兩排猩紅的齒痕。

他一怒,抄起匕首揮過去,一刀割在華岫的鎖骨上,華岫失聲尖叫,骨碌碌朝著旁邊滾去,撞落了一樹的積雪,那些冰涼的白色紛紛覆蓋下來,砸得她骨骼都要碎掉。賀晴淵仍是止不住此刻發狂混亂的思維,站起身,揮著匕首,一會指向華岫,一會指向卓玉辰,道:“你們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你們偏就是不肯放過我!”

說著,雙眼似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狠狠的一記,投向華岫,仿佛恨不能將她一口咬碎了吃掉。華岫心裏發怵,掙紮著站起,隻站直了一隻腿,便看著賀晴淵朝她撲過來,像猛虎似的,那暴突的青筋,撕裂一般的嘴,好像真的立刻便要將她生吞。她嚇得向後一退,又重新跌坐在地上,因為過分用力,鎖骨上的傷口裂得更大,疼痛加劇。

卓玉辰見此情形,飛身撲上,一把抱住了賀晴淵的小腿,死命地將他向後一拽,他便翻倒在地。他已失去常性,對於這樣一記,自然是發狂憤怒,便握著手裏的匕首,朝著卓玉辰一刀紮去。

卓玉辰躲避不及,那匕首從他的小腹刺入,他覺得自己已痛至麻木,竟忽然生起一種飄飄然的錯覺。

那一幕嚇傻了華岫。匕首刺入,鮮血像從地麵跳出的溪水,在卓玉辰的身上落下一塊又一塊斑痕。卓玉辰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好像整個人都成了僵硬的石塊。她嘶聲大喊:“卓少——”

躺在雪地裏的少年眼神呆滯,吃力地看過來,微微張開的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賀晴淵被華岫那一聲嘶喊重新喚醒,惡毒的目光再次投向她。他緩緩站起,猶如妖怪惡魔一般,朝著華岫一步一步地走去。可是沒走幾步身後那股阻力再次襲來,還是卓玉辰,他再一次將他死死地抱住,不許他前行一步。

華岫幾乎恨不能自己立刻便被賀晴淵殺死了,那樣她便不會看見卓玉辰的慘況,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再次被賀晴淵刺了一刀——

這一次,是在後背。

卓玉辰卻好像不覺得疼了。或許是之前那腸穿肚爛的疼,已經將他的感官麻痹。所以,他沒有放手。

賀晴淵暴怒地吼道:“滾開!滾開!”單腿狠狠地一甩,卻甩不掉,自己反倒失了衡撲倒在雪地裏。那一刹,卓玉辰就仿佛看見獵物的禿鷹,快而狠地追上,一口咬住了自己的獵物——他搶過了賀晴淵的匕首,一刀——

準確無誤地插進賀晴淵的心口。

曠野之中,哀嚎聲仿如雷鳴。賀晴淵絕望呻吟,卻漸漸地又笑了。笑得猖狂,猙獰,憤怒。那笑聲,混著遠山斜陽,一點一點,泯滅淡去。他是真的在追趕華岫的途中便將契約撕毀了,撕成碎片,丟在寒風裏。他想,他們是再也不能拿出證據證明宋夜痕的清白了,他縱然死了,也將宋夜痕一並拖下地獄。他感到一種病態的歡愉。他死時,眼睛一直睜著,沒有再閉上。

華岫拖著沉重的身體爬到卓玉辰身邊。卓玉辰已經奄奄一息。華岫想要抱起他,可是她的力氣不夠,一次一次隻是摔倒,她惟有架著他的雙臂,將他像沙袋一般拖著,死命地拖著,朝著大路的方向走。

摔倒。爬起。摔倒。爬起。很多次,反反複複。

雪地上被拖出一道長長的溝壑。紅色的,帶著血腥。華岫身體裏僅有的一點力氣,就像洪水一般瀉去,她幾近虛脫,最後終於癱倒在地。回頭一看,她也才拖著他走了不過兩三丈遠。她忽然絕望地大哭起來,嘶聲猛喊:“有沒有人啊?救救我們啊!”

回音飄**。荒野之中,連一隻雀鳥也不曾飛過。

卓玉辰已經凍得嘴唇烏紫,吃力地抬了抬手:“華岫——”華岫撲上前將他抱住,讓他靠近自己懷裏,用鶴氅將兩個人的身體包裹起來。他的頭枕著她的肩,她在他耳邊哀求:“你不能有事,他們一定會找到我們,一定會救我們的!”

卓玉辰搖頭,吃力道:“你快走,找到出路!這裏太冷,太荒蕪了——你留在這裏,隻能陪我等死!”

“不!”華岫嘶聲哭道,“我不走。我就算死在這裏也不走。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卓少,為什麽我總是連累你。我如何能償還你?”卓玉辰勉力一笑,道:“傻丫頭,我為你做的一切,又哪裏是期待你的償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說過,我無怨無悔。”

華岫的手,冰涼地撫過卓玉辰的臉。可是那臉卻比她的手更涼,涼得好像是已經死去了,已經結成了冰。她難過得無法再說話。卓玉辰卻怕自己此刻若是不說,將來便再也沒有機會說了,他說:“還記得我們被敖昆囚禁的時候嗎?那個時候,我看著你吃他的拳腳,那麽可憐那麽痛苦,我心裏便像被刀割似的難受,我護著你,我想,我這一生若是可以為你死,就一定會被你深深地記住,你一定會永遠永遠也忘不掉我。嗬,老天爺果真待我不薄,真的讓我的願望實現了。”

華岫猛力搖頭:“不會的,你別說傻話!卓少,你不會死的!”

卓玉辰緩緩地伸出手,抓著華岫,很努力地仰起頭來看她,她的雲鬢花顏,一寸一寸,映入他深黑的瞳孔,他說:“我想再好好地看一看你,記住你,記得深一點,久一點,這樣,來生我再遇見你的時候,便不會錯過你。”

華岫隻是哭,搖頭,看著四周,荒野茫茫,是無邊無際的絕望。卓玉辰輕輕地撫上她的臉,像捧住自己的生命一般,道:“你要記得,你曾經許諾過我,今生你的愛無法給我,來世,你要用更深的愛,用漫長的一生來補償我。你不能食言。”

華岫哽咽著,亦覆蓋住他的手背,含淚道:“我答應你。決不食言!”

卓玉辰微微一笑,道:“謝謝你,華岫。你知道嗎?我現在隻要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覺,再醒來的時候,便已經是來生了。上天縮短了我等待你的時間,我——真的——知足了——”說著說著,他的聲音愈加細,愈加發涼,就像一盞微弱的燭火,在寒風裏搖曳,顛簸,終至熄滅。

華岫覺得懷中的人瞬時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幾乎要將她壓垮,壓得她無法呼吸。她喃喃地喊了一聲:“卓少?”

懷裏的人沒有半點動靜。

她再喊了一聲。

仍是僵硬冰涼毫無回應。

漫天鵝毛般的大雪撒落下來,落在他們的身上,將他們覆蓋得好像雪人一樣。眼淚才剛剛從眼眶裏溢出,便結成了冰,潮濕的睫羽,也覆蓋上一層霜,漸漸地將視線模糊。華岫覺得自己也快要被那寒冷凍裂了,可是她卻沒有力氣再行走,隻是那麽呆滯地坐著,抱著卓玉辰的屍體,遲遲不肯放手。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久得好像連自己都以為自己也死掉了,荒野之中卻飄來一陣陣喊聲。

“卓少爺——”

“完顏小姐——”

華岫低垂無力的眼瞼微微抬了抬,發著顫,似有還無地呢喃一聲:“卓少,他們找到我們了。”

懷裏的人,還是那麽慘白地睡著。再也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