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剝山所有賓客,都居住在山體之中開辟的洞室之內。

無論僧道人妖,山精鬼魅,俱莫能外。

而這三十六位賓客裏,此刻心情最鬱悶的,應該就數李道符了。

此刻,在同樣床桌俱備,宛如一座小廂房的洞室之內,李道符,正雙膝盤起,端坐於榻上,道道白氣升騰,有如無形之繭將身包籠。

他白皙尖削的臉上,閉目凝神,神意盡聚於內,從外表上看,就如靜思玉像,連發絲也未曾動過。

但實際上內裏,心緒卻是一陣洪波翻湧,滾滾沸騰。

李道符沒有想到,初來人世的第一仗,就遭了如此大敗!

他身負碧遊九轉元功,雖然不是截教之中最上等的神功妙道,但也是隻他與左護法金壁風二人才會的上好法門,練到深處,自能超凡入聖,跳出輪回。

他在那遠離閻浮世界的無邊異域經曆了不知多少時日的苦練,斬過蠻荒山頂的巨牛,也殺過魅惑道心能將人拖入無邊暗界的幽鬼魔祟,生死顛倒反複來回,周圍全無人煙,除了死境還是死境,才練得了這三花聚頂之境。

身負重任初來大剝山,本想技驚四座,給這所謂的不老婆婆留個印象,日後好商談大事,卻不曾想,竟然栽在了一個東勝神洲的小女孩身上。

雖然是他有意隱藏真力,壓根沒打算在這什麽百兵大會就底牌全出,可這賽場上宋棠音所展現出的驚人實力仍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世仙宗竟然有這種程度的弟子嗎?

而且,這個宋棠音身上的氣,還隱隱約約,有那麽一點佛門氣象。

李道符事後回想起,被她突然爆發打落下台之時,所窺見的一點澄然金氣,自己確信,那是佛門神通才有的氣象。

她是道佛雙修?

一念至此,端坐調息的李道符,緩緩睜開了眼。

東勝神洲,妙慈院,宋棠音,他記下了。

要不了多少時日,我要你們舉門上下,一起給她陪葬!

現在,就現暫且擱置,他還有另外的要事要辦。

李道符悠悠出了洞門,徑自在山道上漫步,直到走到一處洞門前停下,抬手輕輕扣響洞門,叫出了他此來尋找的對象。

“敢問,金池聖僧可在?”——

吳逸在看到九陽泉泉水之中的那抹身影真容之時,直接兩眼發愣,怔在了當場。

這是……那位盤絲姑娘?

那人一整副身軀都平躺在泉水麵上,猶如浮萍,又似一團白玉,青絲散在水麵,不再有玉簪相係,仍是以輕紗覆麵,隻露一雙閉目的眉眼,眉心處,恰有一點青色瓣紋。

她在這泉水裏是怎麽了嗎?

吳逸想用鳳目冠瞧,但鳳目才起,眼角就被周圍上升彌漫的熱氣所灼,嚇得他不敢再起用鳳目金瞳,也看不到泉水中那位姑娘此刻的狀況。

“婆婆,這是……”吳逸轉而向不老婆婆詢問。

不老婆婆道:“唉,都怪狐阿七這隻不長眼的老狐狸,我這近侍,被幌金繩一套之下,大傷元氣,我讓她在九陽泉裏回氣治傷,卻不見痊愈,我診脈之下,才發覺她所受之傷不止於此,這幌金繩的威力,讓她承受還是太勉強了些。”

吳逸也略感訝異:“幌金繩不就一個項圈,套住人後動彈不得嗎,怎麽還有如此效果?”

他記得這玩意雖然有《緊繩咒》可以困住人,但原著裏被孫悟空變出來的銼刀一下就銼斷了,看上去頗為脆弱,怎麽還能傷人元氣呢?

又是細節上設定的不同?

不老婆婆歎了一聲,才道:“你這小子,倒也不是全無見識,幌金繩確實是本來隻有困人之效,但那是相對於仙體已成之人,就是大羅神仙,遇得此繩也無法掙脫,但也僅此而已,並無其它傷害;可要是被困之人修為不夠,一旦遇得此繩,渾身便會元氣遭鎖,內裏被氣鎖困頓,運轉起來阻礙重重,反而平添許多苦楚。這點,也是我收了幌金繩後才知道的。”

吳逸聽不老婆婆才恍然明白,哦,搞了半天幌金繩困神仙和困別人是兩樣效果。

難怪那青衣盤絲姑娘一被幌金繩鎖住,立馬就躺了。要是他自己哪天也中了這招,多半也得寄在那兒,他可沒有孫大聖的本事,銼不斷幌金繩。

知道了這位盤絲姑娘正受著傷,吳逸又向不老婆婆問道:“那敢問婆婆,是需要晚輩的清氣,來救這位姑娘?”

不老婆婆頷首道:“正是,我以自家寶庫靈針妙方給她施了針,喂了靈藥,隻是需要一股少陽之清氣,輸入她體內,令她元氣與靈藥自相調和,相當於注入活水,衝破氣鎖,才能進一步調息。你若在此辦了,我自替你銷一筆賬。”

“少陽之清氣?”

“自然,這賓客之眾裏,修為高深者有之,清氣豐足者也有之,你算是個中條件都相當難得之人,當然你若不願意,我自也可以找別人。”不老婆婆黑霧之裏輕笑幾聲,吳逸隻能隱隱看見她似乎拂袖轉了個身,便又聽她道,“如何?救,還是不救?”

能銷賬自然還是要銷的,吳逸沒來得及多想,就應了下來,不過後半段聲氣又弱了幾分:“救!不過……要怎麽個救法?”

不老婆婆黑霧攢動,似乎用手指著盤絲方向道:“簡單,用嘴渡氣就行。”

“啊???”

這簡單一句直接給吳逸嚇懵了,他腦子都像炸了一顆響雷。

用嘴渡氣?

他還抱著自己是不是聽錯的一線希望,又問了一遍:“這個用嘴渡氣,莫非就是嘴對嘴渡氣?”

不老婆婆卻是冷笑道:“你這小鬼,又不是讓你獻出童子元陽,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若不是靈藥特殊,尋常導氣之法無用,哪能輪得到你這小子占便宜?”

她話中帶了情緒,黑霧似也隨意而升騰湧動,顯示著主人心情。

“童子身那就大可不必了……”吳逸一想到自己的功法需要維持元陽,師傅也叮囑過,不禁身子一顫,生怕會不會哪天被哪路妖魔給盯上攝了去搞這搞那,那就徹底完蛋了。

“怎麽樣?救還是不救?”不老婆婆顯然也有些不耐煩之意。

吳逸心裏百轉千回糾結了半天,還是有些難以下決定,倒不是他自己怕損失什麽,主要是姑娘那邊,眉頭緊鎖著無奈道:“婆婆,這別的都好說,就是這位姑娘會不會介意……”

“她是我近侍之人,現在靈智仍在,你隻要解釋清楚,她自然不會與你計較,扭扭捏捏如何像個大丈夫?你若居心正直,也不必顧慮有的沒的?”不老婆婆哈哈一陣冷笑,。

既然她都這麽說,吳逸該問的都問完了再無他念,當即隻好應道:“晚輩遵命!”

可不能惹這老婆婆生氣了,不然老子這賬不光銷不了,說不得還得平添幾筆。

他望向泉水中央,伊人在處。

凝指於胸前,就要運起禦風術,足下縱躍而去,但腳下風聲將起未起之際,吳逸卻又聽見那不老婆婆話音又起:“九陽泉之水熱氣非常,你要快去快回,不然被蒸死在泉水中央,可汙了我這天賜的九泉。”

“是。”

吳逸運起禦風術,身子離地,向著泉水水麵中央之處,低飛而去。

不得不說,不老婆婆所言非虛,吳逸剛一起縱,即使距離不長,穿縱在水麵之上,就覺得熱氣籠身,遍縈五體之間,一下子就仿佛置身於一個渾然天成的洪爐裏一般,縱他有真訣護身,也難以置信地覺得酷熱無比,竟難得地身體各處都滲出了汗來。

好家夥,這到底是溫泉哪,還是火爐啊?這麽熱,熱到離譜。

幾丈距離頃刻便至,吳逸身子懸空,停在了碧水沸泉中央,縱使隔著熱霧,他也還是看見,此時身處水麵之上的一抹玉麵瓊影。

僅僅從眉目而見,確是參加百兵大會時,那位青色衣服的盤絲姑娘。

此時距離極近,吳逸透過霧氣也能看到佳人臥在水上的完璧仙姿。

乖乖,這也太……

他不敢將眼神多在其他地方做停留,身子換了一個姿勢,禦著風力,在水麵之上不過一二尺高之處,身與水麵齊平相對,水氣蒸騰,讓他通身烘熱,但沒辦法,要渡氣,就隻能這樣。

他試著用手指輕輕沾了一下內蘊熱流,湧動不息的泉水,隻輕輕一觸,指頭傳遞的火燒之感瞬間就讓他縮回了手。

好燙!

好在這姑娘不是身潛水底,不然他豈不是要潛進水裏?

時間緊迫,吳逸整理了一下語言,隨即對著盤絲開口道:“姑娘,在下奉不老婆婆之命,給你渡氣導引,並不是有意輕薄,萬望海涵。”

盤絲仍是眉間沒有絲毫動靜。

吳逸也不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但此刻水氣圍身,熱流無時不刻從外到內蒸烤著他,縱使有著真訣護體,他也知道自己確實如不老婆婆所言,不能久留。

於是輕輕將手,伸到了盤絲的覆麵薄紗之間。

手起,紗落。

不得不說,即使是吳逸早有準備,她會是個容顏極美的女子,但摘去她輕紗,窺見真容時,仍是令他呼吸頓緩,瞳中微顫。

就如雲開之月,清暉朗照,彎眉似遠山青黛,與這一體皓白凝膚,相映極佳,點鼻絳唇,方寸之間渾無半點可增減之瑕,秀麗絕俗,靜寂閉目之中,確有超塵淩煙之美,殊非凡色能比。

難怪要戴個麵紗,這青衣盤絲的容顏之美還要超乎他的想象。

隻是,這五官他怎麽覺得,和那地牢裏所見的不老婆婆,有那麽幾分相像呢?

吳逸驟見美人,不免為之心動,但也隻是愛美之心所致,知道時間緊迫,當下不敢再怠慢,暗自運氣吐納,一口清氣存於口腔齒後,含而不發。

身子懸空與她相對,將頭漸漸靠近。

離玉容越近,吳逸越是小心,為了維持清氣的同時保持禦風術其身不墜,將雜念盡數拋去,確保了距離後,為了避免不被眼前絕色幹擾,幹脆閉了眼睛,緩緩湊上。

唇瓣相觸,吳逸一口清氣順其自然,直送而進。

這一番觸感之柔前所未有,令他險些亂了方寸,所幸關鍵時刻,他定下心來,玄氣不亂,成功地將氣完整地送入了盤絲雙唇之間。

唇分的瞬間,吳逸一個縱身,身子疾飛如箭,當即便淩空渡水,出了這熱如洪爐一般的九陽泉。

泉畔等候的不老婆婆,見吳逸身子離出,暗自心道:“在九陽泉熱氣中還能保持如此身法,果然是可造之材,很好。”

吳逸解了神通雙足落地,不知怎麽地,明明是低空飛行,高度根本不算高,他落地還是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

呼……這熱氣確實不同凡響,他出得水氣包圍,才覺神清氣爽,溫差帶來的感覺如斯之烈,讓他不自覺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頰。

果然很熱,臉上都還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