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糖葫蘆,也沒有靈犀石,還帶著一身的狼狽,膝蓋和胳膊都隱隱發痛,一個人,落寞地走在人群裏,初始的新鮮愉悅感統統消失了,華岫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如果紫琳在就好了,哪怕宋夜痕忽然出現,她也許還有個撒氣的對象,總好過這樣一瘸一拐地走著,無人問津。

想著想著,想起畫扇橋的戌時之約。

這會兒已經是戌時了,再往前走兩步,也便是畫扇橋了,雖然自己弄得周身狼狽,但既然來了,不妨去看看那卓家的少爺長什麽模樣?這樣一想,華岫又來了精神,恰好路旁有個賣麵具的小販,她便挑了一隻油彩臉譜的麵具戴上,躡手躡腳朝畫扇橋去了。

畫扇橋不隻是一座橋。

更像一座建在流花河上的飛閣。鬥拱雕花,屋簷繪彩,燈火通明,富麗堂皇。雙雙對對的行人從橋上經過,有的走馬觀花,有的倚著欄杆竊竊私語,還有的來來回回踱著步,像是在等什麽人——

咦,華岫仔細看了看,那來回踱步的人,看上去年紀輕輕,衣著華麗,莫非就是卓尚書之子卓玉辰?華岫躲在橋下幾株山茶花的花叢裏,斜著身子踮腳觀望。慢慢地,那人轉過身來,一張俊臉被橋上的花燈映照得分明。

華岫的手一緊,折斷了一隻花莖。

橋上年輕的公子,竟是華岫在奇玉頑石坊的攤檔前遇見的那個人!莫非他便是卓玉辰?華岫皺了皺眉,撅起嘴,心已是涼了半截。想來富家子弟都不外如是,連排隊的規矩也不能守,定必平時養尊處優、驕縱慣了。

隻不過,若論五官氣質,那人倒也稱得上翹楚,絲毫不輸給那討厭的宋夜痕,難怪從他周圍經過的女子都有意無意多看他幾眼。華岫也想看得再真切些,腳尖越踮越高,身子也越來越朝著花叢外傾斜,突然聽見一聲小孩子的尖叫:“娘啊,那花叢裏有一隻鬼!”

華岫驚愕地一看,隻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站在路邊指著自己,已是嚇得哇哇大哭,華岫著急,隻怕引來更多人的注意,便想沿著花叢溜走,突然腳底一滑,好像是踩到了一片潮濕鬆動的土塊。

華岫的身子頓時失了衡,搖搖晃晃,撲通一聲,竟掉進了流花河裏!

河水冰涼,仿佛一張預先織好的網,將華岫包裹得不留半點餘地。華岫不會遊泳,一瞬間隻覺得河水從七竅瘋狂地鑽入身體,那種感覺仿佛墮入地獄般難受。她揮著手,拍打著水麵,雙腳亂蹬,浮浮沉沉,一麵嘶聲地哀哭:“救命!救,救命……”

花燈會太過熱鬧。

熙來攘往的人,都隻注意到滿目光亮,談笑風生,鮮有人發覺流花河裏那一星半點的掙紮,華岫漸漸覺得周圍的光線都在泯滅下去,雙腿很沉,就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扯住了,喉嚨裏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小,細若遊絲。

這時,一盞幽幽的蓮燈隨水飄來。

那放燈的人大抵是為了追隨自己的願望,視線緊跟著,猛地看到河的暗影裏那隻用力伸向水麵的手。

“啊,有人落水了!救人啊——”放燈的人大喊起來。她中氣十足,聲音高亢,稍稍隔得近些的人都聽到了,那畫扇橋上倏地便衝出一道人影,一個猛子紮進河裏,然後像一尾敏捷的魚似的,很快便遊到華岫身後,一手圈住她的脖子,使勁地將她往岸上拖。

迷蒙間,華岫緊緊地抓著對方的胳膊,好像生怕稍一鬆手又會沉進那猙獰的河水中去。不知不覺,尖尖的指甲已經嵌進對方的皮肉,抓出幾道細小的月牙形狀的血痕。片刻之後,華岫感覺到自己疲倦的身體已經脫離水麵了,對方抱起她,又在岸邊的草叢裏放她下來,拍了拍她的臉,喊了幾聲姑娘,她的眼皮抬了抬,又沉沉地關上。

麵具還掛在臉上。

抽象而猙獰的麵具,壓抑著,呼吸不暢。救華岫的那個人輕輕地將麵具摘去,冷不防發出一聲低呼:“啊——”

誰也不知道那聲欲揚還抑的驚訝究竟代表了什麽,除了他——摘掉麵具的那個人,他不是別人,正是在畫扇橋上等著與完顏小姐見麵的卓玉辰,也是華岫在買靈犀石的時候遇見的那位年輕公子。

他驚訝的是懷中人兒楚楚可憐的美。

他其實在救起她的時候,便從她的衣著頭飾看出來,她就是剛才“煽動暴亂”的那個頑皮乖張的小女子,隻是,他初見她時,她摔得狼狽,一臉汙穢遮蓋了她本來的容貌,但這會兒整張臉已經被河水洗淨,雖然發髻都散了,胭脂也溶掉了,但那凝白的肌膚,精美的五官,膽怯和慌亂,都深深地落進了他的眼裏,他的心就像一根琴弦,倏地被撥動,爆發出好幾聲震顫。

人群漸漸圍攏來。

都指著地上躺著和跪著的兩個人,議論紛紛。這時,宋夜痕和紫琳等人也趕到了,因為聽說有個衣著富貴的年輕女子落水,他們便跟過來看看,竟真的看到昏迷的華岫。紫琳大喊一聲小姐,撲上前去,宋夜痕也是三兩步衝過去,伏在華岫的胸口仔細一聽,心跳似是很微弱,呼吸也在逐漸淡下去。

宋夜痕顧不得許多,一麵捏了華岫的鼻子,一麵對她的口裏吹氣。溫熱的嘴唇覆蓋上去,彼此輕輕貼著,仿若含了一片軟綿綿的雲朵,華岫的眼珠子動了動,眼縫微微張開,旋即又閉合。

宋夜痕慌手忙腳的,又交叉雙手按在華岫的胸口上,一下一下,用力而有節奏地按壓著。周圍的人早已經議論紛紛,大都是在說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紫琳也嚇得臉色發白,直拖著宋夜痕的胳膊:“三管家,你這是在幹什麽呢?趕緊找大夫啊!”

宋夜痕無暇解釋,隻繼續按壓著華岫的心口,一雙愁眉擰出額心兩道深深的溝壑。

卓玉辰也是知道這個急救的辦法的,隻不過方才他情急慌亂,一時忘記了,這會兒便替著宋夜痕解釋:“別慌,他是在救你家小姐。”紫琳捶著手,真恨不得那溺水的人是她自己:“好端端的,怎的竟掉進河裏去了,早知道還相什麽親嘛,老老實實在府裏呆著不就沒事了?”

“你說,你家小姐是來相親的?”卓玉辰急問。

紫琳點頭,雙眸含珠:“約了對方在畫扇橋上等的,可小姐不知怎的自己跑來了,還溺了水,回頭如何向老爺交代呢?”

卓玉辰看著那薄衫輕紗之下的瘦骨嶙峋,聲音發顫:“這可是完顏老爺的千金,完顏華岫姑娘?”

紫琳驚愕:“正是!”

“啊?”卓玉辰再度爆發出一聲錯愕的低吼。突然地上躺著的女子咳嗽一聲,嗆出大口水來,閉著的眼睛也慢慢睜開了,在場的人頓時鬆了一口氣。紫琳破涕為笑,大喊著:“小姐小姐,你醒了,三管家把你救活了!”

華岫掙紮著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上殘留著的水珠子,再看一眼跪在身邊,一左一右的兩名男子,微微喘著氣,問:“三管家把我救活的?”

宋夜痕如釋重負,淡然一笑,正想開口說話,突然聽見啪的一聲響,待腦子裏接收到訊號,確定自己是挨了一個耳光的時候,臉頰火辣辣的疼已經衝上頭頂的百會穴。華岫氣呼呼地瞪著眼睛,咬牙切齒:“誰要你救我了!你分明就是在借機輕薄本小姐!”

宋夜痕一怔,抬眼正遇上卓玉辰投來同情的目光,他對他無奈地笑了笑,對方雖然有點忍俊不禁,也隻能暗暗壓抑著,故意別過臉去。後來這件事情再被說起,卓玉辰還不忘取笑宋夜痕:“你整日麵對著那可愛刁鑽的完顏小姐,日子想必過得多彩多姿的。”

宋夜痕反問:“卓少覺得她可愛?”

卓玉辰抿嘴微笑:“不同於一般的胭脂俗粉,自有一番活潑嬌憨。”說著,輕輕呷了一口杯中酒。

彼時宋夜痕與卓玉辰因了華岫的那個耳光反倒有了更進一步的交談,起因是花燈會之後卓玉辰專程約宋夜痕到凝碧樓吃席。彼此年紀相仿,亦都是性情中人,而卓玉辰身為尚書之子卻沒有紈絝的架勢,宋夜痕倒是很喜歡,漸漸也就相談甚歡,有了這第三次的會麵。

宋夜痕問:“卓少今次約我來,又是想打聽華岫小姐的什麽事呢?”

卓玉辰皺眉:“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卓少?每次經過怡紅院,那門口站著的姑娘們也都這樣叫我。”

宋夜痕有些尷尬:“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你?”

“玉辰呢?”

宋夜痕擱了碗筷:“如此親昵,恐有不妥,我是區區一個管家,你卻是官家子弟,身份尊貴得很。”

“親昵?”卓玉辰嘻嘻一笑,“難不成你我之間還能親昵出什麽不尋常的關係來?”宋夜痕一聽急了,趕忙坐正了身子,岔開話題:“你約我來,不是為了華岫嗎?”卓玉辰點頭,便說出自己心裏的盤算。

他想約華岫到城郊鯉月山的牧場騎馬。

這件事情說來極巧,宋夜痕記得自己剛到完顏府的那會兒,有一次無意間聽到華岫與完顏鬆的對話,大抵的意思便是華岫想學騎射,完顏鬆卻不同意,覺得她一個女兒家學騎射著實不雅,但如今卓玉辰卻提出來,華岫一聽,果然如宋夜痕所預想的,喜滋滋的情態頓時上了眉梢。

“唔,騎馬呀,自然是要去的!”華岫也不正眼看宋夜痕,顧自得意地笑著。紫琳卻有些擔心:“老爺不準小姐騎馬呢?”

華岫冷哼:“怕什麽?這可是人家卓少一番盛情呢!我爹若想讓我早點嫁出去,便不能阻止我和卓少培養感情嘛。”說著,掩嘴狡黠地一笑。宋夜痕在旁站了許久未吭聲,看華岫如此篤定了,便道:“卓府的小廝還在廳裏侯著,說是一定要等到小姐的答複為止,那我這便去告訴他,就說小姐同意了。”

宋夜痕欲告退。

“嗯。”華岫懶洋洋地,冷不丁白了宋夜痕一眼,卻正好撞上他尚未及時收回的視線,一瞬間四目相接,華岫的腦子裏隱約浮現出他為她吹氣和按壓心口的畫麵,心忽地一跳,粉拳暗暗握緊,緋紅上臉,眼神頓時閃爍。

宋夜痕不明就裏,隻有些納悶,覺得此刻的華岫不似平日那麽飛揚跋扈,反倒有了些小女兒的嬌羞情態,看著倒是賞心悅目,他便微微一笑,華岫的臉紅得更厲害:“你笑什麽!不是要走嗎?趕緊啊!”

“是的。”宋夜痕忍俊不禁地退了。到前廳告訴小廝,華岫同意明日與卓少騎馬,兩個人再做了些安排,時間便閑下來,他心中略作盤算,便往綺香閣去了。

殘雪暗隨冰筍滴,嚴冬已過,漸漸地早有了春的柔意。綺香閣悄靜無聲,隻有暗暗生長著的柳眼梅腮,恬淡靜好。

宋夜痕看香錦的房門緊閉著,也不好徑直去敲,便故意加重了腳步,見地上幾片枯葉,又踩了踩,做出一連串的聲響。丫鬟翠瑩從耳房裏出來,看是宋夜痕,忙不迭笑著迎上去:“三管家來了?表小姐還在午睡呢,我去叫醒她!”

“咦,不必了!”宋夜痕抬頭,“我昨日經過廚房,見有人在煲藥,說是給表小姐的,此刻經過便順道來問問,表小姐是病了嗎?”

翠瑩道:“表小姐體弱,前些天返寒,大冷天的,她卻隻顧著在園子裏彈琴,結果卻著了涼。倒是大夫瞧過了,不礙事,開了些傷風的藥,吃過以後好了大半,三管家可真是有心了。”

“既是如此,讓她好好歇著吧,我便不去打擾了。”宋夜痕說著,正要走,那緊閉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傳來香錦的聲音:“是三管家來了嗎?”

翠瑩忙去扶著:“是的表小姐,三管家知道您病了,特意來看您。”說著,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宋夜痕一眼。

香錦似弱柳扶風,笑容卻愈加燦爛:“哪有什麽病,不過是感染一點風寒,早不礙事了,我是看這暖風熏醉,偷偷小睡了一陣,這會兒三管家來了,我的精神頭都回來了,我前些日子譜了一首新曲,就用稀音琴彈給你聽聽,如何?”

宋夜痕客氣道:“我怕你身子弱,經不起折騰,還是等修養好些再彈吧?”

香錦卻不依,執意要宋夜痕留下來聽她撫琴,翠瑩便在旁幫腔:“三管家,您就順了表小姐的意吧,她終日在綺香閣裏悶著,難得有個人來瞧她,您若是就這麽走了,委實也太辜負了。”

香錦聽翠瑩說得戲虐,瞟了她一眼:“就你這張嘴利索。”但也就順了翠瑩的話接下去,“我終日在這園子裏,難得有個說話的人,三管家又是知音,若是斷然拒絕,我難免會傷心的呢?”

宋夜痕聽香錦那樣說,也不好再推辭,便隨她進了屋,在椅子上坐著。翠瑩奉了茶,心領神會抱著茶盤退開了。閉了門。屋子裏隻剩下香錦和宋夜痕。香錦在琴案前坐下,雙手撫上,動人的清眸抬起,望著宋夜痕:“我還是第一次譜曲,若是譜得不好,你可別笑話。”

“豈敢。”宋夜痕覺得自己跟香錦說話的時候也不免沾染了她的文弱之氣,用辭斟酌,腔調也斯文,完全不像在華岫麵前那麽隨意,甚至有時被她感染得,也帶了些頑劣俏皮的態度,想及此,不免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香錦不知為何,忙問:“怎麽,是我彈得不好嗎?”

宋夜痕恍然回神,尷尬道:“對不起,我隻是有點走神了。表小姐勿怪。”

香錦輕輕舒了一口氣:“沒關係。”

便又低頭撥動了琴弦。

挑撚間,琴曲憂愁哀婉,仿佛含了很深的寂寞,宋夜痕聽著,隻覺心疼,想這小小年紀的女子,竟然好像滿腹滄桑,失了她應有的快活與天真。曲終時,宋夜痕連忙擊掌以示讚賞,香錦麵色微紅,道:“三管家能給我提些意見嗎?”

“呃——”宋夜痕站起身,道,“我對音律的所知實在有限,隻知好聽,卻講不出什麽所以然。不過這曲子過於低沉,聽著隻教人傷心難過,我倒是更喜歡你彈奏的綠豔紅衣曲,哀而不傷,自有一番清麗。”

香錦眉眼一沉,也站起身,道:“想來三管家必是樂觀豁達之人,所以才不喜愛調中淒苦。”

宋夜痕見她不悅,急忙解釋:“這曲子同綠豔紅衣曲各有千秋,實在難以做比。再說,之前表小姐彈奏的綠豔紅衣曲不也是經過改編,足見表小姐才華橫溢,在女子之中,已屬難得!”

香錦聽宋夜痕誇讚自己,低頭笑了,道:“三管家是怕我生氣,故意安慰我的吧?”

宋夜痕避了這話茬,隻接著自己上一句所言,道:“那綠豔紅衣曲是何人的曲子?表小姐怎樣得來的?”

香錦道:“是以前府裏的一名舞姬自創的,有曲調,有舞步,加之她超然的舞藝,交相輝映,很是得姑丈的喜愛。已然是完顏府的一絕,就連外來的賓客看過她的舞,也對綠豔紅衣曲念念不忘。”

“那名舞姬何在?”宋夜痕急忙問。

香錦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眼神之中,若有所指。她道:“她失蹤了。”宋夜痕的雙眉立刻蹙起:“她如何失蹤的?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嗎?”

香錦搖頭,麵帶訕意:“這話想來也隻有表姐才能答你了。”

華岫?宋夜痕心頭一凜,愁眉更是難展,剛想再問,門外卻傳來兩聲清咳,打斷了。是翠瑩的聲音:“表小姐,三管家,老爺差了人過來問話,問有沒有瞧見少夫人,好像說浣溪院那邊傳出消息,少夫人已經失蹤兩天了。還有,老爺正在找三管家。”

香錦柳眉微挑,拉開門,雖是麵帶微笑,可那語調卻不見得有多樂意:“表嫂失蹤,為何要到我這裏來問?難不成我還能把她藏起來了?”翠瑩道:“是老爺說,將府裏上下都問一遍,看有沒有誰瞧見了,倒沒有別的意思,表小姐您不要多心了。”

宋夜痕也跨出門去:“表小姐,我這便去見老爺,你好生歇著,冷了暖了,添衣減衣的,都得注意,別又再著涼了。”香錦看宋夜痕如此關心自己,分明心中暗喜,但表麵卻不動聲色,隻微微一笑,道:“多謝三管家關心!”

據說,少夫人顧愁煙,前日晌午帶了丫鬟婉兮去市集,途中顧愁煙說口渴想吃梨,便讓婉兮去買,哪知婉兮買了梨回來,卻尋不到顧愁煙,她將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顧愁煙的影子。

婉兮以為少夫人縱然跟她走散了,也是會自己回完顏府去的,誰知等到入夜,也不見顧愁煙回來。婉兮抱著僥幸的心理一等再等,一來是盼著顧愁煙會自己出現,二來是怕事情說出去她要落個瀆職的罪名,但浣溪院那麽大,別的丫鬟連著兩天瞧不見少夫人,心裏起了疑,追究起來,婉兮才不得不說出實情。

完顏鬆對自己這個兒媳婦從來就不太喜愛,隻因當年顧愁煙乃是青樓中的賣唱女,出身卑賤,完顏鬆極力反對自己的兒子完顏正初娶這樣一個女子為妻。當年的完顏正初固執暴躁,對顧愁煙也是傾心愛慕,父親越是反對,他便越想娶她回來,父子倆因此冷戰了好一陣。誰知顧愁煙竟懷上了完顏正初的孩子。

完顏鬆顧念未出世的嬰兒,最終不得不勉強答應,讓顧愁煙進了完顏府的大門。這件事情,在完顏鬆看來,是頗為羞恥的事情。

成親後不久,完顏正初隨軍出征,一心想著那戰事若能早早了結了,自己還可以回到家中,陪著顧愁煙,一同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哪知道那一趟離開便成了永別,流蒼國吃了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敗仗。

完顏正初死了。

隻有一具冰涼的屍身被抬回來。

顧愁煙站在城門口,遠遠看著那一行敗將殘兵走過來,哭得肝腸寸斷,昏倒在擱著屍身的擔架前。

醒來時,便聽大夫說,孩子保不住了。

接連的重創將顧愁煙整個人都擊垮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躲在浣溪院裏,不肯見任何人。待時間長了,傷痛稍稍平複了,她才好像恢複了一點生氣,開始在府裏走動。但完顏鬆始終並不太接納她,而且將喪子的痛苦也發泄在她身上,認為是她不祥,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顧愁煙成了完顏府裏最多餘的那個人。

受到的待遇甚至不如外來的香錦。

在華岫眼裏,她的嫂嫂是個脾氣古怪、很難相處的人,有一次她隻是不小心踩壞了她種的蘭草,卻被她黑著臉一頓數落。那以後華岫一說起顧愁煙,便隻是撅嘴翻白眼,平日裏幾乎也不靠近浣溪院,所以,即便這會兒聽說顧愁煙失蹤了,華岫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隻一心掛著自己將要到牧場騎馬。

卓府的轎子很早便到了門口。

兩頂。

一頂是為華岫準備的。另一頂則是給紫琳的。

華岫睨了紫琳一眼:“那個人想得挺周到的,知道我定必要帶著你跟我一起去。”紫琳便笑:“我倒是極少有機會乘轎呢。”兩個人說說笑笑,各自上了轎,也不管完顏府裏是如何陰雲密布的,隻顧著赴約享樂去了。

鯉月山的牧場是京城附近最大最豪華的,聽聞連皇帝也愛常來,一望無垠的草坪,高高低低,綿延起伏,春夏季節就好似綠色的海麵。而今冬雪消融,綠意初生,難免顯得有些貧瘠,但那磅礴的氣勢還是在的。

簾子一掀開,華岫便鑽出去,伸了個懶腰,然後回頭一看,方才注意到給自己掀轎簾的人就是卓玉辰。

卓玉辰笑著:“完顏小姐——”

華岫迫不及待:“馬在哪裏?”卓玉辰挑了挑眉:“你會騎馬?”華岫得意:“以前偷偷騎過,雖然技術稱不上好,但還可以駕著馬兒跑一陣,這算不算會騎馬呢?”卓玉辰故意擺出失望的樣子:“我還以為你不會騎,便想著我可以教你,然後有機會與你同乘一匹馬,靠得近些,感情培養起來也快些,你說,是不是?”

“想不到卓少說話也夠輕佻的!”華岫斜覷卓玉辰,似笑非笑。卓玉辰道:“你怎麽也學那宋夜痕,叫我卓少了?”說著,一雙星目炯炯有神地望著華岫,又笑道,“不過,他叫起來別扭,小姐你叫起來卻特別清甜悅耳。”

說話間,牧場主已經將兩匹精壯的良駒牽到麵前。華岫一手拉過韁繩,翻身上去,動作倒是很利索。待坐定了,扭頭看,卓玉辰也已經穩穩地騎在馬背上,笑盈盈看著她。她嘴角一彎:“身手挺敏捷的嘛,敢不敢跟我比試,看誰先繞這牧場跑完一圈?”

“比試?”卓玉辰隻覺得勝券在握,表情很是驕傲。

華岫撅著嘴:“就讓紫琳在這兒等著,做我們的評判。如何?”底下紫琳卻有些發慌:“小姐,您的騎術……”想說不好,卻怕真說出來要惹華岫生氣,隻好立刻改了口,“您可別比了,當心安全!”

華岫哪裏肯聽,索性將兩腿一夾,揮動了馬鞭,那馬兒立刻撒開腿猛跑起來。紫琳嚇得冷汗都出來了,跳著腳對卓玉辰說道:“卓少爺,您可得照看好我家小姐了,萬萬不能有閃失的!”

卓玉辰大笑:“放心,我會照看好她的。”說著,也緊隨著華岫,打馬急追而去。那時天色還算晴朗,有太陽在頭頂掛著,隻不過雲層厚厚的,帶著一點淺淺的灰暗,走了一片,又來一片,交疊更替,便使那晴朗總晴得不夠坦**。

華岫跑著跑著,逐漸看到了牧場的邊緣,是一片蕭蕭瑟瑟的樹林,色澤幽暗,顯然是殘餘著冬的低沉。隱約間,她看到那樹林裏好像有一道鉛灰的影子在穿梭,但隔得實在太遠,看不真切,隻眨眨眼,那影子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