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注視著這場由周聖引起的反戲之爭的,已經不止是交泰殿下東側的三百六十席官員,還有西側原本隻是前來參宴的諸國賓客。
大乘真經重現於世,這原本是令到西國諸人都相當重視的大事,畢竟真經千百年前便是由西而向東傳,如今時移世易,即使是西方曆史最為悠久的天竺國,也已經有很久的時間,未曾拜謁靈山,蒙得佛祖教誨。
現在這中土皇帝剛說到已經找到了大乘真經原典後,來這裏的諸國使團都意識到了一件事,在一個多月後的泰山大祭上,毫無疑問,中土將會讓這真經重新開卷於世。
這當中,天竺國派遣而來的使團之中的首官,右相國長孫孤率先意識到了此點,在目睹到了洛京國都隆盛風華,以及這位東土天子高居承露台上的風采後,更加期待,若真到了那一日,不知會是怎樣的光景?
至於現在這一出爭論,就姑且當做是餘興節目吧。
此外,獅駝國三王亦在此宴之中,獅,象,鵬三魔共居一席,相比較這一陣無聊的朝堂之爭,他們同樣在天子提出大乘真經原典已經被找到時,也不約而同不動聲色間目中精光已露。而在那之後,原本安安靜靜,混同於諸客當中推杯換盞,逢場作戲的三位國主,在看到這場無聊的朝堂爭論站起一個人後,也都有意無意地轉移了眼神。
那是吳逸的方向。
無獨有偶,烏斯藏國此行使團之中,居於公主座旁的天蓬駙馬也就是喬裝成人形的禦車將軍,同樣也將注意力放到了起身的吳逸之所在,隻不過,他的關注點相比較三魔要更別致一些。
禦車將軍心中暗道:“哎呀呀,幾日不見,這小子身邊又換了姑娘,這回還是兩個,年紀輕輕就有這等豔福,奶奶的,倒比老子在這京城裏抱著一個強勝一些,這公主雖也是人間佳色,但比那兩位小姑娘可就差些了……”
回到東席之中,被吳逸站起來忽然這一問的周聖,也沒想到會有此問,他不屑一顧地道:“還用看過?這明晃晃地妖猴舉旗反天作亂,戲中還極盡耀武揚威之能事,連我朝大江南北皆有供奉的正神也要敗於其手,這焉有辯解之餘地?”
吳逸對周聖的這回答完全沒有任何意外,他就知道這類人最喜歡的不過是博人眼球,嘩眾取寵,對於這故事真正所講的重點和魅力所在完全沒有任何領會。
他靜靜等候對方說完,還問了一句:“說完了嗎?”
周聖隻哼了一聲,當做結語。
“那我就不客氣了。”
吳逸用尾指摳了幾下耳朵,仿佛是一副要清理剛剛聽了他一番話而入耳的殘渣,微微吸一口氣,在身邊坐著兩個佳人熒熒注視下,開口朗聲道:“首先,此戲為教坊司所選,必有考量,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演出的,選戲之人必定要比你這個一無所知的要了解這個故事的多。這個故事,取自市坊之間最近流傳的一部小說,名為《西遊釋厄傳》,講述的是玄奘法師取經之事,這隻叫孫悟空的猴子,便為全書之始,聖上於此宣布大乘真經,承露台上就以此書選戲,也算切題,於理相合。”
周聖道:“可是這……”
吳逸沒有給他再說的機會,直接用更大的聲量壓過了他:“再說說你所詬病的這場戲文,你說這齊天大聖豎起反旗,用赭黃袍都屬於犯上作亂之舉,這沒問題,但是,戲裏演了他犯上作亂,反天下界,難道便說明這戲文所倡導的便是反天作亂嗎?若按此理,那哪吒太子,曾經也是出生三日便下海闖禍,引得父子不和,削骨還父削肉還母,難道世間廣為流傳此傳說,是為了告訴世人,應當無法無天,不忠不孝?你這番論點簡直狗屁不通。”
“這……”周聖氣的語結。
而吳逸仍然沒有半點給他說一個字的打算,口所懸河般滔滔不絕,甚至伸出手指向了東側首席王公大臣聚集所在:“這齊天大聖若不寫其勇猛,則無以說服其反天下界之能,今日寫其惡,你又如何能知道他明日不會被更厲害的神仙降服,乃至後來將功折罪,降妖除魔立下一番功德呢?僅僅憑斷章取義之言,就妄加臆測,隻為成全一己之私。我且問你,你說這故事居心不良,確實,此書雖然不登大雅之堂,不過一通俗閑書,但你可知道此書流傳之時,就連本朝林閣老也有讚譽之詞,連那幽雲郡主也青眼有加,你想說看中此書的這兩人都是有造反之嫌不成?”
他眼睛尖,直接把那一旁看戲的林閣老和趙靈芙給拉了出來,戴了一通高帽,這才是讓那周聖真正受到致命一擊的重錘,誣蔑朝廷元老和王公貴族,這罪名就是十個他也吃罪不起。
遠處車輦之中,撥開簾幕遠觀吳逸慷慨陳詞的趙靈芙,見了他直接如此說,也是不禁莞爾:“這小子,竟然拿我出來壓人。”
最後看那周聖早露慌亂之色,吳逸也不拖泥帶水,喝道:“最後,你可知道反書這名頭何等之重,僅憑一己之私,就要拿一出通俗戲文和一個戲子姑娘家的命來為你這清流之名陪葬,我看閣下還是別姓周了,改姓喝粥的粥,糊塗不明之至,姓粥不是更好,是不是啊,粥聖大人?”
“你……你……”
“你什麽你?好了陛下,我的話說完了,望陛下明鑒萬裏。”吳逸幹淨利落,朝天子虛拱了一拜後,就直接坐了下來。
“相公,你跟這個官員有仇啊?”黃繡和綠綺自然都是全程看了下來的,待到吳逸坐下後,也都挨得更近了一些,為了倒酒送上邊笑道。
“沒仇,隻是不能看他害了這一出好戲。”吳逸順口吃下另一邊綠綺遞過來的一顆提子,猶自一副悠然愜意之態。
在經過了吳逸這一番慷慨陳詞後,周聖原本隻為借題發揮,博個仗義執言的清名,此刻卻被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官給說的麵紅耳赤,還差點給戴上了一個與朝中元老和幽雲郡主為敵的帽子,正是麵如豬肝,就要想話回駁之時,還是承露台上一直冷眼旁觀的延靖帝終結了這一小段辯論:“好了,都休爭論,吳愛卿說的沒錯,周聖,本朝政尚寬仁,一出戲文大可不必如此,天下之大難道還容不得一部閑書麽,倒是你,今日群國會宴,還做如此嘩眾取寵之事,務虛不如務實,休要多言,退下吧。”
周聖原本還想再說,但見天子言語中威嚴即至,他也頓時噤聲,心生畏縮再不敢吐出半個字,隻得徑自縮回座上。
承露台階下,已經因為剛剛那段爭論跪伏在地上的陸千聆,朝天子拜道:“多謝聖上開恩。”
延靖帝緩緩抬手示意平身:“好了,朕並非不明事理之君,且安心退下吧。”
這一段小插曲結束後,天子回座,雅樂再起,遍空再飛出漫天花雨,曲樂相諧,宮娥流轉,宴會氣氛宛如無事發生一般,繼續進行下去。
吳逸大概也能猜到天子會如此處置,心下也放了下來,他完全沒再理會那周聖是什麽反應,倒是與他同席的這些個文官,當中不乏翰林院的進士後學,這個素未謀麵的年輕人著實是讓他們又開了一把眼界。
吳愛卿?朝廷裏到底是什麽時候有了他這號人物的?
而在承露台上,陸千聆蒙了恩赦,安然退下,在退下長長台階時,陸千聆那勾得通紅的猴臉掩藏的絕好麵目,在無人知曉,也未被燈火映照的長路之中,幽幽地瞧向了剛剛那東側如星羅一般的三百多張席桌處,並精準地看到了左右都有香袖輕風的吳逸那正舉酒而飲的模樣。
吳逸啊吳逸,你的表現還算沒讓我失望。
陸千聆在瞥了淡淡一眼後,就繼續悄無聲息地走在了領路官員之後。
並在無人察覺之處,輕輕一挽鬢間青絲,撚下了一根毫發,並放在唇邊,繡口輕輕一吐。
毫發化作清風,霎時就沒了蹤跡。
該由你耍耍了。
如果吳逸看到這一幕,他一定會十分震驚,因為這就是純正到不能再純正,普天之下隻有他會的大聖尊親傳身外身之術,別稱“大分身普會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