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揭均穿著運動衫褲在庭院裏繞著幾棟樓房跑步。
孫立人在庭院一角的石架上為盆景修剪、澆水。
揭均跑完步,回到主樓前,看見孫立人正在修剪主樓大門兩側盆景裏種的羅漢鬆。
揭均停住腳步:“爸爸,昨晚睡得還好嗎?”
“好啊,中央研究院的張所長和朱教授能夠到我家裏來,坐下聽我講我個人的曆史,對我畢竟是一種鼓勵和肯定嘛。近代史研究所更是政府修史的權威專門機構,他們能把我說的東西如實地記錄下來,保存下去,讓後人能夠分辯我孫立人到底是愛國還是賣國,是忠臣還是叛將?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安慰呀。”
揭均說:“隻要報紙把對你的采訪一登出來,我想這個院子裏就不會再像久斷香火的冷廟一樣清靜了。”在盆景前蹲下,“呃,這兩株羅漢鬆的造型好漂亮啊,爸爸,你種了多少年了?”
孫立人的語氣頓時沉重起來:“我出事多少年,它們就有多少年。我這一生最好的年華,最能為國家做事的時候,被活活地埋葬在這裏,讓我生不如死啊!”
“爸爸,怪我不懂事,一早起來就讓你不開心了。”
午飯後,揭均“登登”走進書房,把報紙遞給剛剛午休後醒來的孫立人:“爸爸,這是鄭為元的表態,自從媒體登出對你的訪問記後,鄭為元大為不滿,認為是記者造謠,汙蔑政府,蠱惑人心,出麵聲明說你已經獲得了自由,並且是他親自到你府上宣布的。”
孫立人一看,報上的大標題是:鄭為元部長指出,孫立人並未受到限製,有關單位指絕無軟禁情事。
孫立人苦笑:“鄭為元身為國防部長,情治部門對他的指示陽奉陰違,抱殘守缺不思改悔,他竟全然不知,官僚到如此地步,真不知讓我說什麽好?”
揭均說:“爸爸,自從3月20日鄭為元到家裏來宣布從即日起恢複你的一切言論和行動自由,報紙上登出對你的采訪引起的巨大轟動,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完全自由了,而且大家都認為鄭為元功勞很大,我也出了很大的力。可是,外界卻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一場假象。台灣的官場到今天依然如此黑暗,為了爸爸的清白與往後的真正自由,為了求得一個公道,我已決心以一己之力,和他們鬥到底不可!”
“你不過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怎麽和政府鬥?”
揭均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封信:“我看完鄭為元的聲明後,一怒之下,馬上以爸爸的名義,寫了一封給鄭為元的信,請求國防部批準讓你每隔一天,或是每一周,到台中的榮總去做一次複健工作。爸爸,如果你同意我這麽做,就請你在上麵簽一個字吧。”將信從信封裏抽出,展開,遞到孫立人手中。
孫立人匆匆掠過,眉頭緊鎖:“揭均,我任陸軍總司令時,鄭為元是陸總第3署署長,而且,他還是我的安徽老鄉,我相信他是真心希望我能早日獲得自由的。你這樣一封信寄出去,不等於公開責怪鄭為元是言而無信之人,我在故意讓他難堪嗎?”
揭均說:“我就是想用這樣的方式讓鄭為元明白,他被情治係統給騙了,逼著他親自出麵來處理你的事情。”
孫立人搖頭說:“不妥,不妥,這樣做不地道,這個字,我不能簽。”
揭均哭了:“爸爸,這個字……你非簽不可啊!隻有這樣……才能把這幫在家裏呆了33年的特務徹底地趕走……讓前來拜望你的人才能沒有精神壓力……你也才能真正的揚眉吐氣……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呀!”
孫立人久久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揭均,霍然動容:“我隻好讓我那位安徽老鄉,為我受一點委屈了。”提起筆,在信末寫下了“孫立人”三個字。
孫立人放下筆,叮囑揭均:“我還是那句話,個人受點委屈不算大事,千萬不要讓政府太難看。”
國防部長鄭為元收到“孫立人”的信,再次來到台中孫宅。
孫立人拄著拐杖,率張美英與揭均等眾兒孫出門迎客。
十幾名情治人員也全都聚集在大門口。
一輛小轎車馳入大門,在主樓前停下。
鄭為元從車上下來,衝孫立人雙手抱拳打拱:“老長官,對不起,對不起。小弟昨天接到你的大函,今日就特意負荊請罪來了。”
孫立人說:“鄭部長,不好意思,老朽給你添麻煩了。”
誰也沒有想到,眾目睽睽之下,揭均竟然“咚”的一聲給鄭為元跪下了。
鄭為元愣住了:“這是……”
揭均說:“鄭部長,我是揭均。”
“哦,揭均,我在報上看到了你的事情,知道你是孫將軍養大的6個國軍英烈遺孤之一,現在是加拿大滑鐵盧大學的終身教授,也是台灣清華大學特聘的客座教授。”
揭均說:“可以說沒有孫將軍,就沒有我揭均的一切。我今天向你一跪,不是為我自己,更不是因為你是國防部長,而是為我爸爸爭取真正的自由而跪!”
鄭為元說:“別這樣,別這樣,報上都說,孫將軍能重獲自由,揭均和我鄭為元的功勞最大,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麽事……”
揭均說:“不,鄭部長,說我爸爸已經重獲自由並不是事實。自從你3月20日在這裏向媒體公開宣布我爸爸重獲自由後,他仍然和過去一樣,處在看守人員的嚴密監視之下,打到家裏的電話必須是他們先接聽,前來看望爸爸的客人無不受到他們嚴格的盤問。”
鄭為元愕然:“有這樣的事?”轉臉怒視著一幫看守人員。
組長站了出來:“報告鄭長官,我是警總派來的劉雲達,這裏由我負責。”
鄭為元斥道:“真是亂彈琴!”
揭均說:“鄭部長,我希望你能當著這些看守人員的麵,告訴他們,從此以後,孫將軍要到哪裏去,都可以,要見什麽人,都可以,要做什麽事,都可以。”
鄭為元說:“這個請你們放心,我來處理,我來處理。”喝令劉運達,“我現在以國防部長的身份命令你,從即時起,你們所有的看守人員,都必須聽從孫將軍的命令。”
劉運達為難地:“這個……這個……鄭長官……”
孫立人說:“你跟他們說沒用,他們是奉命行事,得找警總,找他們的上司。”
鄭為元說:“劉同誌,我命令你馬上去把警總陳上將和分管上司統統給我找來,就說我鄭為元,在孫府恭候。”
揭均的努力總算見到了成效,自鄭為元二赴台中孫宅來了個“現場辦公”,孫立人終於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書房裏,孫立人問自己當年的老副官羅德輝:“德輝,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羅德輝說:“德輝雖近古稀,尚能吃能喝能睡,和總司令比起來,頂多也就是個中年人。”
孫立人說:“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如今我真是老邁無用,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羅德輝說:“如果德輝沒有猜錯,總司令是要讓我出一趟遠門吧?”
“我請你去大陸走一趟,替我辦一件大事。”
“老總交待就是,德輝像當年一樣,唯總司令馬首是瞻。”
“立人以身許國,長年在外,於先父母養育之恩未能報答於萬一。人到暮年,對故鄉思念之情愈發濃烈,再則祖先墳塋不知是否完好,也讓我日夜放心不下。此番我要你前往安徽廬江,代為掃墓祭祖,替立人行人子之孝,盡人子之心。”
羅德輝既驚且喜:“德輝不過一小小中校副官,能蒙總司令抬愛,代總司令金玉之軀前往大陸老家敬祭祖宗,於陵前焚香叩首,培土蒔草,這是德輝此生最大的榮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