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府的修建,倒不是中規中矩的。
若傳統的院子,四四方方,一進連著一進,一環扣著一環,很是講究。但完顏府迂回曲折,布局隨意而分散,就仿佛是一座人工的花園,東邊一個小院,西邊一座樓閣,分配給不同的人住著,或是主子,或是下人,極為別致。
最外圍那高聳的紅牆,便將這些分散著的小院們緊緊地包裹著,還有假山園林、草地荷塘,相映成趣,幾乎可以開放出來供遊人玩賞了。若是生人進來,往往以為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但轉瞬卻柳暗花明了。
京城之中,便數完顏府的大宅精巧趣致,旁的人,即便也是富貴人家,卻無法相比,隻好感歎自己的家中少了那樣一位賢內助——完顏夫人精於園林策劃、蕙質蘭心的美名也便傳開了。
華岫想起已故的娘親,心中有一陣溫暖,卻也傷感。這一座座的小院,一間間樓閣,甚至一條細細的羊腸小道,都是母親當年的心血,而那些相關的名字,也是母親費盡了心思想出來的。
華岫自己住的院子,便叫紅綃樓。因以紅色為主要的布局顏色,無論是廊柱橫梁,還是屋頂的琉璃瓦,色係統一,明媚鮮豔,是完顏府中最醒目的一處。而聽風園裏住著府內的三位管家,浣溪院則住著華岫的嫂嫂,便是完顏府的少夫人顧氏,閱草堂則是完顏老爺與夫人的起居之所,亦是府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另外還有疏梅閣、琳琅榭、解風院、善臨院等等,各自都有其不同的分派與用途。
而此刻,華岫抬頭,赫然看到自己麵前這座小小的院落,在進門處掛著漆黑油亮的匾,上麵寫——綺香閣。
華岫冷冷地哼了一聲。徑自推門進去。
清幽的樂音還在繼續。
綺香閣原本不叫綺香閣。而是叫綺幽閣。可是自從這園子裏的主人到來以後,偏硬生生地將幽字改成了香字。
綺幽素雅。
綺香,卻多了幾分俗豔。為此華岫沒有少嘲笑過,也罵過鬧過,但最後都無濟於事,父親說錦兒身世可憐,是半個自家人,也是半個外來客,對她應該多加照顧,華岫你這當表姐的也要忍讓,給錦兒多些關懷,使她多些展露笑顏才好。不過是個名字罷了,她要改,隨她的意便是,我想你母親也是慈善和藹之人,她若泉下有知,少不得也是要點頭的。
完顏鬆所說的錦兒,便是如今綺香閣裏住著的人。
府裏上上下下,都稱她表小姐。
她叫玉香錦。
是華岫的舅父的女兒。
華岫的母親自從嫁給了完顏鬆,同家中僅有的弟弟之間的往來也疏遠了,華岫隻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舅父一家曾來過京城,她的表妹香錦玲瓏嬌俏,一張薄唇,襯得粉嫩的臉蛋格外可人。她們一起在荷塘邊上看錦鯉,也不知怎的,香錦腳底打滑,落進了池子裏,她們都不會遊泳,一個在岸邊,一個在水裏,都嚇得失了魂,後來是路過的護院看見了,趕忙跳進荷塘裏把香錦撈了上來。
香錦一直哭個不停,渾身直打哆嗦,大夫來瞧過,說是無礙,隻不過受了驚嚇,要多服寧神定驚的藥。
華岫看香錦可憐,便把自己當時最心愛的一條畫裙送給她,又陪她同吃同睡,說故事講笑話,家中所有可以拿出來哄她的東西都用遍了,花了好些天的時間,才將她失掉的魂給拉回來。
京城在南,玉家在北,那一別就是七八年,年年隻靠一兩封家書傳遞音訊。
直到華岫的母親病逝那年,華岫才又看到了舅父,舅父是隻身一人前來的,舅母和香錦據說都是身子弱,經不得舟車勞頓,舅父隻在母親的棺木前默默地站了一陣,後來整個治喪的過程,華岫都沒有見他流過一滴眼淚。
血濃於水,這個詞讓華岫覺得寒心。
再後來便是兩年前,舅父舅母因為一場瘟疫辭世,留下香錦孤苦伶仃,香錦便來京城投靠姑丈,與她同來的,還有她在家鄉的表兄,也是孤兒,叫做賀晴淵,便是如今完顏府的二管家。
完顏鬆顧念夫人,收留了香錦和賀晴淵,賀晴淵是精明圓滑之人,倒是將完顏府內裏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兩年從未出過任何岔子,可香錦卻仿佛跟華岫貼錯了門神,兩個人之間矛盾不斷,僅有的一點姊妹之情,到此時已**然無存。
誰都知道,二小姐和表小姐是不能碰到一起的,她們碰到一起,說不上幾句,話裏都帶著刺,甚至越說火藥味越重,到最後往往是表小姐哭得一塌糊塗,完顏二小姐則是叉腰跺腳的,怒發衝冠。
戰火所波及之處,遭殃的還有那些無辜的下人。
她們之間最初的矛盾,便是從綺香閣更名開始的。原來的綺幽閣,是華岫的母親閱讀、繪圖,搜集靈感之地,便類似於她自己的書房。其景色旖旎,典雅幽靜,母親極之喜愛,華岫也常去玩耍。
後來母親病逝,綺幽閣便空了下來。
知道香錦前來投靠,完顏鬆左思右想,府中空缺的,暫時惟有綺幽閣,雖然也有些舍不得,但隻能安排給她。殊不知她甫一看到綺幽閣三個字,便皺了眉頭道:“姑丈,我生來便有些怪癖,不知可說否?”
完顏鬆道:“錦兒但講無妨。”
“我素不喜幽字,看見自己不甚喜愛的東西,便會哀傷沉悶,終日鬱鬱難安,若姑丈可以給我安排另一處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將中間這幽字換掉?”
完顏鬆微略一驚,沒想到香錦初來乍到,竟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但他見她可憐,一雙杏眼天真柔弱,似有驚怕,他體恤她痛失雙親、寄人籬下的心情,也顧念亡妻,因而答應了改字,綺香閣便是那樣來的。
事後華岫得知此事,堅決不同意,一邊也責怪父親沒能保全母親的心血,完顏鬆便說了一番勸慰的話,要華岫對香錦多些關愛和忍讓。可華岫性子倔,不肯服輸,轉天便又將綺幽閣原來的那塊匾拿出來,帶了紫琳和三五個下人一起,硬生生要把綺香閣的新匾替換下來。
香錦自然不同意,但她卻不似華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氣幹雲的模樣,拉大了嗓門說誰敢動我娘親的東西。她隻是哭,站在門口哭,站在匾額底下哭,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哭得跟著華岫的那一幫下人都為之難受,反過來勸華岫罷手。
後來事情驚動了完顏鬆,完顏鬆大抵是覺得華岫太不顧及他的麵子,他明明應允了的事情,華岫卻要跟他唱對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錦獲勝,要華岫再不得提更名之事,華岫是吃了敗仗了,但跟香錦之間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應了人言常說的,一山不能藏二虎,華岫和香錦之間,明爭暗鬥,風波不斷。
此時,香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樹下,衣裳用銀色鑲邊,隻薄薄一層,搭著斜肩,自成一派嬌媚。花籠裙覆著細腿,在琴案下鋪開,依稀可見膝蓋彎曲處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極瘦的,瘦得好像風一吹便倒。
闊袖裏伸出的兩條藕臂,微微起伏,與十指同舞。她似是極沉醉,並未注意到華岫的進入,時而低首,時而斂眉,縷縷愁意,都隨著樂音散發。右手腕上一串琥珀的圓珠籠著,低沉卻瑩亮的色澤,越發襯得她肌白如瓷,也越發襯出她的纖細哀傷。
丫鬟翠瑩在旁邊站著,懷裏還抱著一件藕荷色的大氅,她先看到華岫和紫琳進來,便低身對香錦耳語了兩句,香錦便停了彈琴的動作,站起身來,讓翠瑩替自己披上大氅,才慢悠悠向華岫走來,柔聲喚道:“華岫表姐——”
華岫懶得客套,徑直問:“你是從哪裏學來的這曲子?”
香錦笑了笑,道:“表姐莫不是沒有聽出,這便是綠豔紅衣曲吧?此前府裏的舞姬,叫什麽名字來著——”她頓了頓,丫鬟翠瑩立刻低聲提醒:“洛雲翩。”她才又接著對華岫道:“嗯,是洛雲翩,她自編自舞,這綠豔紅衣曲倒是迷倒了不少的人,我素來喜愛那曲調,隻是覺得太歡快了些,如今她不在了,我便將調子做了些修改,不知表姐覺得,我改得好還是不好?可否給我些意見呢?”
華岫心中不悅,心想,不就是懂一點音律嗎,竟至於如此囂張,嘴角微微揚起,笑道:“綠豔紅衣曲之美,便在於它喜慶華麗的節奏,表妹這樣一改,反倒失了它的美感,莫不是東施效顰,不倫不類呢?”
香錦嘴角一挑,道:“我本以為表姐隻懂得鑽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秘術,卻不知幾時也懂起音律來了?”說著,瞟了一眼身旁的翠瑩,再道,“上回在家宴上,也不知是誰在問,變宮在哪裏,好玩不好玩呢?”一麵掩著嘴偷笑起來。
變宮是音律名詞,乃是羽音與宮音之間的樂音,可是華岫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問紫琳,變宮在哪裏,在京城嗎,那是哪位王宮顯赫住的宮殿呢,我怎麽沒聽過,結果那問話也不知被誰聽了去,當了笑話傳,華岫又被完顏鬆好一頓教育,如今香錦再提,華岫氣得慌,可是也不知如何反駁,隻能威脅她:“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香錦故作委屈:“不提便不提吧,表姐何必如此絕情?但不知,那舞姬洛雲翩,我又可不可以提呢?”
華岫心中更惱,但說起洛雲翩,卻反倒不好發作,隻能強忍著,道:“你提不提她,關我何事?”
香錦似笑似歎,道:“我本是極喜愛看她跳舞的。這府裏上下,我想也沒人不喜愛她的舞蹈吧,可她卻偏偏離開了。也不知究竟去了哪裏,真是可惜。”這話在華岫聽來頗為刺耳,立刻反駁道:“我早說過,她要走要留,我是攔不住的,你無須故意在我麵前提她,她逃出我完顏府,與我沒有半點關係。”
香錦嘖嘖搖頭:“喏喏喏,表姐也說了,是逃,這逃之一字,牽連甚廣呢!說到底,她為何要逃?還不是怕了表姐你對她一再相逼,今日你到我綺香閣來,不也是因為不樂意聽到我彈她的曲子,想要來警告我的嗎?但表姐應當知道,我跟你一樣,都是倔強之人。”
話說得決絕,絲毫也不留情麵,華岫自然更是惱怒,索性大袖一揮,推倒了案上的古琴,隻聽劈啪一聲,琴落在地上,斷了弦,琴身也裂了,香錦先是被嚇了一跳,再低頭一看,自己心愛的古琴變成那副模樣,眼眶一紅,又要哭了。
翠瑩急忙扶著她,安慰道:“表小姐,琴壞了可以再買,您這些天本就有些咳嗽,仔細慪壞了身子。”
翠瑩想做和事佬,她本是以前在浣溪院當差的丫鬟,是當時的三管家倪泰將她安排到綺香閣來伺候香錦,華岫本覺得這府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更別說翠瑩這樣一個大活人了,所以,她聽翠瑩說這幾句話,頗有些維護香錦的意思,便仿佛覺得她背叛了自己這個大主子,胳膊肘向外拐,她恨恨地瞪了翠瑩一眼,瞪得翠瑩心裏發怵,立刻噤若寒蟬,香錦見狀,眼淚立刻湧出了眶子。
“表姐不喜歡,我日後不再彈綠豔紅衣曲,也不再提洛雲翩就是。”香錦哭哭啼啼道,“隻是莫要為難下人,翠瑩也是關心我。”
華岫受不得香錦虛偽的那一套,還想要發作,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破響。好像是誰打翻了花盆。在場的四個人同時循聲看去,隻見月洞門處,站著一個藍衣的少年。因為沒想到自己會被發現,所以難免有些慌張錯愕。
“好大的膽子,主子說話,你竟敢偷聽!”華岫一撅嘴,一挑眉,立刻便擺出一副盛怒的樣子。
可是,轉瞬功夫,她卻怔住了。
在場的人都怔住了。
當少年微微向前挪動腳步,五官身形,清晰地映入眼簾。她們都怔住了。這世間怎有如此俊朗不凡之人?
要有,也應該是在畫裏麵吧?
他的輪廓,四肢、腰身、雙肩、麵頰,甚至細微到每一根發絲的弧度,都那麽無可挑剔,美輪美奐。有刀削斧砍的剛毅,也不乏道骨仙風的瀟灑。他整個人,就像是精良的畫師用盡畢生的心血,全情投入,細細勾畫,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處。即便他隻是穿著普通的衣衫,沒有任何華美的點綴,但那衣衫卻因他而增色,勝過了世間任何一種名貴。
他的腳步微微邁開,滿園冬色,頓時像受到了他的光華的籠罩,倏地為之一亮,梅花更豔,鬆柏亦是更蒼翠挺拔,就連頭頂那些懨懨欲睡的雲朵,也振作了精神,朗朗地飄著,送來暖風和煦。
他徐徐作揖,道:“小姐,表小姐,在下是府上新來的管家,宋夜痕。”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湛然若神。
華岫便那麽目不轉睛地看著,看得那叫做宋夜痕的少年頗有些尷尬,隻將拳頭輕握疊在嘴邊,幹咳了幾聲,華岫才緩過了神,側眼看去,自己身旁的香錦更是麵頰緋紅,美目流盼生光,她不由得暗自發笑。
正了正色,華岫道:“原來你便是新來的管家。可是,縱然是管家,在主子麵前,也是下人,你懂不懂我完顏府的規矩?”宋夜痕作揖:“我是循著方才那優美的琴聲而來的,卻不想打擾了兩位小姐的談話,實在抱歉。”
“不打緊——”華岫還想斥責,香錦卻搶了先,說了一聲不打緊,便低頭黯然道,“索性我與表姐也沒幾句好說的。”眼中剛收住的淚痕依稀還在,閃閃爍爍,越是強撐著,便越是惹憐。
那話語中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然明顯,華岫看宋夜痕在場,心知有些話大抵也不好再多講,便拂了拂袖,忿然道:“紫琳,我們走!”
紫琳應了一聲,跟著華岫離開了綺香閣。
香錦站在院子裏,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漸漸地將目光收在宋夜痕身上,勉強一笑,拿衣袖拭了拭淚痕,道:“香錦初識音律,方才隻是胡亂地彈奏,讓三管家見笑了。”宋夜痕瀟灑地笑了笑,搖頭道:“若是初識,表小姐便真是在音律方麵有極高的天賦了。”
一句誇讚,說得香錦心猿意馬,但低頭看到那摔爛的琴,愁色又堆上臉:“知音難覓。可惜這琴卻不能再彈,無法酬謝三管家方才那句謬讚了。”
宋夜痕擺手,朗笑道:“前些日子我見顧琴坊裏有一麵上等的桐木琴,是以冰蠶絲做弦的。名字也極好聽,叫做稀音。索性我明日也要到集市去,便買來相贈表小姐,您可不必再傷心了。”
香錦心中一動,吟念道:“稀音稀音,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好一個稀音琴。”轉而卻歎:“我與三管家萍水相逢,如此盛情,恐難接受。”雖然是羞怯地拒絕,但旁人卻不知那一刻香錦心中的歡喜。
那是第一次,有男子為她的哭泣而動容。
而且,是那樣俊美的男子。
他笑一笑,仿佛整個嚴冬的寒冷都過去了,籠罩著的,隻剩下晴天豔陽。心中如有萬馬奔騰,也如溪流婉轉,潤入心田。雖然嘴上說難以接受,可仿佛周圍充斥著的都是另一個聲音,是期盼的、雀躍的聲音。
哪知道歡喜尚未品嚐得盡興,轉瞬卻凋零了。
香錦那麽一說,宋夜痕也不再多加堅持,仿佛是順了她的意,不再強求她接受自己的好意,彼此又客套地對接了幾句,宋夜痕便道:“我剛來府中,還有些事情尚未辦妥,便就告辭了。”
行色匆匆,惹得香錦好一陣唏噓。
我為何要拒絕他?
那不過是一把琴而已。
但那又真的僅僅是一把琴而已嗎?
香錦為此茶飯不思,終日都有些鬱鬱,可是卻沒想到,第二日宋夜痕又來了綺香閣,懷裏抱著的,正是他說的那麵稀音琴。
桐木還散發著陣陣幽香,冰蠶絲的弦,細致柔韌,輕輕一撥,猶如流水漾過指尖。那愜意的感覺,便一直傳進心底。美人笑靨如花。喜悅之情已是抑製不住。但似乎又怕泄漏了什麽,連忙揮手讓翠瑩過來:“不知這琴花了多少銀子,你趕緊拿給三管家。”
翠瑩尷尬地站著,心道,三管家既然有心贈琴,就是決計不會要表小姐的銀兩的,表小姐心思玲瓏,豈會不知這道理,此刻卻作勢要自己給三管家銀兩,是不是虛假了點?她以前也曾有過類似的舉動,反倒讓自己這個當奴婢的不知道如何自處。
宋夜痕道:“既是稀音,便一定要贈予懂得欣賞之人,我想表小姐定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因而以此琴相贈,除此以外,並無任何旁的意思。但若表小姐與我計算銀兩,反倒是讓我覺得我有諂媚討好之嫌,而表小姐似也有要與我劃清楚河漢界之意了。”
這番話說得討巧,香錦便不再堅持,強壓著心中的喜悅,將稀音琴收下,纖纖玉指撫過琴弦,便仿佛撫過自己柔嫩的心弦,心事滿溢,微醺如醉。
宋夜痕淡然一笑,道:“若表小姐真想謝我,可否再為我彈奏上回在園中所奏的那首曲子?”
“綠豔紅衣曲?”香錦笑微微地看著宋夜痕。
宋夜痕眉心微微有些收斂,點了點頭。香錦便盈盈地在琴案前坐下,雙手放上,做一個起勢,撥動了琴弦。
婉轉的樂音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算不得非常熟練。但聲聲調調,徘徊在耳。宋夜痕隻端正地站著,負著手,聽著,眉宇間的和悅已經不見,仿佛有心事般,陷進了曲調間。但卻都收斂著,盡量少些表露。香錦時不時地偷眼看他,隻覺得他沉穩安然,仿如神明。
因了初次見麵不大不小的一點衝突,華岫對宋夜痕頗為不滿,若聽見府裏的人對他有讚美之詞,便總要說些反對的話。後來想來想去,總是想找宋夜痕的茬,索性派了人暗中調查他的身世背景。
宋夜痕並非京城本地人士,他的家鄉在流蒼國北麵的風蔭。他在風蔭時,曾是替綢緞莊做掌櫃的,聰明機智,很得老板賞識。可那綢緞莊卻生意不濟倒閉了,宋夜痕孤身一人,索性離開風蔭,來京城謀生。
來完顏府做管家,是他在京城謀得的第一份職務。
他的背景,幹淨得像白紙一張,沒有任何可挑剔之處,華岫查來查去,隻覺得無趣,最後惟有罷手。
但華岫調查宋夜痕之事不知怎的傳到了完顏鬆耳朵裏,完顏鬆知道後對華岫又是一番訓斥:“你當真以為為父年邁昏花,不懂用人之道了嗎?我請得他入府來,便早已經將他調查得透徹,無須你再花心思,事情若傳出去,人家又會說我完顏鬆不懂如何管教自家的女兒,任由她總是做一些身為女子不應當做的事情!”
華岫受了那番訓斥,心中鬱悶,那日卻看香錦在荷塘邊撫弄著她的稀音琴,而宋夜痕便在一旁愜意地聽著,微風習習,彼此笑容繾綣淡雅,同華岫自己的愁眉苦臉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甚至有點似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侶了。
華岫覺著刺眼,便要過去,紫琳卻拉著她:“小姐,若是又傷了和氣,老爺免不得還要責罵,倒不如避開的好?”紫琳說罷,華岫怔了怔,又看看不遠處的兩人,那眉目傳情旁若無人,她嘴上冷哼一聲,一拂袖,便悻悻地走了。
再過了兩三日,華岫在月翁亭裏擺了一桌酒,十二道四方名菜,紅綠藍紫,交錯鑲嵌,遠遠看去就像一片華麗的拚盤。正中一隻青銅的酒壺,線條婀娜,亭亭地立著。華岫便懶洋洋地倚在桌邊,漫不經心低頭撥弄著指尖的蔻丹。
路過的丫鬟家丁們不明就裏,紛紛猜測著這位刁鑽的小姐不知又在玩什麽把戲,有眼尖的看到紫琳從小路過來,急忙跳上去一把抓了她,問道:“小姐這是要做什麽呢?”紫琳道:“小姐要宴請三管家!”
小姐宴請三管家?
這話一出,立刻就像生了翅膀似的,瞬間飛散開了。紫琳款步走入月翁亭,對華岫道:“已經跟三管家說了,他答應隨後便來。”
“好得很!”華岫從石凳上跳起來,摩拳擦掌,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借以舒展,沒過一會兒宋夜痕真的來了。遠遠地,隻見一名男子穿著藏藍的衣裳,身形修長挺拔如青鬆,一步一步,款款翩翩。
陰冷的晚冬,四周灰暗蕭條,他卻仿如提早到來的春風,一舉手一投足,都帶來和煦溫暖,暗香浮動。
華岫又有點走神了,還是紫琳在旁扯了扯她的衣袖,輕聲提醒:“小姐,三管家來了。”華岫如夢初醒,宋夜痕已到了近前,優雅地一拜,道:“見過小姐。”華岫輕輕地哼一聲:“今日算你還有些禮貌。”
紫琳彎腰:“三管家請坐。”
宋夜痕規規矩矩地謝過,等華岫坐了他才慢慢地坐下來,顯然還有些忐忑,疑惑地望著華岫,道:“沒想到小姐竟然備了這樣豐盛的酒菜,夜痕實在惶恐。”華岫微微一笑,向紫琳遞了個眼色,紫琳便替他們各自斟了滿滿一杯。
華岫道:“我可不是真的約你來享受海味山珍的!”
宋夜痕愕然:“那這是……”
“本小姐要跟你鬥酒!輸了的,便要受懲罰!要按照贏家說的去做,你敢是不敢?”華岫挑眉,似勝券在握的樣子。宋夜痕微怔,但旋即低眉苦笑,道:“若是鬥酒,小姐就是必勝無疑了。”
“為何?”
“因為我從不飲酒。”
“我不信。”
宋夜痕道:“我曾經試過喝了一口酒便醉倒在地,大睡三日三夜不醒,還因為那樣誤了回鄉的船期,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自那以後我便立誓,再也不沾酒氣。”華岫撅著嘴看宋夜痕,自然不願意如此輕易就放過他:“若是我非要你喝呢?”
宋夜痕昂首挺胸,道:“做完顏府的管家,職責似乎並不包括與小姐鬥酒吧?”
“你……”華岫看宋夜痕那副寧死也不摧眉折腰的姿態,既怒且無奈,想了想,轉而一笑,道,“不喝便不喝吧,唉,可惜了我千方百計地想要灌醉你,好令你出醜,這如意算盤看來是落空了。”
華岫說的都是實話。她本來還偷偷地將一種藥粉擦在宋夜痕的那隻酒杯邊緣,藥粉與酒混合,喝下肚,哪怕酒量再好的人也會醉,而且醉了以後他便像傀儡一般,再難堪的事,隻要有人吩咐他,他都會歡歡喜喜地照做。
但如今宋夜痕不肯喝酒,華岫的惡作劇似乎泡湯了?
華岫麵有慍惱,好像吃了敗仗一樣,無精打采的,可是紫琳卻看到了她眼底偷偷藏著的一抹狡猾。
她又豈會真的輕易便讓宋夜痕過了關?
這時,亭外傳來竊竊的私語聲,倒是有好些個看熱鬧的丫鬟過來了,明媚的眼神,都是衝著三管家而去的。宋夜痕略有些尷尬,撓了撓頭,卻正好看到逶迤的小徑旁還站了一人。
是香錦。
也不知她多會便在那裏站著了,一雙美目,顧盼生姿。宋夜痕便對她抱以輕微點頭的笑意,她也回應過來,一來一往,逃不過華岫的眼睛,她輕蔑地睨了宋夜痕一眼,對於自己腦海中已經成形的計劃,更是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