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隻將人領到院門口,身後那一群人沒了用,草草退下。

他留謝執在廊下,自己先站去書房窗外,小心翼翼地朝裏頭回話道,“老爺,小的將人帶來了。”

停了片刻,裏頭響起兩聲重重的咳嗽,聲音嘶啞,破了的風匣子一般,“領進來罷。”

“是。”

周敬微微欠身,掀了厚重的棉簾,拿眼神示意謝執,引著後者從一旁的門洞裏進去,不忘低聲對他解釋道,“老爺昨日從外頭回來,大約是染了風寒,身子不大熨貼。”

“姑娘莫在意就是。”

屋內門窗緊閉,又熏著火龍,汙濁之氣裏混著一股苦澀的藥味,格外古怪。謝執甫一進門,就忍不住皺起眉來。

四下光線黯沉沉的,角落裏點了燈籠,黃色的油紙暈了一層青灰色的邊兒,瞧著瘮人得很。

謝執由周敬領著,又穿過一層墨綠的湘妃竹簾,方進了書房內室。

光線昏暗,謝執乍從室外進來,視線朦朦朧朧的,瞧不大分明。隻瞧見高聳的檀木架子前擺了座圈椅,圈椅裏頭有一團黑黢黢的影子。

周敬朝著那影子微微躬身,“老爺,謝姑娘帶到了。”

大約這影子便是周牘了。

黑影略動了動,咳嗽一聲,抬起了頭。昏黃燈燭之下,露出一雙渾濁的眼來,“你下去吧。”

“外頭守著,別叫旁人進來。”

“是。”周敬垂首,行過一禮,轉身出門時忍不住微微側目,朝謝執很快地瞟了一眼。

見後者麵上沉靜,未有絲毫張皇之意,心下不免更加驚疑。

這謝姑娘究竟哪來的膽子,到了此刻還不見驚慌,這般篤定老爺不會動她麽?

周敬退下後,室內隻餘了周牘謝執二人。

空氣悶得狠,帶著股書卷久藏的黴味,隻待一會兒,就叫人覺得頭昏。

周牘隻在進門時吩咐了周敬那一句話,此刻靠在圈椅內,眼皮鬆鬆地耷拉下去,半垂著,並沒有抬起來的意思,倒像是忘了屋內還有一個人。

桌上擱著斟好的參茶,他端起喝,鼻孔翕張著,呼吸沉重拖遝,幾口後放下,又止不住重重咳了幾聲。

謝執在一旁靜靜看著,此時忽道,“風熱襲體,參茶性熱,兩不相宜。”

“老爺該換個大夫了。”

周牘擎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不輕不重地磕在案上,“咯”一聲輕響,“府中的大夫我用的慣。”

“再說,我可不比你有那麽大的臉麵,”

“能叫那傻小子巴巴兒地從府外頭請了大夫來醫治。”

這便是知道先前園子中謝執落水一事了。

謝執不動聲色地住了口,視線垂著,做出一副十分恭謹的模樣來。

周牘說罷,抬起眼來,定定地看向謝執,渾濁的一雙瞳孔裏精光乍現,一掃方才的龍鍾之態。

下一刻,他突兀地沉默了。

又停了一瞬,“……你這是什麽樣子?”

不是說姓謝的是個姑娘麽?眼前這幅男子打扮又是怎麽回事?

謝執垂著眼,動作輕輕地撫了撫被阿拂拽出褶皺的袖口,“少爺喜歡,故而吩咐我作如此裝扮。”

“說瞧著清爽好看,宛若讀書兒郎的模樣,便不許我換了。”

周牘皺眉:“那這衣裳……”

謝執自然而然接道,“少爺說府中家風勤儉,不許鋪張,是以便拿了自己從前的舊衣來,命我不必再裁新的了。”

頓了頓,又像是有些含羞一般,低聲補了一句,“少爺說……如此這般,晨起時就不會再穿錯衣裳了。”

周牘十分罕見地又沉默了一會兒。

他原當自家兒子是個讀書讀迂了的,如今瞧來,花樣倒也不少。

謝執有些怯懦地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頭去,“若老爺不喜,回去我同少爺說了,換下來就是。”

“罷了,”周牘不耐聽這個,有些頭疼擺了擺手,“衣裳而已,犯不著折騰。”

謝執細細弱弱地應了句“是”,複又垂下眼去。

周牘斜著眉,一雙眼將謝執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麵色沉沉,嘴角抿出幾絲陰沉的笑紋,

“從前沒細看,”

“倒真是個美人兒。”

“怪不得能將周瀲迷得神魂顛倒,一顆心全撲到你身上去。”

”想來當日水榭之中,你假稱風寒,不肯取麵紗,也不肯拜謝,那時就已懷了這明珠暗投的心思罷。”

“老爺言重,謝執不敢當。”謝執垂首,低低道,“少爺宅心仁厚,先前不過是瞧著謝執病弱,心生憐憫之意,不忍謝執在園中受苦,這才略照拂一二。”

“少爺同謝執君子之交,從未有逾矩之事,還望老爺明察。”

“你倒是肯為他著想,”周牘嗤笑一聲,“不急著替自己開脫,反倒顧著替他辯解。”

“方才不是還說,晨起之時一道穿衣裳麽?怎麽這會兒就無逾矩之事了?”

謝執肩頭微顫,抿了抿唇,似是無話可辯,低聲道,“是謝執失言了。”

周牘瞧見他這幅嬌怯怯的模樣,冷哼一聲,“我周府園子裏落了這麽一對兒苦命鴛鴦,我竟到今日才知曉,當真是耽擱了。”

“君子之交——穿上這一身儒衫,就當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以為自己上得了台麵?”

“謝執不敢。”

“不敢?”周牘冷笑道,“園子裏頭鬧得天翻地覆,周瀲連我這個父親都不顧了,日日往寒汀閣跑,我瞧你倒是敢得很。”

謝執聲音微顫,“蒙少爺厚愛,謝執心中惶恐,夜不安枕,並不敢借此生事。”

“你最好是。”周牘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周瀲現下喜歡你,不過是拿你當個玩意兒捧著寵著,樂意花心思。”

“可你也該清楚,別做那些飛上枝頭的夢。”

“他自己如今都還未執掌一方門戶,靠他老子養著,又能分出多少餘力在你身上?”

“你不妨猜猜,若今日我將你二人之事扔去他跟前叫他選,他是會為了你舍了現下的少爺身份,還是乖乖來我跟前求饒?”

“謝執心中已有定論,自不必猜。”

謝執似是明白在周牘麵前再無餘地,麵上恢複了幾分平靜,認命一般地道,“謝執一介殘軀,自不敢有心比天高之意。”

“更不敢憑借少爺垂青,就生出非分之想來。”

“周府高門大戶,豈是謝執得以攀附得上的。”

他能說出這番話,卻是周牘不曾預料到的。

如此也好,倒用不著人來點醒了。

周牘隨手將茶盞掃去一邊,朝椅背上微微靠著,麵容隱在書架投下的大片陰影之中,瞧不清楚神色,語意不明,“你倒識趣。”

謝執垂眼,聲音平淡,“謝執生於煙花之地,若不將路看得清些,也活不到現在了。”

“你既無非分之想,那同周瀲相交,所圖又為何?”

“財帛?”

可若真為銀錢之故,他來尋周牘,隻怕比周瀲還要快些。

周牘不知想到了什麽,輕嗤一聲,“總不成,是信了他那份情愛?”

“男子多薄幸,謝執並未心存僥幸。”謝執微微搖頭,長睫半斂,蒙了一層盈盈燭光。

“即便老爺今日不開口發難,謝執也不敢將全副身家托於少爺幾分疼惜之上。色衰愛弛之道,這麽些年,謝執也是懂的。”

“謝執所求,不過是在此地尋個靠山,有所依仗,能夠衣食無憂,不至於受人欺淩。”

他頓了頓,嘴角微微抿起,“至於那靠山是府中哪一位,謝執並不在意。”

周牘生了幾分興味,“你當著我的麵說這些,就不怕我將你今日所言告知周瀲麽?”

“若他知曉你這些心思,隻怕此後,就再不肯做你的靠山了。”

“到時你在這府中,可還能再熬下去?”

“謝執隻是據實以言,”謝執不緊不慢道,“以老爺的本事,謝執若在您麵前耍別的心思,您豈會瞧不出?”

“不若幹脆坦言相告。”

“興許老爺還肯多留謝執一條活路。”

周牘嗤笑,“我那傻兒子心軟,你便當我也是一樣?”

謝執略頓了頓,“謝執指望的,並非老爺幾分心軟。”

“您今日肯喚謝執前來,想來是謝執身上仍有用得著的地方。”

“否則,您也不必多餘見我一麵。”

“如今天寒地凍,弋江的冰窟窿裏,悄悄填一兩個人總是不成問題。”

周牘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我倒沒看錯,你果真是個聰明人。”

難得這樣一張皮囊之下,倒還生了副玲瓏心竅。周瀲那小子眼光倒好。

“罷了,你既如此坦誠,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

周牘將小臂擔在扶手上,屈指點了一點,漫不經心道,“我今日叫你來,原本隻是想看看,這將周瀲魂兒都勾走的究竟是個什麽人物。”

“你方才若是透出一星半點要做周家主母的念頭,現下便是弋江裏的一條浮/屍了。”

他說罷,略頓了頓,好整以暇地觀察謝執的反應。

後者斂著眉,微微垂著頭,似是被這話嚇著了,並不應答。

“不過,”周牘話鋒一轉,“你既聰明,又識時務,放你一回,也不見得不成。”

“現下我指另一條路給你,隻看你肯不肯走。”

“若是肯了,你這條命就能保下。”

“謝執願聞其詳。”

周牘擎著茶盞,慢條斯理地撇去上頭浮沫,“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不過是周牘日漸大了,我們父子二人分別許久,難免有所生疏。”

“他有什麽心思想法,也不大願意同我講。”

“年輕人,難免好強些,行動也沒個章法,冒冒失失闖出禍來,還要做老子的替他張羅周旋,”他眼中狠色一閃而過,“一兩回也就罷了,可時日久了,難免要傷了我們父子間的情分。”

“我自小疼他,自是不忍見此的。”

“我如今身子尚好,家中一攤子生意尚能勉力操持,可天長日久的,總要多依仗他,交去他手裏。”

“若果真父子離心,那便是便宜外人了。”

“如今他不肯同我親近,我這做父親的,更不好腆著臉去求到他門上,連關心也沒個章法。”

周牘說著,抬起眼,視線陰測測地,落在謝執身上,半笑不笑道,“巧了,如今多了一個你。”

“解語花,溫柔鄉。你既是他的枕邊人,他有什麽心事,不肯同我開口的,對著你總不見得藏私。”

“你便幫我一個忙,替我好好看著他,將他那些話和心思記著,得了空說給我聽,也當是,全了我們一場父子情分,”周牘笑一聲,淡淡道,“如何?”

堂下立著的人沉默著,並未開口應答。

室內靜極了,一旁的燈燭燃了半日,“劈啪”一聲輕響。

周牘像是料到了他的反應,並不意外,不緊不慢地端著茶盞,啜了一口,“你慢慢想,”

“不必著急。”

“我隻勸你一句,你是周家買進園子的奴婢,過了官府身契的。周府如今還輪不到周瀲當家,你那張賣身契攥在我手裏,他便是想救你脫奴籍也無法。”

“奴籍,可是連個姨娘都做不成的。”

他能猜到謝執在意什麽,便著意點道,“他如今也到了娶親的年紀,若無意外,今年便要添上幾位姨娘。”

“向來是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到時新歡在側,你猜他又有幾分心思肯留在你身上?可還對得起你今日替他猶豫的這一兩分情意?”

麵前的人袖口微顫,頭低垂著,似乎是因為這一番話有所觸動,又仍在掙紮之中。

周瀲瞧在眼裏,心中便免不了生出幾分鄙夷之情。

先前話說得倒硬氣,還當是多玲瓏剔透的人,事到臨頭反而狠不下心,耽於那點小情小愛,到底還是個繡花架子。

不過這樣也好,他在鄙夷之餘,不免也放下心來。

周瀲先前對謝執掏心掏肺一般的好,若謝執果真毫不在乎,幹脆利落地一口答允下來,他反而要懷疑此人的居心。

對枕邊人尚且狠心如此,同這樣的人聯手,實在有些風險。

人總要有了軟肋,用起來才放心順手。

一盞茶畢,他見謝執不答,嘴角微挑,又道,“我並非叫你去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骨肉至親,我還不至於存了什麽壞心,要對自己兒子不利。”

“不過是怕他為奸人所誤,行差踏錯,反倒是辜負了我們一片父子情分。”

“他日他若知曉內情,知你深明大義,想來也不會怪你。”

竭力忍住嘴角**的謝執:“……”

這老頭再說下去,他真的撐不住笑了。

周牘對於對麵人的心思恍然未覺察,自顧自道,“你若應了此事,待來日事成,除了賞下的銀子,那紙身契也交付你手。”

“有了這個,到時你便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拿了銀子,大可尋個離儋州遠遠的地方,嫁人生子,如常人一般過日子。”

“再不必如今日一般為名聲所累。”

“你若仍是心念於他,”周牘掩去眼中暗沉,“留下來,同他做個良妾,也無不可。”

“如何,這些東西,周瀲現下可給得了你?”

對麵人垂著眼,猶豫良久,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頓首道,“多謝老爺。”

“謝執……定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