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眉道人走近兩步,細細端詳著吳逸,吳逸被他看得雖然有些不自在,但也還是將眼神對了上去,毫不退縮。

隻一會兒,長眉道人才頷首笑道:“你身上機緣果然不同尋常,本是壽短之相,如今卻活的好好的,不僅如此,老夫還看不透你的修為。”

“前輩過獎,晚輩學道尚晚,修為還淺得很。”

吳逸習慣性地自謙,長眉道人瞧了一眼跟在吳逸身後的白蓮衣,輕聲道:“蓮衣,你且先退到一旁。”

白蓮衣不明其意,卻也自然不會違逆師命,微微點頭後,走出了數丈外。

長眉道人見白蓮衣走遠些了,才對吳逸道:“年輕人,接下來,請恕老道唐突了。”

“啊?”

吳逸正納悶,忽覺迎麵一股威脅陡然撲麵襲來,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就激發出了雲體風身。

但饒是如此,他也覺得這股攻勢來勢奇快,那並非是什麽刀槍劍戟,也不是什麽拳掌攻擊,而是……

風!

一股含有摧枯拉朽之力的烈風,有質無形,將吳逸腳下的地麵刨起了一層碎土,有如一堵高牆,整麵都朝自己壓來,自身的袖袍都肉眼可見地激**而起。

吳逸瞥了一眼幾丈外的白蓮衣,這股勁風風勢既大且疾,卻很精準地沒有蔓到她那一邊去。

雖然現下吳逸是可以躲到白蓮衣附近,以避過烈風,但不知為什麽,一看到白蓮衣在一旁看著,雖然不知道這老道人為什麽突然出手,他就有種感覺,不能讓她看輕了自己。

風勢之疾烈,吳逸除了奎牛衝破封印那一戰以外,還沒有直麵過如此強的衝擊。

他既已決定不躲,那就幹脆試試,自己能扛到什麽地步!

當即坐馬沉肩,筋骨齊鳴,運起金剛妙相拳的運力法門,準備硬扛這股足以摧林裂地的颶風。

同時雲體風身也不敢完全解除,他怕自己解除了萬一風勢太大把自己卷飛,空中就不好控製了。

狂風驟至,吳逸腳下地麵掀開的土石很快就沒過了他所在之處,地麵寸寸崩裂直向後方漫湧而開。

吳逸還是想錯了一件事,之前在將軍府迎戰青萍上仙與奎牛,他們固然同為聚元境,但因為是在寶象府城內,有四木禽星之力加護的玄武大陣壓製,無法發揮全力,所以動起手來吳逸才會占些便宜。

而現在在城外,吳逸麵對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聚元高手!

他第一時間感覺到的,就是一股險些將自己連根拔起的絕大衝力,不光土石沙礫夾在風裏令他難以睜眼,他站定的雙腳都差點被吹得腳跟向後抬起,整個人都似乎就要離地。

好家夥!

金剛妙相拳這種剛猛穩沉的運氣法門都壓不住?

吳逸烈風之中不能睜眼,情急之下,他心一橫,嘶聲吐氣,吞吐之間,眉間驟然緊鎖。

既然如此,那就隻有……

借相法!

觀想之中,吳逸雙腳化作山根,整個身子都與龐然大地凝為一體,抵著颶風,腳跟也重重踩落在地,發出沉重的轟鳴聲。

雖不能真讓吳逸化成貨真價實的巍然巨山,但借相法之力,無疑是讓他下盤身處狂風怒吼之中新力又生,巋然不動,穩了不知幾倍,成功抵住了颶風之威。

風卷揚起的塵沙高逾數丈,地上平原被掀起了一層遠達十餘裏,寬也有幾裏的扇形巨大坑道,就像是地麵被真的刨去了一層一般。

“吳公子!”

這等颶風有如驚風掃葉,急掠而過時,白蓮衣才反應過來,失聲急叫道。

長眉真人瞥見白蓮衣如此,隻歎了一聲,道:“不必驚慌,他還站的穩穩的。”

手中拂塵向空一掃,剩餘的塵煙頓時消散無蹤,那一層蔓延至遠方的淺坑起始之處,吳逸仍舊坐馬沉肩,牢牢站定。

長眉道人眼前一亮,麵露欣慰之色,讚了一句:“你這神通還真有些門道,受了老夫的‘八荒風’竟還能站的如此穩,不知師承何門?”

吳逸收了架勢,印在地裏的腳剛要邁出,那邊的白蓮衣已經急忙上前,關切之心溢於言表:“怎麽樣,有沒有事?”

吳逸看她著急得眼眶泛紅,也一邊安慰著她邊站穩身子,向長眉道人拱手道:“前輩道法高妙,晚輩師承世外散仙鎮元子大仙,隻是學藝不精,讓前輩見笑了。”

沒轍,之前話都在白蓮衣麵前說出去了,總不能再變卦胡謅出另一個師傅來,隻要不說是與世同君應該就沒問題。

長眉道人聽到“鎮元子”這個名頭,也稍作思索了一下,雖也覺聞所未聞卻並不很在意,他望向白蓮衣道:“我算到蓮衣有大難橫截,本來欲要前往搭救,不曾想路上橫生枝節耽誤了,既然是被這小子救了,也算你命裏有緣。”

他又望向吳逸道:“剛剛是為了試你身手,看看救了我這徒兒的少年俊傑,有多少本事。老夫道號虛穀子,是紫陽真人傳世的一支大羅法脈,你剛剛那一手定住自身,抵禦風勢的神通,有些像道門的重身之法,但我看你烈風之中不念咒訣,就使了出來,感覺卻又不像,能說說這是何神通嗎?”

要說是重身法,倒也不能說算錯……

吳逸心中如此吐槽,但還是答道:“這是家師傳的變化術總綱,我也隻學了皮毛。”

“都說世上千真萬聖,妙法無窮,果是此理。”虛穀子誇讚完畢,麵色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他白眉突而深鎖,口中深吐出一口清氣,才舒展眉頭,神情緩和,對向白蓮衣。

“蓮衣,為師此行,也有一樣東西要交付於你。”

卻見虛穀子手掌微張,顯出一團雪白光華,光耀四周,形如一顆天上星宿。

光華漸褪,現出的,卻是一座銀白色的蓮花形燈盞,純然無瑕,皎白如玉。

虛穀子輕輕一送,燈盞便遁入了白蓮衣身體之間,消失無蹤。

“這是……”白蓮衣摸著心口處,滿麵不解。

虛穀子擺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笑道:“這是為師自幼得了機緣,相伴畢生之寶,以山川精氣與朝日之光所養就的元真寶燈,你以後修行有此,必定事半功倍,為師也可以放心了。”

白蓮衣心思玲瓏,一聽虛穀子口氣已覺有些不對,但她剛要說什麽,卻已見虛穀子抬手就是一記劍指直戳自己眉心一點。

頓時間,諸般法門妙訣,都隨著這一指有如百川匯流,盡注入白蓮心眉心之中。

一旁看著的吳逸陡然間見到虛穀子如此,他也明白了過來,和當初聖尊師傅一樣,他是在傳功?

一指點完,虛穀子拂袖回身,盤膝坐於地上,一口長氣緩吐而出,笑歎道:“你出山曆練既久,為師往日對你嚴厲,本來還打算等你突破第六轉後,再把剩下的功法口訣傳授給你,隻是如今時不我與,沒辦法了……”

白蓮衣眉心一點微光漸漸隱去,她從剛剛被靈光灌注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眼瞳劇顫,瞬間好似明白了什麽,顫聲道:“師傅?”

而吳逸此時鳳目所見,虛穀子頭顱的靈光,這時卻像是從中產生了一絲裂紋,不斷擴大,連帶著,那團靈光也開始碎裂,甚至縮小,消散。

虛穀子盤膝於地,周身那一輪極淡的光環輪廓也漸都褪去了,剛才還仙風道骨,一派悠然的神態,此時卻給吳逸一種垂垂老矣的感覺。

吳逸恍然間明白了,他頭顱裏靈光已散,怕是時間不多了。

剛剛還談笑風生,怎麽會……

“師傅!”

白蓮衣急切之下驚叫著,跪在虛穀子身側,她手指掐訣,口中正要誦念施救,虛穀子已經抬手製止,他皺紋盡顯的垂老麵孔上,以比剛才虛弱了不止一點的語氣淡然笑道:“不必白費力氣了,來救你路上,為師與妖魔相遇,那妖魔深不可測,我頂上三花,胸中五氣都被震碎,能撐到這麽一點時間,全憑寶燈護佑,已是上天垂憐。”

陡然間經曆大喜大悲,白蓮衣就是修持已久,此時也難掩悲痛,淚出痛腸,放眼便哭,淒然之間,她還咬著薄唇道:“您閉關日久,是誰害得您如此,徒兒去找他報仇!”

虛穀子搖頭道:“決然不可,那妖魔道行高深莫測,來勢之洶,襲擊之速,連為師也不知他真容,你現在須好好修煉,穩固自身,才是正路,絕不能枉自斷送……”

說到盡處,虛穀子氣息漸衰,麵色更是蒼白,幾乎就要說不下去之時,一道綿然純正,如江流下淌的氣流從肩頭灌入體內,悠悠不絕。

抬眼一看,卻是吳逸這個年輕人右手食指凝成一道氣芒,點中肩頭,將玄氣不斷注入。

虛穀子緩了一口氣,麵上露出欣慰之色:“六曜指法中的商陽指……小兄弟所學還算廣博,隻是我天靈元神已碎,於事無補……”他長眉一凝,用僅剩的一點真力,翻手扣住了吳逸的手腕。

吳逸知道自己無力回天,被他這一扣,也對上了他那雙垂垂老矣,光華隱去的眼睛。

虛穀子身子變得漸白,下袍與盤坐的雙足也開始化成碎屑齏粉,他最後望向吳逸,仍是那副淡然處之的模樣。

“我這徒兒……就勞你多多照顧了。”

白蓮衣淚眼婆娑間,虛穀子整個身子都被微風揉碎,散作漫天飛塵,一點靈光遙遙升起,在半空中炸裂。

形神俱滅徹徹底底,連半點魂魄都不剩下。

“師傅!!!”

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喊聲響徹原野,白蓮衣悲慟之下,渾身玄氣受悲淒之情所牽引,狂湧而出,寒流乍起,劇烈的玄氣平地裏引動一股風卷直高十餘丈,吹得遠處飛鳥四散折翼,砂石漫卷,宛如一場風暴即將開始。

吳逸猝然之間沒有用心防備,也被白蓮衣的這股狂風所影響,吹得他偏過頭去,難以保持前方的視線。

這股帶著寒氣的狂風比之當日在枯月嶺黑山將軍強破九轉境第六轉的妖風還要強橫許多。

白蓮衣的真實實力到此時才出乎吳逸意料之外。

這麽看來,當初對付黑山將軍,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不是不能應付了?

風暴中心的白蓮衣一頭青絲已然盡化成了白發,她向天長呼,玄氣越湧越烈,毫無節製,仿佛在發泄這股自心頭湧出,全無落處的悲痛與憤怒。

“白姑娘……”

吳逸強自站定,頂著風望著裏頭白蓮衣不斷催動玄氣,他自然是理解對方剛剛經曆喪師之痛,一身悲苦需要宣泄,但也擔心畢竟她才痊愈不久,猛烈催動玄氣之下,不知道會不會傷及自身。

急風在狂號了一刻鍾後,終而停歇,塵埃落定後,廣袤原野上,隻剩下一陣淒然哭聲,漸轉而弱,歸於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