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既到,吳逸與紅綃都悄然來到了仵作房門前對麵一座屋頂之上。

如趙從道所說,門前值守的班頭,是一個年紀已老,須發灰白的老兵。現在他已趴倒在值守的桌案上,呼嚕聲響。

而趙從道,正好就在仵作房的屋頂上,像是等候他們已久似的。

吳逸見他的次數也不過隻有兩三麵,但不得不說,每次見他,他都能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刷新吳逸的認知。

上上次是個一身錦繡的浪**公子打扮,不久前是個布甲略顯邋遢的小旗,如今夜裏再見,發現他倒躺在房頂上,小半個身子,都往下垂仰,手提溜著一壇子酒晃晃****,神態相當奇葩。

“兩位!果真如約而至啊。”他驟見紅綃一抹紅影,當即翻身縱起打了招呼,聲量不小,竟也不怕驚醒別人。

吳逸笑道:“你這人真有意思,說話這麽大聲,好像篤定了那老頭不會醒一樣。”

趙從道卻是眉頭一皺,足下踏瓦,縱身一躍,身如飛鴻疾影,轉瞬就跳到了對麵紅綃與吳逸所在的房頂處。

他頗有些納悶地摸著下巴道:“我說,你一個小跟班,月黑風高敢隨主而來姑且算有些膽量,但是不是有些不講禮數?我問的是這位姑娘,你的主子,怎麽你倒先說上話了?”

紅綃適時香袖輕拂,飄然開了口道:“這位是我近侍書童,有些話他說便是我說,而且若有過錯,自有家規處置,小將軍不必指摘。”

趙從道“哦”了一聲,卻也沒太計較,抬手指向屋下的方向:“事不宜遲,兩刻鍾後,這裏會有衛兵巡邏路過,姑娘要想查案,還請抓緊時間了。”

紅綃與吳逸落地,走到了仵作房內。

一入眼,就鮮明地看見了兩具白骨,橫陳榻上。

不,更準確的說,是一具白骨;另一具骨架,已經通身焦黑,形如黑炭。

以紅綃見多識廣,也在見到骸骨的一瞬之間,呼吸緊促了一瞬。

吳逸則鳳目悄然之間,也起了反應。

一具沒有反應,另一具……

趙從道介紹道:“左邊這具跟焦炭似的骸骨,是熊五山的,右邊這具稍微小點的白骨,是之後送來的那個酒娘。”

紅綃問:“酒娘?”

趙從道呶嘴點頭道:“對,是那姓李的前段時間新納的外室,把姓李的迷的夠嗆,被人發現時,死在了熊五山家中,送來後沒多久,也變成了這副模樣。”

吳逸道:“這兩人給那姓李的戴了帽子?”

趙從道一挑眉頭:“嗯,很有可能。”

紅綃挪步上前,凝眉注視著那兩具陳屍榻上一黑一白的骸骨,良久,才輕聲道:“奇怪……奇怪……”

“什麽奇怪?”吳逸湊了上來。

紅綃愁眉漸緊:“點將台這種毒,發作後隻會抽幹人身血氣一口氣爆發,就像熊五山這樣,以藥性而論,是絕不會留下另外一具這種情況的骸骨的。”

吳逸聽著,一邊將目光移向另外一具完好程度相對來說高很多的骸骨。

那具白骨骨質雪白,各處完好,僅僅以肉眼看,基本看不出又什麽異常。

吳逸向趙從道問道:“這個女子是如何死的?也是和熊五山一樣嗎?”

趙從道雖然覺得這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態度有些自來熟,不像一般的富家小廝,但案情當頭,他也分得清輕重,如實答道:“沒有,根據現場搜查的兵丁口述來看,在場沒有任何起火或者爆炸的動靜,熊五山宅子裏守門的家丁隻聽到了一句慘叫,趕過去後,人就已經化成了白骨。”

“這麽詭異?”吳逸也皺起眉道。

趙從道聳聳肩表示:“誰說不是呢,別說道濟縣,就連灌州城下轄這十來座州縣,都已經很久沒遇見過妖鬼作亂的案子了。如今突然冒出來這麽幾個,難免讓人措手不及。”

吳逸也表示理解,寶象府也是差不多這狀況,幾十年沒遇大案,一碰就是奎牛出世,隻希望這回別又是什麽大妖魔才好。

紅綃也將目光移到了另一具白骨上,不多久,她發出了“咦”地一聲,眉頭蹙得更緊:“這具骸骨,不像是中了‘點將台’的樣子……等等……”

她望了片刻,神情驟然變道:“這骸骨的主人多大年紀?”

趙從道答道:“大概不到二十吧,長得好看是好看,但妖裏妖氣的,我不喜歡。”

紅綃立刻又問道:“你親眼看見她屍體變成的骸骨?”

趙從道自然而然地點頭道:“當然,不光我看到了,那門外的老班頭也看到了,當時運屍體來的衙役兵丁也看到了。姑娘要不信,你可以現在叫醒老班頭問一下了。”

吳逸看到了紅綃越發凝重的表情,問道:“怎麽了?”

紅綃微微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這具女子的骸骨,根本就不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骸骨。以我的望骨之術判斷,她這具骸骨年齡至少已有七八十歲。”

“什麽?”吳逸聞言,也是有些意外。

不過畢竟他沒見過這酒娘生前的容貌,對於紅綃的判斷,雖然驚訝,但也隻是驚訝而已。

趙從道臉上的顏色可就比吳逸豐富了不少,他一下子驚道:“你說那酒娘頻兒八十歲?”

“如果是妖鬼邪魅駐顏有術,別說八十,八百歲看上去像二十也有可能,”紅綃揚唇冷笑了一下,轉瞬又恢複了凝重,“隻是這樣的話,骨相也不會有八十歲老人的氣象,這種外在一如妙齡,內裏骨相實則衰朽老人的特征,實在是詭異之極。”

趙從道很快就從驚訝中平複過來,猜測道:“你是說,這個酒娘頻兒,不是一般人?”

吳逸對此並不算意外,因為他的鳳目從一開始,就看到了那具骸骨上縈繞著的淡淡死氣。

他初時還不明白這股全無生機的極淡黑氣是啥,但一聽紅綃的話,才明白這是骸骨已至衰朽的死氣。

同樣也表示骸骨之主不管真實形容如何,都絕不是正常人。

“這種骨相和變化,難道說是……”

剛發現了這點沒多久,紅綃還想繼續查看,但說時遲那時快,門外當空夜幕裏,忽然之間,閃起了一瞬的強光。

緊隨著那陣光芒過後,正當吳逸,紅綃還有趙從道都齊齊望向門外之時,他們也都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一陣屋宇震顫的輕微震動。

震感來源於腳底。

吳逸火速明白了,就在門外遠方,此刻一定正在發生著什麽,以至於產生的震動餘波甚至傳到了這裏。

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驗證。

就在仵作房門外,麵向正北邊的遙遙遠方,夜幕之下,一團煙雲宛如參天之柱,勝過了任何烽火狼煙,嫋嫋升騰而起。

即使已城內吳逸的視角而言,也能看得清楚。

如此動靜,絕不是一般人能弄出來的!

那邊難道有誰動手了?

……

……

道濟縣北方數百裏外,群山之間的無底洞外。

“夫人!”一道遍染紅梅的白衣身影半跌半跑,艱難地叫著。

白蓮衣驟見來人,也驚聲急叫道:“蓮玉!”

“蓮玉姐姐!”跟隨在白蓮衣身側的少女蓮心,也已花容失色,哭叫著上前攙扶。

蓮玉是無底洞中,白蓮衣所收的四位狐靈侍衛之一,道行最深,已不遜於當初吳逸在陽城初遇的白蓮衣。

兩位狐靈橫死之後,蓮玉就被白蓮衣派往周遭州縣探查情況。

白蓮衣自己則是擔憂吳逸的安危,去了道濟縣試圖探查那場爆炸的情況。

她有吳逸送的隱氣珠在身,又已在紫陽真人教導下道術大進,隱藏修為起來自然更加容易。

潛入了道濟縣,她也知道了爆炸的緣由,正暗自慶幸吳逸平安無事之際,又見到他跟那個紅衣女子有說有笑,一路走進一家客棧之中。

白蓮衣雖然早已知道他們同樣情誼非淺,但還是不免心中微感酸楚,所幸她道心堅定,知道此刻大事為重,於是強忍著與吳逸相見的衝動,回到無底洞,安排後續事宜,找到那個殺害狐靈護衛的真凶。

結果,一等,就是等到了子夜之時,護衛蓮玉的帶傷而歸。

白蓮衣身形疾動,閃至蓮玉身前,連出劍指,點中了她身上各處玄氣關竅,以助調和傷勢,同時還慢慢攙扶著身子,關切地問道:“怎麽會傷的這麽重?”

蓮玉即使被白蓮衣止住了傷勢,仍然連吐了幾口鮮血,極艱難地道:“夫人,那妖怪厲害之至……我……我……”

“別說話,好好運氣!”白蓮衣將她扶坐而下,凝指當空畫符,一道繁雜白光符籙瞬間畫成,打入了蓮玉體內。

白蓮衣此刻為了救人,全心施展所學救護符法,她能感受到,蓮玉內裏玄氣此刻已經混亂不堪,決然耽誤不得。

她運指如飛,一連數道光符籙打入蓮玉體內,也漸漸感覺,她體內玄氣似乎正在受此影響而開始不再流失,而是漸向好轉穩定。

第五道符籙打入,白蓮衣已連換了十八種手法,好在她經曆了洞仙福地修行後功力大進,才經得起如此施為。

直到指尖傳來的感觸告訴白蓮衣,蓮心體內的血氣已經得到了初步控製,她才稍稍放下一顆心來。

“夫人……夫人……”蓮心氣若遊絲地喃喃道。

白蓮衣輕輕用手扶著她的後肩,讓她背後倚著自己,急聲道:“不急著說,你現在傷勢剛剛穩定下來,我們回無底洞慢慢養傷再說。”

蓮玉柔軟無力地靠在白蓮衣肩頭上,喘著氣,用那隻有她們二人才能聽到了口氣像是要說什麽。

白蓮衣稍稍側過頭,想要聽得再清楚些。

蓮玉再次開口,聲音卻陡然變成了一陣蒼老邪魅的輕笑聲。

“夫人……你還真是容易上當。”

當白蓮衣驚覺之時,靠著她的蓮心,通身已經燃起一陣妖異之極的紅光。

將她那陣獰笑瞬間覆蓋。

火紅色的光流,霎那間覆蓋了周遭數裏。

在那幾乎吞噬一切的焰光一閃而逝後,是衝天的煙雲升騰而起。

“地湧夫人……如何能及得上換骨夫人,這一記猛藥如何?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