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秦大夫還未進門,就朝著林東崖這位當前林府之中輩分最尊之人如此問道。
聽口氣,完全沒有一介小民麵對三朝宿老時常有的敬懼卑下之意,而是完全的平等相問。
林東崖歎道:“老朽也不知道,上次大夫妙手回春之後,全府上下都按照大夫囑咐用藥,原本已經漸漸回複,結果就在今日下午用膳過後,她卻……”
“唉……我這就進去看看吧。”
秦大夫搖頭苦歎,輕甩大袖,踏入了這間小築的門檻。
隨著秦大夫進去後,大門緩緩合上。
身後跟著林東崖和眼角淚痕初幹的趙靈芙,秦大夫走到了屋中內室,在數名仆婢的守候之中,見到了床榻上安然躺著的老夫人。
這位老夫人頭上已霜雪盡覆,麵上垂垂老矣的皺紋無不訴說著主人的年歲之深。隻是如今這張麵上除了皺紋以外,也宛如失去了生機與血色,就這樣安然睡著。
秦大夫緩步走近,輕搭起了老夫人形如枯槁的一隻腕脈。
在林東崖與趙靈芙屏息凝神的等待之中,秦大夫把完脈後,眉間反而鎖得更深。他將手指從腕脈移開後,轉頭向林東崖問道:“林閣老,老夫人今夜用膳吃的是什麽?”
趙靈芙看向一旁的侍女,而閣老林東崖卻先開了口道:“她今夜之膳,盡以清淡為主,如大夫前日吩咐,不敢違背。碧兒,拿今日膳食居的菜單來。”
“是!”隻見那個被叫做碧兒的婢女匆匆領命,出了房屋,不多時再進屋內,手中便拿了一張紙箋。
紙箋遞到了秦大夫手上,秦大夫用眼看罷,方才搖頭道:“不對,不可能,如果真按這食譜上所說,老夫人不可能有此症狀。”
他放下紙箋,麵色沉重地朝向林東崖道:“林閣老,患者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如果再做隱瞞,百害而無一利。”
“可……確實是這些啊,當時用膳時老夫也在,怎麽……”林東崖也是急上眉頭,正要辯解。
可忽然之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渾身陡然一震,兩隻皺紋包圍的老眼也充滿了震驚,“對了,晚膳後不到一刻鍾,她忽然說,今天……今天她想吃一塊火棗荷花糕,這是她從小時就有的習慣,每年都有一日要吃,不曾更改,隻是今日還未到往年之時,不知為何,她卻破天荒地要求做了這塊火棗荷花糕,我當時還不以為意,不曾想……”
“火棗荷花糕……”
秦大夫聽到此言,肩頭緩緩沉了下來,整個人都是一聲長歎。
這又是何苦啊……
他緩閉雙目,片刻之後,才平複心緒,一副沉重之色言道:“京城火棗隨處可見,雖有補虛益氣之用,但對現在的老夫人來說全然不合適,你們怎麽能真的讓老夫人吃呢?這下前頭數藥之功盡棄,甚至還可能無力回天……”
“秦大夫!”
林東崖撲通的一聲直接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地拱手拜道:“內人自開國以來久享太平,如今年事已高,縱使餘生未久,老夫願以一切相謝,隻求秦大夫施妙術以救,東崖頓首!”
林東崖說著,也不顧自己同樣年歲已高,氣血衰邁,更不顧這個三朝元老的德高望重之身份,毫不猶豫地向眼前這個秦大夫叩頭。
如此行止,即使是有求於人,如果放在屋外眾人大庭廣眾之下,也是非常驚世駭俗的。
畢竟林東崖即使已經退出官場,但畢竟曾是一國大學士,又身兼太師,上柱國等榮勳,位高之極,竟然對著一個毫無官身的大夫下跪,這無論誰看了都要瞠目結舌。
趙靈芙見林東崖下跪,也毅然地跪下,雙目噙著晶瑩淚珠,咬唇拜道:“秦大夫,您醫術高妙,靈芙前日已有見識,老夫人對小女幼年有莫大之恩,也望大夫再施援手,靈芙必以百倍相報!”
秦大夫看著這一老一少毫不猶豫地跪下,他臉上卻愁色不減:“老夫人年歲已高,根基已弱,許多治法可一而不可再,我就是再想像前日那樣救回,恐怕也未有十足之把握。”
而與此同時,淩芳閣外,眾多錦衣衛仍然圍在四周,嚴防駐守。
淩芳閣的隔音效果相當之好,即使吳逸這種身有修行的也聽不到裏頭的半點聲音,他和青纓兩人本來是來應秦大夫之邀請前來幫忙的,但秦大夫在裏頭看病還沒個結果,他也不知道該幫什麽忙。
於是自然而然地,他就在這段時間裏和青纓聊會天,看風景打發時間。
說來也怪,這時候他才發現,從剛剛青纓入林府起,她就一直一言不發,雖然平時她就不怎麽多話,但現在兩人關係既近,她平時對自己的態度如何他是很清楚的,今天卻像是心事重重一樣。
“怎麽了嗎?”吳逸自然地握住青纓的手,關切道。
青纓微微凝起的眉頭,像是終於得到了舒展,她看向吳逸的眼神中,恍惚之間,像是含有了幾般情緒。
隻是到了口中,卻道:“沒事,我在跟幾位姐妹說話呢。”
說話?
吳逸雖然是知道她們姐妹七人的特殊情況的,但見青纓這麽說,還是有些疑心未消。
不過現下看她又恢複如常,吳逸在這種場合下也不好相問,隻好作罷。
然後過了一會兒,他的他的注意力,又不知不覺地,轉到了院子裏一個小小的身影當中。
秦大夫的孫女小滿兒,正一個人蹲在院落中一片樹蔭之下,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左戳右劃。
“小妹妹!”
小滿兒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卻見吳逸彎著腰笑咪咪地站在她身後。她撲棱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望著這個似乎見過一麵的大哥哥。
吳逸也蹲了下來,以親切的語氣問道:“小妹妹,秦大夫每次出診,都這樣帶著你嗎?”
小滿兒嘟著小嘴道:“對啊,我爹娘又不在了,爺爺又不放心我在家,可不就隻能帶著唄。”
爺孫倆相依為命,這看來也是個苦命孩子啊……
吳逸心中頓時動了幾分同情之心,溫聲笑道:“我第一次見到你,還是在寶象府,那裏離京城可是很遠麽呢,你小小年紀就跟爺爺走南闖北,就一點都不怕嗎?”
小滿兒一聽到寶象府,兩顆如同寶石一般的眼眸立時放出光彩:“不怕!有宋姐姐的葫蘆呢!宋姐姐的葫蘆可以飛得這——麽高,好厲害的呢!”
吳逸知道她說的是當時的宋棠音,在寶象府也確實是看到她一個葫蘆就載著他們祖孫兩人一下子就飛空而去。
結果小滿兒越說越起勁,還掰著手指數道:“還有還有……呂叔叔的飛劍,葛爺爺的草龍,湖州的奶奶做的飛鶴,都飛得很高呢!我跟爺爺每次都能坐到好玩兒的東西!”
結果這一說,吳逸就意識到了,這小姑娘不過幾歲,似乎就已經見識到了許多了不得的東西。
這又是飛劍,又是草龍的,正常人家幾乎不可能會遇到吧。
那一邊吳逸正和小滿兒說得興頭正起,一邊旁觀的青纓,眉頭卻是又微微緊蹙而起,她的心裏此時正在翻江倒海。
“沒想到連你也……”這是大姐紅綃的輕歎聲。
“這個混小子,我殺了他!”這是四妹玄練的聲音。
“哎呀呀,怎麽連姐姐你也栽進去啦?”這是六妹七妹兩人一起發出的聲音。
她之所以不說話,當然是因為眼下正天人交戰,實在無暇應付外界的情況。
正聽著小滿兒在說得繪聲繪色,吳逸突然聽見身後大門打開的聲音。
他回頭一望,房門既開,林東崖與秦大夫從中步出。
出結果了?
“小兄弟。”秦大夫看向了吳逸這邊。
吳逸意識到是在叫自己,於是起身走向前去。
秦大夫又是一歎,像是決定了什麽一般,朝吳逸道:“小兄弟可會煉丹?”
煉丹?
吳逸以前倒是和汪象旭這樣的煉丹之士有過幾麵之緣,但要說他自己,其實並沒有專門學過什麽煉丹之法。
“實在抱歉,我師門並不重外丹煉藥之道,因此晚輩於燒丹煉藥一行,並不算精通。”吳逸如實以告,畢竟事關人命,他總不能在這些問題上硬裝。
而此時隨著吳逸來到了林府之中,一直未曾有機會說話的青纓,終於在此時開了口:“敢問秦大夫,屋中這位老夫人患的是何種病症?”
秦大夫見青纓相問,也隻好答道:“不瞞各位,病人所患者,乃是‘七衰血病’,如今已至第七衰……”
林東崖的神色頓時黯然。
“九死一生的七衰血病?”聽到此語的青纓神色也頓時為之一凜。
秦大夫聽到了青纓語氣中的異樣,也疑聲道:“姑娘也知道這病?”
青纓眉目凝鎖,像是遇見了什麽極嚴重之事,歎道:“如果是這個病,我知道一人或許可救。”
秦大夫聞言,也覺得好奇:“姑娘的意思是?”
青纓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轉頭對向吳逸:“沒辦法,就先讓她出來一會兒吧。”
哈?
吳逸本來還在奇怪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忽而頓覺周邊香風忽起,眼角一抹青影閃動,隻見青纓驟起遁光,一下子消失在了林府院角。
見青纓這麽一動的吳逸,當下就意識到了她想幹什麽?
難道是……換身?
果然,就在眾人皆不明其意之時,又一道遁光從遠處飛飄而至,來人泠然禦風而落,素裳如雪,可不正是盤絲七仙姑之一的素綾?
“素綾姑娘!”吳逸實在是沒想到,這一換竟然又換到她來了。
也是,素綾知識最為淵博,也精通醫道,這種場合由她出麵確實也是合乎情理。
素綾再現於世,仍是一貫的清冽如冰,隻是在看向吳逸時,眼眸裏又多了幾分不自覺地柔情。
她轉向眾人道:“敢問這位秦大夫,裏麵的老夫人,是否已到了七衰血病中的最後一衰?”
秦大夫聞言,雖然不知道這姑娘來路如何,但對方既問了,也有些沉重地點頭道:“沒錯,老朽想的是,用一副七轉養還丹……”
“用一副七轉養還丹為藥,再輔以一位道法精深的修士以玄氣溫養丹藥,助藥力入體後發揮效用以救人。是不是?”素綾輕歎一聲,接過了秦大夫未完的話說了下去。
秦大夫眼中訝異:“沒錯,姑娘如何知道?”
素綾絳唇輕抬,微笑道:“這門法子我當年也從古醫書上見過,七養返火丹是神霄宗上貢之藥,確實是當下所能救的唯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