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絮一樣的雲不知什麽時候結了塊,大片大片的灰白色,烏沉沉地蓋在頭頂,大約是要落雪了。

周敬在屋外揣著手守了半晌,寒風天裏,竟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他的視線幾番掃過書房那扇緊閉的窗,又像是沒什麽膽子似的,迅速收了回來。

老爺同那位謝姑娘到底在裏頭做什麽?

他不大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說起來,到底是他將人從寒汀閣帶出來的,要真出了什麽岔子……

他打了個哆嗦,免不了又朝空雨閣的方向看了幾眼。

外間伺候的小廝拎了壺熱茶來,拿個幹淨瓷碗,熱騰騰地替周敬斟了半碗。他也顧不得燙,抖著手往口中灌,咕嘟咕嘟喝盡了,才覺得心口有了點熱乎氣兒。

小廝殷勤地湊過來,拎著壺要替他再添一碗,被他擺擺手推了,眼珠骨碌碌轉了兩圈,招呼那小廝湊過來,低聲在耳邊吩咐道,“你去往大門那兒候著,看少爺的馬車什麽時候回來了,來悄悄地給我報個信兒。”

左右他今日已經賣過謝執的好,索性便再在少爺麵前賣一個。

這幾個主子一個都得罪不起,他隻盼來日真捅了簍子,有誰能看在他今日受累的份上,饒他一命就夠了。

小廝去了約有半柱香的工夫,就顛顛兒地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管,管事,”

“少爺帶著清鬆哥哥回來了。”

“這會兒人已經往空雨閣去了。”

這麽快!

周敬咬了咬牙,抬袖揩了把麵上的汗,一把將小廝拽過來,交代道,“在這兒守著,誰來了都不準進去,聽見沒?”

小廝也不大明白,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好奇地問,“管事,您要去幹嘛呀?”

周敬沒理他,頭也不回地朝著空雨閣奔過去了。

畢竟這少爺才是未來的主子,好歹去送個信兒,也給自己結個善緣。

周瀲在聽見周敬說“老爺叫謝姑娘去了書房”的那一刻,隻覺得耳邊“嗡”地一聲響。

麵前周敬的嘴還在一開一合,清鬆也從旁湊著,他們說得什麽,他好似浸在了水中,模模糊糊,半點都聽不清。

腦中隻剩了一個念頭。

謝執半個時辰前進了書房,還未出來。

半個時辰……那樣長的時間,足夠一個人丟了性命。

他的手腳發冷,心髒卻好似要從喉嚨中跳出來,周敬還說了什麽,他已經沒有心思再聽,

猛地伸手將人撥開,大踏步地朝著書房的方向奔去。

周敬在後頭玩命兒般地攆,心裏頭叫苦連天——合著這一整天沒別的事,淨遛他了。

雪不知何時落了下來,風裹著,碎成絮一般,往人臉上撞,眉尖糊了一層白。

竹軒外頭積了厚厚一層碎葉,周瀲踏上去,揚了一蓬塵霧。守門的小廝在外頭一圈圈繞著,凍得直跺腳,瞧見一路奔過來的周瀲周敬二人,眼前一亮,忙迎了上去。

“少爺,管事……”

周瀲微微喘著氣,打斷他,“裏頭可有什麽動靜,裏頭的人如何了?”

小廝仰著一張迷迷糊糊的臉,“裏頭的人,走啦。”

周瀲心頭驀地一沉,“去哪了?”

小廝朝著寒汀閣的方向伸手指了指,“喏,就是那兒。”

周牘提了一路的心將將落下半截兒,“他是自己走的嗎?還是……”

沒等小廝回答,書房的門霍地洞開,周牘站在門口,神色沉沉,一雙眼黑黢黢地,直直看向他,神色間不辨喜怒。

周瀲心中一凜,端直了身子,喚了一聲,“父親。”

周牘冷哼一聲,拂袖轉身,“滾進來。”

周瀲很輕地吐出一口氣,跟在周牘身後,一路進了室內。

“父親,”他抬起頭,想要定一定心神,話卻好似不受控一般,脫口而出,“謝執他是無辜的。”

“一切都是兒子逼迫在先,與他無關……”

“你住口!”周牘額上青筋直跳,抄了案上的茶盞,直扔出去,碎在了周瀲腳邊,“我送你去讀書識禮,就教出你這麽個罔顧人倫的孽障?”

碎瓷迸濺開,堪堪從手背上劃過,留了道血痕。

“你今日不由分說地闖到竹軒中來,就隻為了救一個下人的性命?”周牘冷笑一聲,“我倒不知,我生的好兒子竟是這麽一個癡情人物。”

“隻怕你滿腹心神都放到那個謝執身上,哪裏還顧及得了我這個爹?”

細密的疼蛛網一般包裹上來,周瀲微微垂下頭,“兒子不敢。”

“不敢?”周牘一雙眼好似鷹隼一般,直直地盯住他,“那我問你,靖王的事,難道不是你透露給林家的?”

他氣得手微微發抖,看向周瀲的目光不似對著親子,倒像是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仇人一般。

“我一番費心籌謀,隻盼著光耀周家門楣,待百年之後,將這樣一份家業交去你手上,我也可安心閉眼了。”

“沒想到,你居然能做出這等荒唐之舉!”

“那林家是什麽東西,從前給我周家提鞋都不配,如今竟也堂而皇之地成了王爺的座上賓,同我一道平起平坐,連那貢緞和……的利潤都要分去三成,這都是你幹的好事!”

周瀲縮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緊,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裏已無絲毫破綻,“父親說得這些,兒子一概不知。”

“兒子便是再蠢,也知曉林家同周家勢同水火,斷沒有幫著旁人,反倒來坑害自家的道理。”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無半分藏私,“兒子不知父親因何起疑,但兒子敢以此身擔保,同此事絕無幹係。”

“兒子先時雖不讚同與靖王合作之事,卻也不至自毀長城,壞了周家生意。”

說罷,深深拜下去,“還望父親明察。”

周牘心中原是有八分篤定,存了滿腹的火。恨不得兜頭發出來,此時聽了周瀲這一番剖明,卻不自覺地減到了五分。

他抬了抬眉,半信半疑地問道,“當真不是你?”

周瀲垂眸,“父親若不信,盡可去查實。若有證據在前,兒子萬死以抵。”

“罷了,”周牘捏了捏眉心,“若不是你,那便最好了。”

他想一想近日那幾筆糟心的生意,連帶著靖王驟然冷淡下來的態度,更覺頭疼,“隻是不知,究竟是哪裏來的小人作祟。”

周瀲沉默一瞬,袖中的手指微微鬆開,沁了濕漉漉的汗,聲音滯澀,“謝執……”

周牘冷哼一聲,“一個青樓女子而已,就將你迷得找不著北了?”

“今日你肯為了她擅闖竹軒,明日她一句話,你是不是就該把刀架到我這個當爹的脖子上來了?”

周瀲悚然一驚,咬了下舌尖,迫著自己鎮定下來,低聲道,“今日之事,是兒子情急之下不察,才失了禮數。兒子自請領罰。”

“隻是謝執……他身子一向不好,還望父親網開一麵,放他一馬。”

“你倒肯心疼她,”周牘嗤笑一聲,“為這樣一個女子,引得你我父子失和,實在是紅顏禍水之流。”

“求父親放過他,”周瀲拜下去,心口好似被戳了一刀,空洞洞地泛著冷,機械地開口,聲音像浮在天際,茫茫的一片,“兒子願……”

“願將他遠遠地送出府外,此生再不見他。”

“你當真舍得?”周瀲站在他身前,一雙眼烏沉沉的,目光銳利,帶著幾分審視意味,“也下得去手?”

周瀲手指微顫,舌尖泛起鹹腥氣息,他抿了抿唇,“兒子願意。”

“隻求父親寬容。”

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

周府的院牆那樣高,被困在裏頭的,又何止謝執一個?

他連自身尚且難保,又怎麽分出餘力去護另一個?

能放他走……也好,至少他是安全的。

明明想明白了此節,可不知為何,卻半分解脫之心也無。被咬破的舌尖遲來地泛起疼,疼痛像是要沿著血脈蔓延到心口上去,疼得那一處皮肉發木。

不知過了多久,隔著耳邊陣痛的嗡鳴聲響,他聽見周牘開了口,語調沉沉,“罷了。”

後者像是終於妥協了一般,歎出一口氣,“你若真喜歡,就留著她吧。”

周瀲近乎驚愕地抬起頭,“父親……”

“這天底下,哪有做爹娘的拗得過兒女呢。”

周牘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慢慢地坐回椅上,“王爺那裏……你若不願,我也不再逼你。”

“往後,你樂意做什麽,便去做什麽罷。”

周瀲形容不出心中情緒,萬千交織在一處,成了一片茫然,他隻是下意識地俯下身去,重重拜下,“多謝父親。”

“起來吧,”周牘虛虛在他臂上一托,“你今日大約也累了,待會兒叫廚房燉盅百合豬肺湯給你送去,你回去,好好歇著吧。”

“隻有一條,你記著,”他對上周瀲的眼睛,眼底神色一晃而過,叫人看不清楚,“周家是生你養你的地方。”

“你的一顆心,無時無刻須得向著周家,絕不可生出外心。”

“否則,周家便再不能容你。”

“是,”周瀲麵色平靜,從容答道,“兒子謹記。”

周瀲走後,周牘在書房坐了許久。

案上的燈燭投出巨大的影子,映在書架挨著的白壁之上,微微地晃。

他閉著眼,心中想著的,卻是吉祥巷中,周澄對著他說的那一番話。

“爹爹,靖王一事隱秘萬分,除了您身邊最親近的人,還會有誰知曉?”

“在兄長心中,周家與葉家孰輕孰重,他當真能分得清嗎?”

“養在身邊的,咬起人來,才會最疼。”

“前番您將事務交由兄長,可兄長幾番推諉,如今兒子剛剛接手,便出了葉家的岔子,兄長這一招算計了兒子不提,更是將周家架去了火爐之上!”

周澄話中雜了私心,他不是聽不出,可拋開這些,裏頭難道沒一兩分真嗎?

當真會是周瀲嗎?

周牘不敢深想。

這個兒子在他膝下養了最久,也傾注了最多心血。可他越長越大,眉眼間,同葉氏也愈發相似。

相似到令他心驚。

他看著周瀲,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葉氏。

想起那些遞到她手上的一碗碗藥,想起那日房中滿床的血腥,想起她那雙至死都未合上的眼。

那雙眼常常出現在他夢裏,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醒來時候滿身冷汗,枕巾淹得透濕。

他愛葉氏,少年夫妻,相知相守,何況她還給他生了兒子。

可這愛裏摻雜了太多,經年累月,連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周瀲……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若非無奈,他並不願疑心他的。

靖王那邊催促過幾次,連朱氏都在他麵前哭過兩三回,話裏話外都是要他開宗祠,將周澄認進族譜。他原先還壓著,漸漸地,卻也不得不鬆了口。

他不止周瀲一個兒子,百年之後,周家究竟落進誰手裏,還要看他們各自的本事。

——

寒汀閣。

謝執正盤膝坐在榻上,貓在懷裏揣著暖手,一旁的橫隔上擱了碟山楂脯並一盞紅棗桂圓羹,忽略一旁喋喋不休的小丫頭不計,算作一幅極好的暖冬圖了。

“那周老爺果真沒有為難公子嗎?”阿拂眨巴著眼,將謝執從頭看到腳,兀自不大放心,瞧著神色,簡直恨不得將謝執剝了從內到外仔仔細細察看一遍。

謝執拈了枚山楂脯送進口中,懶洋洋道,“好阿拂,你都問了三回了。”

“我當真好得很,一根頭發絲都沒少。”

“你若不信,拎杆秤來掛著稱一稱,看看可丟了塊肉了?”

他一幅不大在意的模樣,山楂脯自己吃了一半,又拈在手裏,拿著逗貓頑。

阿拂往碟中又添了些,仍舊一幅憂心忡忡的模樣,“晚間我去尋些柚子葉來,”

“您要好好泡一泡,清清晦氣才是。”

“都依你。”謝執揉了揉貓,正待再說話,門口的絳珠簾被胡亂撞開,一道人影大踏步走了進來。

瞧著衣著裝扮,是周瀲無疑了。

謝執微微直起身,一句“少爺”到了嘴邊,還未來得及出口,就突兀地被人摟進了懷中。

耳畔傳來阿拂低低的驚呼,謝執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這個懷抱算不上溫暖,周瀲肩上落了雪,謝執被他按進懷裏,細碎的雪粒沾在眼睫上,一觸即化。

“別動,”周瀲的聲音有些發啞,一隻手攬在謝執肩頭,另一隻則扣在他腦後,手上用了些力,微微顫著,“讓我抱一會兒。”

他什麽也不說,隻是將人緊緊摟在懷裏,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鼓起。

他的心跳得很急,隔著胸膛,像是落在謝執耳邊,一下一下,震得耳膜都微微發麻。

謝執剛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頓了片刻,很輕很輕地收力,落在周瀲背後。

後者身上裹挾著雪和竹葉的氣息,落在鼻端,謝執素來愛潔,不知為何,這時竟也沒什麽感覺。

他隻是想,這人大約是先去了趟竹軒,接著便匆匆趕來了。

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換。

算上這次,自己已被這人抱了三回了。

抱著自己的手很用力,甚至有些凶狠,又在微微發著抖,不像擁抱,簡直是要將人嵌在懷中,吞進肚裏。

他在害怕——謝執想——這個人,他怕回來時,就見不到我了。

我對他來說,大抵的確是很重要的。

他這樣想著,那隻落在周瀲背後的手,力度變得很輕,很溫柔,輕拍了拍。

像是在哄人了。

然後他在周瀲的懷中,微微側過頭,仰起下巴,對著後者凍得微紅的耳廓,聲音很輕地講,“別怕。”

他湊得很近,嘴唇開合,無意間從那一小塊泛紅的皮膚上蹭過去。

像一個不經意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