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能鬥酒,那便鬥智。我出問題,你來答,你若都答出來,那我便服輸,任由你處置,倘使你答不出來——”華岫得意地看了看月翁亭外圍觀的群眾,揚眉道,“那你便要任由我差遣,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宋夜痕英俊的麵容之上笑意淺淺,仿若胸有成竹。索性他也正是閑著,如果不答應華岫的要求,把她惹惱了,倒讓她覺得他眼裏放不下這個主子,況且早就聽說這位刁蠻千金雖然識字,腹內的墨水實在有限,她能有什麽考題是難得住自己的?

宋夜痕作揖道:“小姐,請——”

這便是應承了。可華岫卻不著急,坐下來拿了碗筷,道:“先吃些東西,可別浪費了我這一桌好菜!”

宋夜痕總歸是有些尷尬,手裏拿了筷子,卻遲遲不敢落進盤子裏。隻看著華岫吃得津津有味,表情也誇張得很,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幾輩子沒吃過那樣的珍饈佳肴了。一邊吃,一邊含糊地指揮宋夜痕:“你倒是起筷啊,別傻坐著,你一個小管家,哪來的機會吃到如此美味?”

宋夜痕還是尷尬地坐著。

華岫索性吩咐紫琳:“你去給三管家夾菜。”紫琳應了一聲,宋夜痕急忙推辭,可那紫琳動作利索,宋夜痕話沒說完,一片白嫩鮮亮的清蒸鱸魚已經到了碗裏。他隻好禮貌地謝過,低頭吃了,又是幾顆蝦球滾進了碗裏。

一聲接一聲的謝謝,宋夜痕越說越惶恐,嘴裏嚼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可憐了旁邊看著的人心癢癢,對三管家受到的待遇羨慕不已。

少頃,華岫擱了筷子,擦擦嘴,仿佛是吃得很陶醉了,便笑盈盈地站起來,道:“三管家,我們可以開始了。”

宋夜痕亦起身:“小姐請出題?”

華岫杏眼微醺,道:“我來問你,哪個門派的教徒不會撒謊?”

“啊?”宋夜痕驚愕地瞪著眼睛,他還以為華岫會要他對對子,又或者猜字謎,不管怎樣至少是稍有文化含量的題,可她卻竟然走偏路,很顯然是想故意為難他。轉念一想,這樣子的題目,或許是更符合這位刁蠻千金的水準吧。宋夜痕又忍俊不禁地搖起頭來。華岫催促道:“答不出來,你可就輸了。”

宋夜痕想了想,道:“全真教!全——真嘛!”

周圍看熱鬧的人紛紛撲哧撲哧偷笑起來。一笑他們的小姐竟然出了這樣無聊的題目,二笑三管家卻還能與她對接得上。

華岫自然不服氣,再問:“玉兔為何要隨嫦娥奔月?”

宋夜痕怡然自得,道:“因為嫦娥生了一雙‘蘿卜腿’!”

“哈哈!”就連在旁的紫琳也忍不住笑出了聲,結果被華岫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紫琳吐了吐舌頭,低下頭,聽華岫第三問:“一個四腳朝天,一個四腳朝地,一個愉悅興奮,一個痛苦掙紮,你說,它們這是在做什麽?”

……

宋夜痕的表情一僵,仿佛是遇到難題了,半晌也說不出話。看熱鬧的家丁裏麵有一個年紀不大不小的孩子,已經按捺不住,嚷嚷起來:“哎呀,小姐怎麽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華岫卻得意,看著宋夜痕,道:“答不出來了吧?”

紫琳暗暗地扯了扯華岫的衣裳:“小姐,這個問題跳過,別問了吧。”

華岫不饒:“他答不出來,便是輸了,我為何不能問?”

“因為——”紫琳支吾道,“因為這個問題太邪惡了,容易讓人起誤會。”華岫撅著嘴,滿不在乎:“能有什麽誤會,你……”話沒說完,腦子裏閃過一星半點的畫麵,再看宋夜痕窘迫得隻剩一臉幹笑,她氣得直跺腳,揮了揮袖道:“你們這些人,思想如此不正派,我這明明說的是貓捉老鼠!”

“哦!”看熱鬧的人恍然大悟,紛紛接茬,“可不正是貓捉老鼠嗎,還能有什麽?”丫鬟使勁地揪著剛才那嚷嚷的小孩:“作死了你,沒正經的,是你爹帶你去怡紅院喝花酒把你給教壞了吧!”

華岫越想越尷尬,擺手道:“這個問題不算,宋夜痕,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宋夜痕暗自舒了一口氣:“小姐請再出題。”話音剛落,突然覺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仿佛都分開了兩個,但他眨了眨眼,再看,一切卻又恢複如常。

華岫注意到宋夜痕表情的變化,眉目間的狡黠似是迫不及待要傾散出來了,她故作漫不經心,道:“什麽東西有三個腦袋六雙手,一根尾巴七條腿,走路還會呱呱叫?”

“是——”宋夜痕隻說了一個字,卻竟然感到喉嚨裏火辣辣的,頭暈目眩的感覺再度襲來。他努力地張了張嘴,但發不出聲音,腦子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無法運轉,他暗暗扶著石桌,五指緊緊扣著桌沿,手心裏冒出密密的汗。

“是什麽?你倒是答呀?”華岫斜覷著。

轉瞬之間,宋夜痕眼中僅餘的一點光彩似斜陽殞落,深邃的星眸,仿佛變成烏黑幽深的寒潭。

他怔怔地站著,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動作。

華岫心知,這是她的藥粉起效了。她這番鐵了心要作弄宋夜痕,早已是做了多重準備,縱然鬥酒不成,那滿桌的菜肴,也是被做過手腳的。菜肴裏早混入了可以使人思維遲滯的藥粉,華岫自己事前服了解藥,不會受藥粉的影響,但宋夜痕毫不防備,中了計,答不出問題,自然是輸了。

大庭廣眾的,宋夜痕丟了麵子,華岫也長了麵子,她心滿意足,得意洋洋。眼角餘光瞟到了一直站在人群裏的香錦,便似無還有地投去一抹挑釁的炫耀。

紫琳在旁幫腔:“三管家既然答不出,就請小姐公布謎底吧?”

華岫向紫琳使了個眼色,轉過身,朗聲道:“這世間當然不會有三頭六臂的東西了,所以答案便是——怪物!”說完,哈哈大笑樂得直拍手。全場卻鴉雀無聲。有人打了個哆嗦,嘟囔著:“這算哪門子的考題,分明就是個笑話!還是個無聊的笑話。”

華岫不理,隻轉過身來指著宋夜痕,道:“你輸了,按照規矩,你要聽我的,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宋夜痕癡癡呆呆地望著華岫,仿佛是默認。華岫屈著食指去揉太陽穴,喃喃道:“我想想——怎麽懲罰你才好呢?唔……就罰你……脫光衣服繞完顏府跑一圈!”

語出,全場皆驚!

後來的丫鬟們議論起當時的情形,還津津樂道地說咱家小姐其實就是處心積慮,她早就想看三管家光著身子的模樣了。也有人嬌羞地回應,其實我也想看的,小姐那麽一說,我的心肝便怦怦直跳。

可惜大家美好的願望都落了空。就在宋夜痕渾渾噩噩,準備解開自己的衣衫時,回廊那邊突然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大管家周禮。

一個是華岫的父親完顏鬆。

隻見完顏鬆黑沉著臉,怒不可遏地盯著華岫,訓斥道:“這是什麽荒唐的比試?難不成你要是輸了,你也要脫光衣服在這府裏跑一圈?”

華岫噤若寒蟬。

雖然她平日裏總是任性刁蠻,鬼點子一大堆,又時常闖禍,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她也怕完顏鬆嚴肅起來的樣子。她不敢吭聲,時不時瞟著宋夜痕,生怕完顏鬆發現他吃了自己的藥粉。

幸虧完顏鬆一門心思隻訓斥華岫,並未太留意宋夜痕。那時周圍看熱鬧的人都慌慌忙忙地散了,完顏鬆訓斥了一陣,也離開了月翁亭。華岫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不由得喜滋滋地鬆了一口氣。

無意間瞥到亭外的小徑,那株梅樹下,香錦還端端地站著。

華岫眉眼一挑,走過去道:“人家都走了你還賴著,你是故意要看我被爹訓斥嗎?”香錦微微垂首:“香錦豈是表姐說的那樣人?”

“哼,我看你就是!”華岫嘟囔著,又指了指亭子裏的宋夜痕,道,“反正你喜歡他,那個傻瓜就交給你了。紫琳,我們走!”

“是。”

話音落,囂張的袖角便從香錦麵前拂過,就像薄薄的一片利刃,割過她的睫羽,她雙目一垂,默不作聲。隻看著地上華岫和紫琳的影子,離開了她雙腳所在之處。她緩緩地回身,一雙秀目之中,竟似泛起了凶光。

片刻。香錦步入月翁亭,宋夜痕看見她,眼裏卻沒有半點波瀾,仿如看一個路人,甚至是空氣般的透明人。香錦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別人縱然不知,但聰穎如她,又怎會猜不到華岫在酒菜裏做了手腳?

她輕輕地牽起宋夜痕的衣袖,微微一笑,柔聲道:“三管家,你帶你回房去歇息,表姐的那些藥粉,藥力淺得很,你喝點水,歇一歇便好了。”

宋夜痕不做聲,隻由得香錦牽著他的衣袖,隨她慢慢地步出了月翁亭。彼時嚴冬已到了末梢,寒冷之中,透著些微酥軟的春意。

紅梅凋落,風一吹,簌簌的花瓣便落了滿身。

華岫被罰禁足,一個月之期剛滿,她便迫不及待出了府。她帶紫琳去綢緞莊挑了幾匹新送來的布料,預備做春季的新衣裳。從綢緞莊回來,興高采烈的,正琢磨著哪匹布可以做什麽款式的上衣或下裳,完顏鬆卻過來了。

“華岫!”完顏鬆喊道,“你等等,爹有話跟你說。”

華岫讓紫琳和丫鬟將布料送回房去,自己蹦蹦跳跳躥到完顏鬆麵前:“爹,我這幾天可是乖得很,一點禍事也沒闖。”完顏鬆無奈地笑了笑:“難道爹真有那麽凶,一叫你就讓你心裏發虛?還是你自己真的惹是生非,太不聽話呢?”

華岫吐了吐舌頭:“哪有,像爹您這樣,有我這麽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女兒,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

“你啊——”完顏鬆搖頭道,“你要是真像個女兒家,爹也就放心多了。如今你娘不在了,爹忙於生意,無暇照顧你,便想著替你找一戶合適的人家,好好地相夫教子,走你應走的路。你年紀也不小了。”

華岫聽完顏鬆這麽說,故意打了個嗬欠,道:“爹,不是跟您說了嗎,那個孫什麽的,金魚眼蛤蟆肚,五短身材,兼且還有點娘娘腔,倒貼我也不要。”完顏鬆本想說,現在是你倒貼人家也不要了,但還是忍著,隻對華岫說:“不提孫家的公子了,最近爹倒是替你物色到另一個人選。”

“什麽嘛?”華岫嘟囔著,很不樂意。

完顏鬆道:“是工部尚書卓詢的獨子,卓玉辰。聽聞此少年出落得一表人才,也飽讀詩書,是踏實上進且謙恭孝順之人,不僅溫柔浪漫,又無不良之惡習,你定然會喜歡。”華岫看著父親一臉陶醉的樣子,忍不住竊笑——爹要是喜歡何不自己娶了回來——這話在舌尖上轉了轉,終究還是沒敢說出來。

完顏鬆再道:“我與卓尚書已經約定,三日後城東花燈會,讓你和卓少爺一同遊玩,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故意給人家難堪了。到時候,我讓三管家陪著你去。”

什麽?宋夜痕?華岫的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她知道,自從有了與孫家公子的第一場相親,她便很難逃過父親接二連三的安排了,爹如今已是鐵了心要將這頭疼的女兒嫁出去,基本上自己也沒有什麽可反抗的餘地。

但這會兒完顏鬆竟然說要宋夜痕陪她去花燈會?她心知,父親是想要宋夜痕監視著她,別讓她再故意弄出什麽亂子。可她不服氣的卻是,為什麽偏偏就是宋夜痕?他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想想便覺得討厭,這下可好,被討厭的人監視著,豈不是長對方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嗎?

“爹……”華岫還想反駁,大管家周禮剛好過來,行色匆匆的,一看便是專程來找完顏鬆。完顏鬆擺了擺手,對華岫道:“不必再說了,這件事情我與卓尚書已經定下,你樂意也得去,不樂意還得去。你回房吧,我與大管家還有事商議。”

說罷,便隨周禮一起往前廳去了。

華岫撅著嘴,懨懨地在回廊上站了許久,站到紫琳過來喊她,說買回來的布料都擱在房間裏了,丫鬟們還在等著小姐的吩咐,看應該如何處理。華岫進了屋,再看之前自己愛不釋手的那些綢緞們,這會兒卻什麽興致都沒有了,再鮮豔的顏色,也變得灰蒙蒙的。

花燈會設在城南的拙景園。據說屆時不但有千種款式各異的花燈,點綴著那堪比禦花園般富貴典雅的庭院,還有這京城裏許多新奇的玩意,都會聚在拙景園裏,如百花爭豔,熱鬧非常。

同時朝廷也專門設了戲台,連番精彩的歌舞表演,更是璀璨奪目。

總而言之,有關這場花燈會的各種傳言,近日來喧囂塵上,百姓們津津樂道,都十分期待。

原本如此熱鬧的場麵也是華岫的心頭好。用紫琳的話說,便是好吃好玩好看,甚至好戲弄的,統統都聚到了一處,小姐就算踩了誰的腳,拔了誰的胡子,往人堆裏一鑽,保管可以溜得連個影都沒有,如此大好盛事,豈能不歡喜?

華岫卻是真的不歡喜。

再有兩三個時辰便是花燈會,也是跟那卓家少爺見麵的時候了。完顏鬆特地差了人過來叮囑,要華岫早做準備,包括梳什麽髻,穿什麽衫,甚至擦哪樣顏色的胭脂,都必須謹慎,說那卓少爺是朝廷命官的子弟,不僅富貴,也見過世麵,絕非普通人家可比,要華岫切記不可失禮於人前。

華岫看著紫琳兩手捧著滿滿一托盤的胭脂,冷淡地擺了擺手,道:“不要不要,想到那個宋夜痕我就倒胃口,擦什麽胭脂,抹什麽粉呢?索性素麵去,嚇死一個算一個!”紫琳淬道:“小姐這是撒的哪門子的氣,好歹這相親也是大事,三管家也不過就是個陪客,小姐隻把他當成跟紫琳一樣的丫鬟下人,不搭理便是了。”

“可我到底不服氣,他憑什麽替爹來管我?”華岫嘟囔著。

紫琳笑了笑,道:“小姐你忘啦,平日這府裏若是有什麽迎來送往的事,又或者走親訪友,宴請賓客,不都是由三管家打理的嗎?相親一事,也算完顏府與尚書府的外交了,若是以前,倪泰叔還在,保不齊老爺便是讓他陪小姐去了。”

華岫知道紫琳說得在理,可心裏偏偏不服氣,還想多發幾句牢騷,月洞門外卻進來一個人。

正好是宋夜痕。

他看華岫和紫琳在屋簷下站著,施施然走過來,作揖道:“老爺差我過來看看,小姐是否已經準備好?”可是抬頭仔細一瞧華岫的臉,雖然肌膚白滑若凝脂,五官也是清麗絕美,但終究少了兩片緋紅雲霞的點綴,便顯得有些隨意,精神氣不足。頭發也是散著的,像黑色綢緞似的,垂在身後,像是剛剛才睡醒。

宋夜痕眉心微蹙:“小姐……”

“小什麽姐啊?”華岫不耐煩地瞪了宋夜痕一眼,“沒見過小姐這樣不施脂粉還能迷死人的絕色佳麗嗎?小姐我決定今兒個就這樣去見卓少爺了,你說好不好?”

“好——”

宋夜痕淡淡地應了一聲。倒讓華岫和紫琳怔住了。彼此互看一眼。都以為他一定會嚇得卑躬屈膝前來勸說,指不定還冒出一頭冷汗,誰知他竟然抄著手站在一旁,臉上掛著從容的微笑。

華岫咬了咬牙:“你就不怕我爹責罰你?”

宋夜痕摸了摸鼻梁,道:“如果堂堂完顏府的千金小姐願意以這副模樣示人,我區區一個管家,受點責罰又算什麽?”宋夜痕根本就看穿了華岫乃是好麵子之人,也知道她每次出門定必要打扮得一絲不苟,她又豈會真的就這樣衝進了那花燈會去?華岫看宋夜痕這副吃定她的模樣,恨得牙癢癢,索性往欄杆上一坐,道:“我不去了。”

紫琳連忙湊過來:“小姐,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華岫白了紫琳一眼,頓了頓,卻不見宋夜痕出聲,心裏好奇,側頭看去,隻見宋夜痕正從後腰上掏出什麽東西,仔細一看,便是一捆不粗不細的麻繩。宋夜痕將拿在手裏掂了掂,笑容裏帶出幾分戲虐:“老爺早料到了,說就怕小姐使性子不肯去,因而給了我這節麻繩,讓我無論如何,哪怕用繩子綁,也要將小姐綁去花燈會。小姐——”宋夜痕略低了頭,嘴角上揚的弧度更是明顯,也愈加迷人,“老爺吩咐的事,我這做管家的,應該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呢?”

“你!你!你!”華岫站起來,指著宋夜痕,說了好幾個你,卻好像被那團怒火堵住了喉嚨,又是瞪眼睛,又是握拳頭,也不知要如何說下文。再看宋夜痕那雙清俊的眸子,透著幾分得意,還有幾分狡猾,華岫突然覺得自己原來看錯他了,他可並非一個溫溫吞吞、斯文忍讓的臭管家呢!

華岫將袖子一甩,氣呼呼地衝回房間。

到底也隻能妥協了。

宋夜痕便一直在紅綃樓外站著,約略等了一個時辰,隻聽得吱呀一聲響,門開了,一片鵝黃的裙角先露出來。

宋夜痕順勢看去——

隻見華岫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裙裳,柔柔曼曼,仿若一朵剛開的雛菊,立在那蔥蘢幽靜的山穀裏,教人看一眼便不忍心再挪開視線。若是任那雛菊迎風搖擺的枝頭,隻怕稍稍不留神它便凋落了,但若摘下來捧在手心裏,卻是無論如何用盡一切的心力也給不了與它匹配的嗬護。

藕荷色的帛帶,裹著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在右側係出懶散的蝴蝶結,隨意地垂著,卻有一份飄逸脫俗的美。

裙下緣飾,頸上瓔珞,彼此搭配得如同天造地設,熠熠生輝。

凝白的手腕上,一隻翠綠通透的玉鐲籠著;纖纖玉指,縱使沒有特意用蔻丹做點綴,卻反倒在簡單潔淨之中透出溫柔的婉約。

再看那尖尖的瓜子臉上,粉光若膩,柳眉如煙,雙瞳剪水,絳唇映日,更是美豔不可方物。一貫輕輕揚著的唇角,與那流盼間總帶著天真的歡喜與俏皮的桀驁的眼神相搭配,生生地將這猶如畫中仙子般的美人點綴出無限的靈動。

宋夜痕竟看得癡了。

華岫跨出門檻後也注意到宋夜痕的失態,清了清嗓子,喊道:“喂,那個誰,我這副模樣你可滿意了?”

宋夜痕回神,尷尬地低了低頭:“時辰不早了,我們動身吧。”

花燈會自午後便已經拉開了排場。隻不過重頭戲都安排在入夜以後,所以整個下午拙景園裏都是不冷不熱的。華岫的轎子到拙景園門口時,酉時過半,一撥接一撥的人群都在朝裏擠,斜陽也漸漸沉落了,正是月上柳梢頭,一個婉約曖昧的黃昏後。

華岫一衝進拙景園,便像脫了韁的野馬似的,東跑西撞,見什麽都喊買。不管是南方的瓷器,還是北方的木雕,有用沒用的,一律不放過。紫琳和宋夜痕再加上幾名完顏府的隨從,都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來照看著他們的小姐。不一會兒,隨從們手裏捧著的東西就快有三尺高了。

連紫琳也忍不住勸:“小姐,別買了,他們都抱不過來了。”

華岫嘻嘻笑著,盯著宋夜痕道:“不是還有他麽?他的手還空著呢。”宋夜痕不疾不徐,道:“小姐,跟卓少爺約定的是戌時正,在西麵的畫扇橋上,我們這會兒慢慢地走過去,時辰正好。”

華岫的眼珠子骨碌一轉,道:“你們在這裏等我,我想去個茅廁。”

紫琳主動請纓:“小姐,我陪您。”

華岫卻擺手:“不必了,你在這兒看著這幾個人,別教他們弄壞了我的東西,我很快便回來。”

“哦。”紫琳應了一聲,看華岫的眼睛裏滿是狡猾,隱約覺得其中必定有詐,可是她不敢吭聲,隻聽宋夜痕叮囑道:“請小姐速去速回,我們在這兒等你。”

“知道了知道了……”華岫蹦蹦跳跳地鑽進人堆裏,像一尾得水的魚,三兩下功夫便遊得沒了影。她哪裏是去什麽茅廁,隻不過想撇開宋夜痕,自己再好好地將這花燈會玩個遍,如此琳琅滿目,有趣之極,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相親不相親的。

宋夜痕又豈能猜不到華岫的小伎倆,隻稍稍等了片刻,便對紫琳說,咱們走吧。紫琳納悶,不是要在這兒等小姐嗎,還去哪裏?宋夜痕道:“一時半刻的,小姐也回不來了,與其等她來找咱們,咱們不如主動找她。”心裏想的是,拙景園能有多大,要找那樣一個莽莽撞撞,華麗高調的完顏華岫,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她如果想在這園子裏走丟了,又或者躲過跟卓少爺的約會,那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眾人隻好跟在宋夜痕身後,朝拙景園的深處走去。

而華岫擺脫了宋夜痕,心情自然大為舒暢,抬頭看樹上或回廊裏掛著的花燈,圓的方的多角的,龍燈紗燈棱角燈,種類繁多,美不勝收。再看身邊來來往往的人,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青澀垂髫的孩童,有的獨自賞燈,有的則是呼朋引伴,或與愛侶、與家人同行,好不熱鬧。

水榭旁邊有賣糖葫蘆的,華岫挑了一串最紅最大的,剛準備一口咬下去,卻聽到旁邊傳來喧嘩聲。似乎有很多人都圍在幾張條形大長桌的前麵,還有的排著隊,時不時踮起腳,若有期盼的樣子。

華岫拉了一個排隊的人來問:“你們這是做什麽呢?”

那人道:“聽說奇玉頑石坊弄來了一批珍貴的石頭,叫做靈犀石,可以催旺人的姻緣,堪比月老的紅線。而且這批靈犀石隻有九九八十一顆,是限量發售呢。”——這不過是商家的噱頭吧,哪能真靠一塊石頭便定了姻緣呢?華岫聽罷,嘟著嘴想了想,隻不過心裏那點小癢癢依然撓著她,她倒是好奇這靈犀石究竟長什麽模樣,索性從懷裏掏出五兩銀子,戳了戳剛才那人的肩膀:“你把這位置讓給我,如何?”

那人低頭看了看,又搖頭:“五兩銀子你便想收買我,我可是排了好久的呢。”

“那……十兩?”

“不行不行!”那人看華岫一身著裝非富則貴,鐵了心要敲她一筆,她還在說著,冷不防看到一個小廝衝到隊伍的最前麵,偷偷地塞了一枚元寶給那賣家,又對賣家耳語了幾句,賣家便給了小廝一顆靈犀石,華岫眼珠子一瞪,扔出左手的兩串糖葫蘆,直接朝那小廝砸去,一麵大吼道:“快看呐,他不守規矩,插隊呢!”

小廝頓時窘得滿臉通紅。

排隊的人也紛紛叫囂起來。

華岫覺得好玩,喊得更帶勁了:“唉,我們辛辛苦苦排隊,人家卻行賄,還有沒有規矩了?不行不行,我看這隊咱也別排了,索性搶吧,搶得到是運氣,搶不到便是月老爺爺沒功夫搭理你,便是命!”

如此一說,有幾個早就排得不耐煩的人便真的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頭,而其餘的人見此情形,自然也不甘落後,紛紛爭先恐後地圍了上去,一時間整個賣場都變得混亂不堪。華岫本來也是想渾水摸魚,哪知道她擠來擠去的,卻連個縫隙也鑽不進去了。後來也不知是誰撞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從人堆裏跌出來,趴倒在地上,那姿勢便是一個狗啃泥,不僅狼狽,而且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華岫狠狠地想,一麵擦了擦滿臉的泥,掙紮著爬起來。忽然一雙寬厚的手伸到麵前:“姑娘,你沒摔傷吧?”

“死不了!”華岫沒好氣地回。並不承接對方的好意,自己倒是站起來了。抬頭一看,麵前的男子氣宇軒昂,俊朗非凡,一身銀白的袍子,顯得尤為富貴。他對著她微微地笑,笑容親切儒雅,就像那朦朦朧朧的燈光,散發著如和煦春風般的溫柔。

華岫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抹了抹臉,道:“多謝公子關心。”她的臉本來就摔得髒兮兮了,再用沾滿了泥的手一抹,五官都被遮了大半,像一隻花貓,隻露出兩隻機靈的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對方看了不禁好笑,便從懷裏掏出一張幹淨的手帕,遞給她,道:“用我的帕子擦擦吧。”

華岫接過,正想道謝,卻見方才插隊的小廝跑過來,雙手捧上一枚靈犀石,站在這年輕男子的麵前,畢恭畢敬,道:“少爺,您要的靈犀石。”

什麽?

華岫頓時惱了,原來方才不講規矩,還連累得自己摔得如此狼狽的小廝,竟是受了這人的指使?這會兒華岫連自己摔跤的賬也一並歸到這對主仆身上了,隻將手裏的帕子往地上一仍,哼了一聲,道:“留著你自己用吧!”

說完,揉著還發疼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