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天宗的本山金都峰上。

赤元真人的屍首,被放在了峰頂眾多寶塔包圍的大殿前。

與他死在一道的,還有身邊帶著出門的弟子。

深居簡出的掌教長虹真人,此時也破天荒地出現在了大殿前。

先是雲辰子,又是伯眼,而後甚至連九轉境修至大成,宗門長老之一的赤元真人,都遭遇橫死。

尤其是赤元真人,在七星塔中,感應到赤元真人已死後,長虹真人衝出了多年都未曾離開的七星塔。

西河天宗立法派於南疆,已經很久都沒有遭遇過如此之事。上一次有長老橫死,還是三百多年前,南疆沙海有骷髏成妖,禍害五百裏,其時西河天宗二位長老琴玉真人,廣靈真人率眾弟子挺身而出,與骷髏妖戰於南疆沙海,三天三夜,最終雙方同歸而亡,勝得極其慘烈。

而今世上太平日久,妖魔潛蹤,門中幾大長老之一的赤元真人,卻是死得不明不白,當掌教長虹真人看到他的屍首時,也斷定,他死於身魂分離,因為無法還陽而亡。

赤元真人身邊帶著出門的弟子,同樣也是身體完好,生魂卻早已消散。

此時,大殿之中,包括掌教長虹真人在內,聚集了六位宗門中的宿老。

除了聚元境的掌教之外,其餘五位長老中,知北道人,望舒子,淮南真人是聚元境,剩餘的守拙子,太商子都在九轉境金丹第九轉大成,距離聚元不過一步之遙。

幾人中大多都是雲遊在外的,被掌教長虹真人施法號令,才以最快速度,不遠千裏萬裏從天南海北趕至本山金都峰。

兩位弟子以及赤元真人慘死,此等大事,之前宗門中卻沒有任何征兆。

門中代表伯眼道人命數的燈盞熄滅,卻沒有冒出任何顏色的煙。

西河天宗弟子在門中都有一盞燈,象征命數安危,如果燈滅冒出青煙,代表是死於妖魔之手,若是白煙,除了壽終正寢以外,便是代表死在不是妖邪之人的手上。

多少年來,壽終以外的原因而出的白煙少之又少,幾乎沒有。

因為正常修道之人如果不是心生邪念,墮入邪道,誰會無緣無故對同道之人出手害命?

而從雲辰子開始,卻發生了如此異象。

伯眼道人外出查案,不久之後也遭遇橫死,這次燈盞滅後幹脆就連一縷煙都沒有冒出。

再之後是赤元真人,也是如此,魂魄離體,不知所蹤。

掌教長虹真人,召集長老聚於一堂,就是為了商討接下來的行動。

而幾位長老到齊以後,第一時間決定的,就是弄清楚殺人者是誰。

大殿內,長虹真人在幾位長老護法之下,立起七盞燭台,以北鬥之型排列。

燈燭燃起,長虹真人指訣翻動,指尖一點靈光搖曳,數次手印變換,虛空裏劃出數道靈光織就的符文。

施法的目的很明確,拘魂。

用西河天宗中的絕學“離土追魂法”,隻要知道所拘之人姓名相貌,就算遠隔數千裏甚至萬裏外死去,隻要魂魄還沒歸於輪回或者徹底消散,都能拘來。

然而赤元真人身子死在寶象府外,魂體卻不知亡於何處,長虹真人縱使施展了西河天宗拿手的“離土追魂法”也難以召喚,在拘召赤元真人的魂魄失敗後,他試著拘喚那位和他一起的弟子魂魄。

那名弟子修為尚淺,還不足以修成魂魄離體的地步,死後要拘喚來應當相對容易。

七盞燈火焰光齊動,一縷幽幽輕煙,憑空出現在了燈盞上方的虛空之中。

盤膝護持的五位長老,俱都眉頭一皺。

來了!

輕煙在燈盞之中凝成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

人形通身灰白,仿佛一觸即散,頭顱垂下,全無生氣。

在座的長老與掌教長虹真人,都認出來了,這是隨赤元真人出行的那名弟子,龍虎境的葉東明。

葉東明的生魂被術法拘到此處時,已是一團灰氣,介乎於散與不散之間。

長虹真人指尖靈光維係著術法,眼裏也看得分明,他不知是生前受了什麽襲擊,魂魄已成遊魂,神智所剩無幾,兩眼渙散無神,要想從他口中得知真凶是誰,恐怕不易。

不過,既然魂魄能被拘來此地,長虹真人也有辦法。

西河天宗法脈以役使鬼神,聯通幽冥為長處,長虹真人既在陽世拘來了魂魄,也免去了入陰尋魂的功夫。

他指尖靈光再動,周身玄氣隨脈絡而行,兩手分別凝成劍指,將靈光一分為二,左右手各執一點,聚在雙眼眼角旁,太陽穴附近。

一雙蒼老卻仍具神采的老眼泛出微微靈光,直視弟子葉東明的一縷遊魂。

這是“離土追魂法”的妙用之一,既然葉東明的殘魂已經沒有多少意識,那長虹真人決定,以雙目連結對方一縷殘魂,一陰一陽靈視相連,借此,來窺視他生前所看到的東西。

也就是,借靈視來得知葉東明死前被何人所殺。

長虹真人靈目所見,穿過葉東明一縷殘魂深處,直透他維係魂魄的那一點僅存的靈智之中。

通過葉東明魂魄之中僅存的一點靈智,撥開其中的朦朧雲霧,重重迷障,長虹真人靈視眼前,似乎終於見到了一點光亮,與別樣不同的風景。

那是葉東明生前所見之景色。

一片山林,與擺好的壘石陣,這陣法是西河天宗的魂魄入陰之陣。

坐在陣中的……是赤元真人,而葉東明則居於護持陣法的位置。

長虹真人看得分明,這入陰之陣有赤元真人佩劍護持,劍光照耀四周,等閑妖魔是近不了身的,如果想要從外頭偷襲,多半會驚動陣法,赤元真人就算魂魄離體,也能及時回陽應對。

之後發生了什麽?

而就在靈視之中的長虹真人剛生出如此疑問時,他就見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弟子葉東明的視線之中,蔥鬱樹叢的縫隙裏,走出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書生裝扮,麵目看上去清秀斯文,神情淡漠。

書生?

長虹真人白眉鎖緊,似乎發現了什麽。

而後,那個年輕人撚起指訣,口裏念念有詞。

下一個瞬間,葉東明的意識裏,就沒了任何畫麵,好似被一股莫名的衝擊橫加截斷。

掌教長虹真人的神情,在此刻,也變得越發凝重。

他眼中靈光散去,指尖離開眼角,在空中再次虛劃數道符文,葉東明本就脆弱的殘魂,此時魂體上開始被淡白色光輝籠罩。

符文書完,長虹真人大手一揮,弟子葉東明的一縷殘魂隨著白光一道消散於空空大殿內。

魂離陽世,歸於陰土。

這是“離土追魂法”的結束步驟,西河天宗屬於道門正宗,又常與鬼神遊魂打交道,門規與術法中都規定,既然拘使遊魂前來,術法完畢之時,也要盡主人之誼,將其送走,以示禮節。

“掌教師兄,知道真凶是誰了?”說話的是一旁的長老知北道人。

長虹真人收了術法,輕聲歎道:“隻看樣子的話,似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書生。”

“書生?”

之後長虹真人敘說了剛剛所見全部,剩下幾位長老聽到後,均是有些意外。

聽到書生模樣,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妖魔幻形。

可西河天宗多年來雖說也遇到過不少妖魔仇敵,不乏幻形害人的邪魔妖怪,但妖魔幻形,大都是障眼法,要施法作惡,大都要恢複本相,才能完全施展本領,更何況還要劍光護佑的陣法附近連殺兩個西河天宗門人,南疆附近萬裏之廣,還未聽說過有此等妖魔。

如果不是妖魔,那就是某個邪道?

長虹真人麵色凝重,眉間重鎖,接著道:“此人不知是何來曆,看上去與我派素未謀麵,不管是不是他,隻要知道了長相,就好辦多了。”

他望向幾位長老:“接下來,要僅憑長相找到此人,還得勞請諸位一齊施力才是。”

長虹真人言罷望向大殿之外,遠方矗立的一座高塔方向。

祖師留下的法器,今日是時候該請出來了。

……

……

離金鼎山的路還有些距離,禦風術行了許久,一直以在風中躺著的奇怪姿勢講故事的吳逸,終於講到有些口幹舌燥了,才與白蓮衣降落到某處河原邊的涼亭下,取水休息。

在飛行的這一段路程裏,吳逸從《西遊記》的第一回開始,講到了石猴學成長生妙道,到歸來擊敗混世魔王,再到龍宮取寶,地府強銷生死簿,一口氣都講了。

該說百回本西遊記不愧為吳逸前世古代神魔小說的集大成之作,即使吳逸在講述過程中隱去了一堆讚詩等描寫,其故事性依然引人入勝。

這中間白蓮衣麵上的神色也隨著吳逸口述的情節而數次變換,時而頷首,時而若有所語,入神之態溢於其表。

講完之後,吳逸順勢降落地麵,去涼亭邊的河岸取了水,走到涼亭處時,他才看見白蓮衣一副頗有期待的神情,眸子直對著他。

她期待著道:“這就講完了?”

“當然沒有,怎麽?覺得這故事如何?”吳逸很自然地坐在她身側。

他之前已經給那姓李的小神仙講過一次,很注意分寸隻講到了混世魔王,但似乎反響也不錯,這回給白蓮衣講,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一番什麽樣的評價。

白蓮衣卻是手托腮,似作沉思之狀,唇角似笑非笑地歎道:“你講的這個石猴,真是可惜啊。”

“可惜?”吳逸在這個世界頭一次聽到有人說出這個評價,不禁有些好奇。

白蓮衣笑道:“你這故事也不知是從哪聽來的,妙得很,這石猴天生地養,本來本心自足,一生無性,又三年修成長生仙體,若放到現實裏,那已經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天大機緣造化,可他回山後,不收束本心,不努力修持,反而去龍宮奪兵器,入陰司銷死籍,任由妄心自生,龍王與閻王都是正神,犯下如此彌天大錯,所以才說可惜啊,可惜了這一身巧奪天地的造化,此番剛成仙體,卻入了妖道。”

這都算彌天大禍,如果講到後麵大鬧天宮,也不知道她反應會怎麽樣?

“你覺得是那石猴的錯?”吳逸聽她說完,想到修道之人對這都有些獨到見解,那個李家妹妹,從菩提祖師出場,就道出了其中三教合一的主旨,而如今白蓮衣,則是以“無法收束本心,妄念自生”的角度,去看待孫悟空犯下的罪行。

白蓮衣瞥了他一眼,笑道:“當然,這猴子去龍宮借兵器,龍王答應送他神鐵,他卻仗力欺人,得了兵器還不滿足,強索披掛又打傷水族,下地府勾死人勾錯了,他若隻銷了自己名頭也就罷了,偏偏他卻銷了猴屬死籍,導致生死秩序大亂,這無論怎麽看,都是不占理的事,怎麽,吳公子難道覺得他還有理了?”

“不,隻是覺得有些意外,我家鄉的鄉親們,倒是都對這猴子拍手叫好呢。姑娘真知灼見,一語中的。”吳逸微微一笑搖搖頭。

說實話,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前世聽慣了別人扯陰謀論,扯孫悟空如何如何具有反抗精神,因為孫悟空是主角,所以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認為主角做的事都是對的,他還以為此世之人也會如前世的人一樣看法。

修道之人果然看東西的角度是有那麽點不一樣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