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孫宅。孫立人對著鏡子,又是刮胡子,又是梳頭,歎道:“唉,老了,太老了,黃土都已經埋到脖頸了。”

孫夫人說:“看見了麽?老爺子30幾年沒見過外人了,今天突然要見中研院來的幾位貴客,好緊張啊。”

張美英也說:“昨晚就在**烙了一半夜的大餅,天快亮了才打了個盹。”

孫立人回過頭,極認真地問道:“你們看看,我這個樣子不會失禮吧?”

一輛小轎車穿過台中大街,在街邊停下。

朱宏源下車走向一個電話亭,拿起電話:“揭均先生嗎?我是朱宏源,我們已經到了,我現在就在向上路口的電話亭裏給你打電話。好,我們馬上過來。”

朱宏源放下電話,鑽進車裏:“揭先生馬上出來接我們。”

小轎車在紅色的大門外停下。朱宏源下車摁響了門鈴。

大門開了一張縫,露出一張情治人員的臉:“你找誰?”

朱宏源說:“請問副官先生,從加拿大回來的揭均教授住在這裏嗎?我是他的中學同學,這兩位都是他中學時的老師,是揭先生主動邀請我們到這裏來和他見麵的。”

大門裏響起了揭均的聲音:“是我的老師和同學到了吧?請幾位副官打開大門,讓客人們進來。”

幾位情治人員從傳達室出來。

“揭先生,這不行啊,我們也有自己的責任。”

揭均說:“難道我作為一個加拿大籍的華人教授,回到自己的祖國居然連見一下少時老師和同學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嗎?”

“揭先生,和尚道士各端各的碗,各念各的經。”

“請你務必理解,不要難為我們。”

組長聞聲匆匆趕了過來:“揭先生,又出什麽事了?”

揭均道:“我請了中學時的老師和一位同班同學到這裏聚一聚,他們的車已經停在了門外,可是你的手下居然不準他們進來。我的老師和同學裏既有中研院院士,也有學界才俊,都是台灣社會的精英人士,你們攔著不讓我見,這種霸道蠻橫的作法,對台灣當局自我標榜的民主社會、自由世界,未免也太具諷刺意義了吧?”

組長搔搔腦袋,一狠心:“既然客人已經到了,那我作主,就讓你們見一見吧。”

揭均將張玉法與朱宏源帶進寬大的客廳,二人神情緊張地坐在沙發裏,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出現在客人眼前的孫立人滿頭白發,拄著拐杖,但精神尚佳,身體也不錯。兩位太太也跟著孫立人進來。

揭均說:“爸爸,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張玉法教授,這位年輕人是口述曆史小組的執行秘書朱宏源教授。”

孫立人慈眉善目,雙手抱拳,不停地向被介紹到的客人打拱:“二位先生,辛苦了,辛苦了。”

客人們向孫立人鞠躬,問候:“孫老將軍好。”

揭均道:“那我們就抓緊時間,開始進行吧。”

朱宏源坐到孫立人身邊,將一個微型錄音機放在茶幾上。

張玉法所長開口征詢孫立人的意見:“您認為我們稱呼您將軍、總司令或者是孫先生好呢?”

孫立人道:“總司令是我的部屬們對我習慣性的招呼,你們是我的客人,就叫我孫先生好了。”

張玉法:“外界盛傳當年美國方麵要您出來當台灣的元首,後來才引發軍事上的權力鬥爭,您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孫立人:“這個問題其實根本就不是秘密,當年麥克阿瑟在沒有知會老總統的情況下邀我去東京會談,主要是討論台灣的防衛與前途問題,要我對台灣負起責任,並表示將盡力提供軍援。因為那時候國軍在大陸的軍事一敗塗地,美國人對老總統已經喪失了信心,美國人希望有人能出來挽狂瀾於既倒。而在我之前,美國人還找過陳誠。陳誠的態度和我一樣,明確地拒絕了。這些事情,當時老總統都是一清二楚的。因為杜魯門那時已經公開聲明不支持國民黨和蔣介石,有的美國政客在報紙上公開說:如果蔣介石不願意離開台灣,則不應幹預行政。當然,後來的情況大家都知道,韓戰的突然爆發,改變了一切……”

朱宏源擔心錄不下來,拿起錄音機,放到了孫立人坐的沙發扶手上。

孫立人:“有一個情況我需要特別說明一下,當時蔣先生已經下野了,中華民國的總統是李宗仁。我雖一生未加入國民黨,但一向效忠老總統,忠於國家,就算美國人要支持我們,我們自己也要有骨氣。而且我明確告訴麥克阿瑟,我絕不做臨難背主之事。我和麥克阿瑟會談後,回到台灣馬上就將所有情況如實地告訴陳誠,並請他轉告老總統。至於權力鬥爭,我不懂,我是個職業軍人,對政治權謀從來不感興趣。”

張玉法:“您從台灣防衛總司令、陸軍訓練總司令、陸軍總司令以迄總統府參軍長,到最後爆發您軍中僚屬‘郭廷亮匪諜案’,牽連許多您的部下。對此,您有何感想?”

孫立人:“我對名利一向淡然,何況是現在,隻是我內心最過意不去的是我好多優秀的部屬,因為我而黯然下台,或前途受阻,甚至受盡了折磨,犧牲了繼續為國家奉獻心力的機會,這是我一生中最對不起他們的地方。”

張玉法:“您的案子很多人認為疑點太多,他們都在努力想為您平反,為你爭取自由。”

孫立人聲音猛地一揚:“從未反過,何平之有?自由對我這種將死之人,也沒有多大的意義,我隻希望政府能在我已經不多的餘生之年,還我清白,如此,我會含笑九泉。”

張玉法:“當年案發,風聲鶴唳之時,聽說您可以到美國定居,也可以率眾抗拒?”

孫立人:“我是中國人,所做之事光明正大,既然相信政府的調查,又何必去美國或抗拒政府。”

張玉法:“聽揭均教授說,你每餐飯後必吃10顆健素糖?”

孫立人:“我已從不間斷地吃了40多年了,創辦幼童兵總隊時,好多孩子營養不良,嚴重影響了身體發育,我著急啊!後來和我清華校友,台糖總經理沈鎮南商量,由他組織科技人員研究,從蔗渣中提取原料,製成含有多種維生素的健素糖,先是1300名幼童兵吃,效果很好,後來20萬新兵也吃,每人每月才扣薪兩角錢。令我痛心的是,沈鎮南為國軍的建設立了這麽大的功勞,後來竟然被當做共諜槍斃了。”

張玉法:“聽說所有打進你家裏的電話都要先經過情治人員?”

孫立人一怔:“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張玉法:“為什麽我們前來訪問您,您的副官、參謀都要東問西問?難道您這麽大年紀了,他們還不放心嗎?”

孫立人:“不怪他們……不怪他們……他們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這麽多年來,對我和我的家人,他們倒從來沒有什麽過分的行為。”

汽車馳出孫宅大門後,張玉法興奮地說:“今天收獲頗豐啊,報上一登,整個台灣都要鬧地震了。”

朱宏源說:“這麽重要的東西,搞不好我們就成曆史罪人了。”

張玉法說:“宏源,你馬上把其他工作交卸掉,集中時間和精力,帶領口述組的人對孫立人進行搶救性訪問。別看他身體還不錯,畢竟是個快滿90歲的老人了,老天爺提供給他的時間不會太多了。”

朱宏源說:“好吧,我和口述組的人會盡最大努力去做。”隨即歎道:“長達33年的軟禁,讓孫將軍看上去老態龍鍾,當年的飛揚風采已不複存在,本來應是33年崢嶸的歲月,卻變成蹉跎的歲月.怎不讓人悲憤?”

張玉法頗為動情地說:“我從山東老家撤到台灣那年,已經14歲了,那時候我和同學們就特別崇拜孫立人。知道抗戰時期,孫將軍率新1軍數萬精銳,反攻緬甸,奮勇殺敵,橫掃日軍如卷席,為百年積弱的中國打出了國際影響,也創造了個人的輝煌,作為中華民族的英雄,自是當之無愧,其千秋功績不容抹殺。任何意識形態、政治紛爭隻能左右一時,卻無法永遠改變曆史。”

朱宏源說:“還是揭均說得好啊,如果一個社會不重視像孫將軍這樣的人,他這樣的曠世奇冤不能得到平反,那麽,這樣的社會就不值得我們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