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颶風始卷猶偷閑

這個名字丟出來,沒激起多大浪花,對京朝官來說,蜀地任差,近於貶罰,不然也不會弄出個定差法。何況還是在一個不知道該管多大事,不知道該管到什麽時候,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還屬於朝堂的新衙門裏辦事?宗澤人微官輕,知道這人的也沒什麽好感,由得王黼撿去墊腳。

“嗯……可。”

趙佶倒知道宗澤,這名字是被耳邊風刮來的,在登州奪宗室所占官田,不得不升了此人的官。雖是皇帝,也不能與士論乃至天下人心作對,但對此人的惡感卻消不掉。

隻是這事太小,轉身就忘了,現在記起來,趙佶覺得,把此人丟去蜀地,跟蠻夷打交道,也是還以一報。還怕有朝臣反對,趙佶出聲定了下來。

還是有人出聲,卻是反對王黼提出的置製司一名,置製司與兵事相關,這是昭告西南夷和大理國,皇宋要用兵西南麽?

“就叫……按察邊事司吧,按察川峽邊事司。”

趙佶親口改了名稱,此事終於告一段落,他已經坐得椎骨發癢,還急著去辦私事。

讓王黼盡快定好章程,趙佶就要給黃經臣遞眼色,結束朝會,蔡京又站了起來。

“不知宣和手中的書是何人所著?”

睜著眼睛說瞎話,誰人不知是瀘南緣邊安撫司機宜書寫文字,知興文寨王衝所著?劄子加這本書,洋洋十一二萬字,國朝有史以來字數最多的一份上書。

王黼不明蔡京的用意,老實答道:“此書乃王衝王守正所寫……”

蔡京微微笑著,像是在提醒他人衣服上有破洞一般,輕描淡寫地道:“王衝既獻此策,又著有此書,如此熟悉西南夷事,宣和為何不用他?”

王黼可沒想到蔡京竟然會為王衝說話。有些狼狽地道:“此子不僅年少,資序也淺,就是個選人……”

蔡京打斷道:“年少又如何?宣和不也年少麽。”

殿中眾人都生出一股荒謬之感,幾個月前,蔡京反對王衝任安撫司機宜書寫文字,雖沒說過這話,意思卻是一樣。現在重提。卻是要提拔王衝,攔著王衝的換成了王黼。

王黼還在找理由:“此子主掌興文寨,與僰人交連甚深,難以再兼它差。”

蔡京搖頭道:“僰人事不就是西南事?新收的歸來州,哦,藺州。不就緊靠著興文寨,正開榷場,以此為跳板,推著羅氏鬼國內附?這不就是西南事之啟麽?要立邊事司,怎能將興文寨丟在一邊?興文寨多是僰人,如宣和所說,王衝在僰人中名望甚高。不用王衝,邊事司以何成事?”

王黼訥訥難言,就在此時,另一人出列,長身玉立,風度翩翩,雖不如王黼俊逸,卻有一股罡風難折的剛直之氣。他朗聲道:“王衝之父曾犯命案,天下駭然,宣和也是怕王衝少年居了高位,惹來太多非議。”

此人正是宇文黃中,聽了大半天爭論,感慨自己還是沒有料全,王衝所獻之策。竟能引動皇帝與朝堂的公私之爭。而蔡京、鄭居中和王黼三人相爭,也丟開了士大夫立場,就隻想著借皇權爭權奪勢,更讓他噓唏不已。

他隻是中書舍人。離宰輔的距離還遠,無力參與定策。但借著此事推王衝一把,不僅能讓兩人關係更近,還能消解鄧家與王衝的仇怨,自然,招婿的阻礙也就大大降低了。

宇文黃中麵上是幫王黼說話,其實是把王衝父親的事扯了出來,鄧洵武怒哼了一聲,趙佶卻不明白細節,黃經臣趕緊附耳低語。

“一介書生,竟然殺了十一人,這十一人都喝醉了,任其砍殺麽?荒唐!”

趙佶一聽恍悟,這事自己知道,當時說是誤殺,鄧洵仁之子鄧孝安是遭了無妄之災。現在再一想,又有了自己的理解。既然死者有鄧洵仁的兒子,多半是地方懾於鄧家權勢,把所有人命都扣到王衝父親身上了。

給事中慕容彥逢趕緊出列叫屈,此案是他任刑部尚書時所辦,奏說府縣審訊和仵作查驗都無誤,的確是王衝之父王彥中所殺。

蔡京悠悠道:“陛下既有論斷,此案就得重審。”

鄧洵武驚訝地看過來,之前蔡京已經壓下成都府的卷宗,改作誤殺,以此保全鄧家名聲。現在是要翻案?而且還是給那書生再脫罪?

蔡京朝他微微擺手,示意無妨,心中暗道,正好徹底擺平此事。鄧家人依舊不滿意早前的處置,整日鬧個不停。當時順從成都府那邊的意思,把王衝父親流配到瀘州,本意是要借戰事弄死了事,卻沒想王衝此子太能幹,在戰場上掙出了前程,連帶父親也脫了大半罪。

宇文黃中提起此事,讓蔡京有了想法,不僅能平息鄧家人的鬧騰,還能讓自己的謀算更順利。現在皇帝也發了話,論以“荒唐”二字,這個案子就得翻翻。比如說……把鄧孝安的死,從王衝父親的身上,轉到其他死者身上,減輕王衝父親罪責的同時,也護住鄧孝安的名聲,讓鄧家消停下來。

趙佶對這案子自然不會深究,注意力回到蔡京的提議上,對王黼道:“王衝也是王卿家力舉之人,既然可用,就用用看,資序太淺的話,讓他兼個邊事司機宜就好。”

王黼隻得應下,臉色卻很不好看。

趙佶再沒了耐性,敲定此事就匆匆退朝。蔡攸跟在蔡京身後出殿,沉默了好一陣,終於忍不住問:“大人為何要推王衝一把?鄧子常可咽不下這口氣。”

蔡京哼道:“咽不下也得咽!鄧洵仁攀附鄭居中時,他鄧洵武也有動搖之跡,別以為我老眼昏花就看不見!朝堂之爭不是意氣之爭,鄭居中和王黼,尤其是王黼,處處與我為難,我咽下的氣有多少!?”

蔡攸依舊眉頭深鎖:“可王衝是王黼的人啊……”

蔡京搖頭:“王衝哪裏是王黼的人?他如此年少,便建下大功,前程不可限量。何苦當王黼的暗棋?就算要依附王黼,也該名正言順,初來汴梁,就去拜會王黼。擺出與王黼涇渭分明的架勢,這就是本意,他不願與王黼同路!王黼雖用其策,卻惡其人。事情就這麽簡單。想得太多,徒增煩擾。”

十一月的汴梁,便是晌午也刮著寒風。蔡京吐出一口白霧,再道:“此子骨子裏就是個舊黨,華陽縣學之事,他與盧彥達交惡。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此子見識非凡,手腕高明,此番王黼也是被他當棋子用了。”

蔡攸暗道怪不得說到王衝,王黼就變了臉色。要換了自己,被誰算計了一把,雖然能得好處,可那人擺出一副絕不與自己來往的架勢。心頭也會不好受,甚至覺得自己是受了施舍,失了臉麵。

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大人說王黼是被王衝當棋子用了,那王衝所圖為何?”

蔡京淡然而笑:“還能是什麽?當年王黼年少時,也將何執中當作棋子,王衝……少個台階,名揚天下的台階,王黼正合適。”

蔡攸再問:“大人推他一把。莫非是想招攬他?”

“招攬?何須招攬?今日的王衝,就是往日的王黼,它日王衝成了王黼,王黼會如何呢?”

蔡京回了這麽一句,蔡攸明白了,不過他還是覺得父親高看了王衝。此子的確年輕有才,但終究隻是個小小選人。連出身都沒有,能有多大前程?

蔡京意味深長地道:“試試也無妨嘛,眼下的時局,就缺變數啊……”

眼見要出了宣佑門。蔡京忽然又問:“官家是不是要微服出外,你為何不陪駕?”

蔡攸歎道:“官家是陪宮裏的人出外,兒子不太方便。”

蔡京哦了一聲,再沒多問。

“五哥,你怎麽知道,公相會幫著王衝消解鄧家的怨氣?”

宣佑門口,蔡京的甥婿,與鄧洵武又是兒女親家的兵部侍郎宇文粹中詫異地問,宇文黃中看著蔡京父子被大群朱衣元隨簇擁著離去,淡淡笑道:“因為王將明已勢大難製,公相也得在局外找子了。”

宇文粹中皺眉,他對王衝的認識隻來自王衝父親一案,此子忽然成了朝堂權爭的焦點,他還有些難以接受。

“二哥,我有意招王衝為婿,你意下如何?”

趁熱打鐵,宇文黃中直言心意。

宇文粹中一驚,看了兄弟好一陣,確認他是認真的,猶豫地道:“要成宇文家的女婿,怎麽也得有進士出身吧?”

朝會上若是沒提起王衝,兄長就不是這話了,宇文黃中暗暗歎氣,嘴裏卻道:“真等此子得了進士,還有機會嗎?”

崇政殿朝會的定策與爭論還未傳開,王衝要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份兼差,還有兩位曆史名人即將與自己共事,至少得等到明天。現在他正跟吳匡、王世義和李銀月三人在相國寺橋的橋頭小攤上吃著羊舌簽。

“官人來的時節不對,秋時橋北黃家正店賣的三珍膾和洗手蟹,那味道真是繞腸三日……”

這是吳匡第十次哀歎了,每一次所舉的菜品都不同。既是遺憾王衝不能品到汴梁風味,也為自己不能沾光飽口腹之欲而痛。

“你這小子,聖賢書也讀成了渾話。”

李銀月眯眼取笑著,盡管季節不對,沒吃到時令名菜,但這一路來尋著的小吃也讓她這羌蕃少女大飽口福。

就拿手上的羊舌簽來說,燦燦金黃,一口下去,外層鮮脆細嫩,內層又是絲絲韌勁,頗有嚼頭。一問老板,外層竟是魚肉,內層就是羊舌,怪不得一串要賣三十文。這還是在小攤上,要在酒樓裏,三串拚成一盤,至少得兩百文。

吳匡不敢與這男扮女裝的美貌少女對視,也不敢迎這話頭,這位是王官人的貼身人,可不能有一點言語之褻。他倒是伶俐,將話頭一下拐到了剛才路過的貢院。

“官人將來定能金榜題名,當著官人的麵,小的隻能把聖賢書說成渾話。”

李銀月不以為然地道:“都已經當官了,還考那個進士作什麽?秀才讀書,不就為當官麽?”

吳匡也顧不得與女眷說笑的忌諱了,連連擺手道:“不一樣,不一樣的……”

王衝與王世以相視一笑。當然不一樣,就算當官了,進士還是要考的。皇宋是讀書人為尊,科舉是天下英才的舞台,這就是體製。此時雖然有很多問題,但王衝不覺得非要外於這個體製才能成事,相反。融入這個體製,乃至利用這個體製,才是成事的關鍵。

所以,他肯定會去考進士,而且身為官員,即便隻是選人。科舉也有優待,占著這層優勢,更要用足。

不過這事倒沒必要跟小姑娘掰乎到底,王衝笑道:“就知道吃,一早出門吃到現在,還辦不辦正事了?”

李銀月朝王衝皺皺鼻子:“當真能找著人啊,不還是去玩的?”

王衝也是這麽想的。叛出師門的師兄七難俗名林璋,和八難一樣,以前都當過和尚,這個名字多半是假的,現在估計也改了名。名字之外,就隻知道人大約三十出頭,麵白眼大,長相挺秀氣的。額頭還有一道雷紋,其實是以前的傷疤,刺成了雷紋。

除了這些,其他一無所知,此人叛出師門也有好幾年了,會不會來汴梁,來了汴梁。會不會呆在天寧觀,全是疑問。王衝就隻存著盡人事的念頭,沒怎麽上心,找人其實也就是逛天寧觀。就算沒什麽逛頭。天寧觀離相國寺也不遠,下午再去相國寺吃喝遊樂。

吃完羊舌簽,四人撫著肚皮,悠悠而行,逛到天寧觀時已近未時末。天寧觀香火挺旺,來往之人大半都是一身道裝。找到香火道人,遞去十文錢一問,掛單的道士都在西麵別院。

“姓林的……隻知道一個叫林靈噩的,道法很深,不過無緣麵會,長什麽樣,哪裏來的,都不清楚。”

別院的道士給了這樣一個信息,王衝想進院子深處再找人問問,能找到那個林靈噩更好,確認他是不是七難,這事也就算盡力了。

沒走兩步,就被另外的道士攔住,說來了貴人,裏院封禁。

王衝也未細想,甚至還如釋重負,王世義對這事更在意一些,王世義的武藝師傅八難說起七難就咬牙切齒,自要幫師傅了這一樁心願。

定了由王世義隔日再來看看,四人就要離開,天寧官是皇室宮觀,雖然建築精美,園林秀致,還允許民人遊覽上香,但終究要維持皇室體麵。小攤小販不見一個,道士也趾高氣揚,沒錢的話,都是下巴對人額頭,著實無趣。

四人剛轉身,就見一隊緋紅號衣的隨從護著一個道士,與他們擦身而過。那道士道袍上的繁複八卦和符文是金銀線所繡,閃得人睜不開眼。可照麵那一瞬間,道士的麵目依舊清晰地映入了王衝眼中。

長須飄飄,麵白如玉,清雅俊逸,額頭還有一個醒目的雷紋,雷紋……

趙老道曾以很不屑的語氣說起七難額頭上的雷紋。七難拜師時為示真誠,將自己身世遭遇合盤托出,他當和尚時受不得清規戒律,喝酒吃肉,偷雞摸狗,一日偷喝廟子裏的香油,被主持的木魚砸中額頭,留下了一個傷疤。

趙老道找人把這傷疤刺成了雷紋,想以此提醒七難,舊日之惡當為心賊,時時警醒自己,不要鬆懈對大道的追索。卻沒想到,這反成了七難炫耀自己有非凡之能的標誌。

“七難!?”

王衝下意識地出口喚道,那道人猛然停步,怔忪地左右掃視,似乎以為自己出了幻聽。

“七難!”

這怕是天意吧,正要放棄時,他卻送上了門,王衝再一聲喚,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道人眼中的焦距終於落到了王衝身上,接著他的表現,讓人大吃一驚。

撩起袍擺,這道人撒腿就跑,像是隻兔子,屁股後麵正有虎狼追著。

“哪裏跑!”

王衝一聲怒喝,拔腿就追。他倒不意外,趙老道托他找七難是為什麽,不是討伐此人叛出師門,而是追回七難偷去的《五雷真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