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道:“你真是膽大妄為!真有那個閑工夫,還是多調養一下陛下的身子吧。身為陛下的女侍醫,這才是頭等大事!”

義妁連看都不看桑弘羊一眼,隻是仰望著劉徹,沉穩地稟道:“正因為是陛下的女侍醫,才鬥膽殿議諫言。龍體康健不僅是身體健康,更重要在於無所憂慮,心情舒暢自然經脈疏通、寬胸降氣、陽氣鼓舞。若是鬱結於心,則容易生病。故而臣追本溯源,不僅要照顧陛下的龍體,還要關照陛下的心情,替陛下排憂解難,身心俱照拂,這才是一個合格的醫者應該做的事情。”

劉徹聞聽此言,心裏一股暖流淌過,雙眸迸射出灼灼的光芒,視線聚焦在義妁俏麗的小臉上,移挪不開。

這段時間,劉徹心知肚明,種種義妁生病避而不見,無非是借口托詞。劉徹看破不說破,是不想兩人鬧太僵,沒有轉圜的餘地。

習慣了她的冷淡,冷不丁聽到她關切的話語,怎麽不由得劉徹心旌**漾?

劉徹甚至激動地略微站了起來,往前傾著身子,一抹笑意忍不住浮現唇畔,方才的黑臉也消遁無蹤。

“你說說,朕有什麽擔憂之事?你如何替朕解愁?”

“內憂外患,乃是陛下的焦慮之源。掃滅匈奴,是陛下的理想。如今,衛青出征,良將已有,奈何糧餉總是不繼,幸而鹽鐵官營的實施,解決了陛下的燃眉之急。然而,陛下所憂者,還有內患。陛下也知道,掃滅匈奴,非一朝一夕之事,過急的擴充朝廷財政收入,勢必影響到老百姓的收益。老百姓得不到溫飽之後,也極易再出現秦末四分五裂硝煙四起的局勢,此乃內憂矣。陛下英明睿智,肯定也看到了這一點,隻是兩害擇其一,陛下隻能夠選擇保證掃滅危害更大的匈奴,對麽?”

劉徹抿緊薄唇,複又坐下,端於龍椅之上,犀利的目光卻始終沒有從義妁臉上挪開。

義妁的每字每句都戳中他心裏最軟最軟的位置。

世人都隻道劉徹窮兵黷武,為了打仗無所不用其極,在民間想著法子瘋狂斂財,卻不曾有人這麽深入了解過他。

劉徹心裏的確對國內局勢也有所擔憂,生怕賦收壓榨太甚而再度引起天下義軍四起,重蹈秦末覆轍。然而,如果沒有掃滅匈奴,大漢天下就不會有真正安定的時刻。

這個偉大的理想,努力了幾十年,如今已經看見實現的曙光,劉徹怎麽會輕易放棄呢?

但與此同時,理想的實現也勢必要割舍一些東西,作為代價,民怨的產生似乎也在所難免。劉徹心底非常清楚,隻不過他在拚時間,他希望在民怨崩盤之前能夠順利掃滅匈奴,這樣他還有餘地來挽回民心。

所以,劉徹一方麵果斷地堅持向匈奴進兵,另一方麵心裏的隱憂也一直存在著。沒有人覺得他在乎民心,卻不知道他的在乎沒有辦法說出口罷了。

眼前的義妁,把他心底的話都說出來了,讓劉徹瞬間萌發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

唇畔的笑意始終沒有消失,劉徹問道:“你有辦法解決內憂,是嗎?有什麽話直言無妨!”

與方才的自信不同,這次,義妁垂下眼瞼,溫和而謙遜地答道:“陛下,大農令的辦法不錯,的確可以解決財政危機。隻不過,依方才所言,在考慮朝廷收入的同時,是不是也能夠考慮農民的需要,劃歸特定的鐵官生產中小農具,符合農民所需要的。戰爭的大鐵器很重要,但是農具一樣重要。農民可以為前線的將士提供源源不斷的糧草,不是嗎?”

“另外,臣身為大夫,自然想的還是大夫的本份。如今已經入夏了,正是三伏天,陛下可以從鹽鐵官營中的財政收入撥一部份給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貼三伏貼。三伏貼可以袪除寒邪,疏通經絡,調理氣血,增強免疫力。春夏養陽,秋冬養陰。如今正是夏日陽氣正旺之時,可以用來治療冬日容易發作疾病。臣想,這同陛下廣納天下賢士一樣,也是一項於民有益的事情。”

“農民們知道陛下對他們好,體恤他們辛苦,他們自然也會慢慢懂得陛下為何一定要攻打匈奴的雄心壯誌。從長遠來看,其實也是為了老百姓好,是嗎?”

劉徹定定地盯著義妁,好半天沒有說話。

義妁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眨了眨眼睛略帶心虛道:“莫非臣有哪裏說錯了嗎?農民們賣力為朝廷幹活,難道朝廷就不能發點福利?臣隻是一個醫女,不是什麽朝廷重臣,想不來什麽救世之法,隻是依著大夫的職責想出這個小辦法,莫非在陛下眼裏這太幼稚了不成?”

義妁於醫術上自是高明萬分,但是於朝政上確實沒有鑽研過。她隻是牢記衛子夫所說的,做天下人的女侍醫,盡力於一己之力,為天下百姓的健康謀福祉罷了。

劉徹終於挑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不,不幼稚。很人性化。朕以為這是一個好建議。你所說的兩個小建議朕都采納。第一條小建議,就交給桑弘羊去辦吧;第二條小建議,朕也會令人去辦。隻是這三伏貼怎麽貼,什麽配方,這可得你親自來寫,再交給李大人去辦吧。”

被點到名的兩位大人都出來領旨。

但義妁卻頗為驚奇,她抬眸看著劉徹:“陛下是同意了?陛下不覺得這有點阻礙了陛下的事兒嗎?”

劉徹沉吟道:“朕是太想盡快結束這場戰爭,可是,無數次經驗告訴朕,這不是心急的事情,你說得對,與此同時,安撫人心也是一項重要的事情。朕推祟儒術,推選賢良,創立太學、鄉學,不正同樣是安撫人心的小事嗎?鄭侍醫,難得你想到了為朝廷獻策,排解朕的煩憂。你起來吧——”

“謝陛下。”義妁早就跪得膝蓋發痛,腿都麻了,趕緊起來。

緊接著劉徹道:“眾愛卿,有事奏本,無事就退朝吧。”

義妁也要跟著大臣們退下,卻被劉徹叫住了:“你留下來,陪朕用個早膳吧。”

義妁咬著唇,神色躊躕之極,小臉兒蹙得像苦瓜似的,滿臉不情願。

劉徹見之,無奈地苦笑,忙道:“你放心,朕隻是和你用個早膳,不會吃了你。朕很久沒有找一個好好閑聊了。麵對群臣,一開口,就是國家大事;麵對後宮妃子,一開口,都是討好朕。朕厭煩了,朕就想同你用個早膳。朕隻為你不會獻媚也不會邀功,就是單純用個膳。”

劉徹說完,轉身負手走在前頭,春陀趕緊過來給義妁遞眼色,意思就是好好聽話,以免又讓陛下生氣。

義妁也隻得乖乖跟在劉徹的身後。

劉徹一路在前走,眼角餘光追蹤到了義妁跟上來的小身影,不禁勾唇微笑。

他一直走到了朝陽殿的小暖閣,把義妁招呼進來,立刻讓春陀去傳膳。

“陪朕好好用個早膳吧。你一大早來應卯,在殿外想必等了許久,如今也餓了吧?”劉徹的語氣十分溫柔。

義妁道:“是的,能同陛下用早膳,真是莫大榮幸!聽說,陛下是不輕易與人一同用膳,即便是後妃也……”

“不錯。但你可以例外。”劉徹笑道。

義妁心裏打鼓般咚咚響著,劉徹這樣一個深具雄才偉略的天子,其魅力還是十分強大的。平時越是冷酷的男人,一笑起來,那種溫暖又非旁人可比擬。

很快,公公們魚貫而入,精致的山珍海味擺滿了一整個桌子。

義妁瞪大眼睛看著這數十道菜,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劉徹見狀,連忙問:“怎麽?難道這麽多道菜,還是不合你的胃口嗎?”

“並不是,”義妁輕輕歎息,“隻是方才在大殿上,還在為軍餉國庫等等憂心忡忡,可眼前的飯菜又實在過於浪費。一則量太多,我們兩個根本就吃不下;二則身體要健健康康,必須是葷素搭配得當。山珍海味吃太多,未必就是大補,消化不了,那些多餘的東西反而於身體有害啊。”

義妁確實不知道劉徹的飲食,這是頭一回見,卻發現竟比陳皇後的還要奢靡得多。關鍵是,這些好東西吃下去,反而是為身體添堵。

“哦?那愛卿以為要吃多少為宜呢?”劉徹問道。

義妁道:“其實可以參考衛夫人的飲食。她的飲食就十分得當。既不會太簡樸失了夫人的身份,但又不會太奢靡,造成營養過剩。非常精致簡單。”

原本春陀還在一旁拚命給義妁遞眼色,讓她不要再講,可是回過頭來,卻見劉徹並沒有生氣,反而十分認真地聽義妁講話。

“你說得對,確實不宜如此浪費。這些銀兩也是從國庫出來的。能省一些是一些吧。春陀,回頭你對禦膳房說,不許再這麽奢靡浪費了。對了,不如讓鄭愛卿給朕擬下三餐食譜吧。以後,朕照著做就是了。”

劉徹居然乖乖聽話,讓春陀十分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