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將東豫州兵備的消息傳給苻堅後,果然苻堅的封賞便隨之而下,與封賞一同到來的,還有苻堅給他的一道任命密旨。

“撫軍將軍……”李穆然看著苻堅的密旨,不知該喜該憂。這就是苻堅許給他的“一軍之將”了,這是僅次於四禁軍、二衛軍的將軍軍職。秦國軍隊編製從上到下,分為四禁軍,二衛軍,四軍長,非戰之時,每支軍隊各五萬人。

其中,四禁軍因為是聖上的親軍,故而地位最高。原本,四禁軍的戰鬥力也是最強的,可是襄陽一戰,四禁軍是主力,傷亡慘重。此後四禁軍退回到長安城,空缺逐步由新兵和良家子弟營頂上,因此戰鬥力反而沒有二衛軍來得高。

二衛軍分為左右兩衛,非戰時為太子的親軍,戰時作為側翼輔佐四禁軍,故而以步兵為主。慕容垂打襄陽時,統領的就是左衛軍。回到長安後,他因兼有京兆尹的職位,故而左衛軍大將軍一職便於去年六月交給了長樂公苻丕。這之後苻丕帶軍前往襄陽駐紮,慕容垂手上除了長安的常備守軍之外,便暫時沒了軍權。

而四軍長,則分別為衛軍、撫軍、鎮軍、冠軍。撫軍的上一任大將軍在查貪腐案時獲罪處斬,此時的撫軍,一直是由軍中第一都尉兼任大將軍一職。這位第一都尉來頭不小,乃是苻堅族孫苻登,據聞他少時勇猛威武,中年後沉穩能幹,備受苻堅青睞。李穆然心知,這所謂“第一都尉”,苻登並不放在眼裏,他現在當著這個軍職,做的卻是一軍之將的事,想來一旦開戰,苻堅定會對他另有任命。

而苻堅這時下了“撫軍將軍”的任命,自然也是在明確無誤地告訴李穆然:過不多久,他就可以回長安。一想到長安,李穆然就會想到他和郝貝的那個婚約。眼下他身為“一軍之將”,論起軍階來,比慕容山還要高一級。郝貝嫁給他,一過門便是將軍夫人,這個身份,應該不會辱沒她了。

他想到此處,輕輕歎了口氣:這一生,他是注定和冬兒愈行愈遠了。

消息一來一回,已經過了將近四個月,此時天氣漸熱,建康城又快到了夏日炎炎之時。

這四個月來,李穆然常與慧靜走動。慧靜不常與慧遠同在廬山,他平日裏都待在建康城中,遊街串巷,四處化齋。

不少達官貴人看慧靜是釋道安的門徒,又見他與慧遠熟稔,適逢晉帝崇尚佛道,便常請他到家中講佛。

這些人對慧靜都沒什麽戒心,聽他問什麽,便答什麽,尤其是家中女眷,更是七嘴八舌的,什麽都跟慧靜講。於是李穆然托慧靜的福,知曉了許多士族秘聞。

李穆然雖然不好說人是非,但職責所在,與劉風清等庶族公子閑談時,便不經意地將這些士族秘聞都帶了出來。比如某位庶族才子到王家做客後,王家家人把他坐過的椅子悄悄燒掉;又比如清河崔氏的門房到鄉間欺男霸女,被庶族出身的官員懲治後,崔氏反借朝中勢力將那官員*得一年之內連降三級,可憐那是一介文官,調到南方平亂,慘死異鄉。

劉風清眾人聽了李穆然說的例子,初始聽得義憤填膺,久而久之,便起了同仇敵愾之心,言談間,動輒便是“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之歎。

李穆然心知自己這是在晉國庶族中埋下了一顆火種,假以時日,這星星之火,必能燎原。同時,晉帝也已經覺察到了士族勢力對皇權的影響,近年來晉國朝中對於庶族中人愈發看重,因此士庶矛盾也變得日益激烈……隻是,真要等這矛盾發展到不可調和,還需時日。而李穆然眼前缺乏的,也正是時日。

不知天公究竟是在幫秦還是在害秦,太元六年的上半年,晉國遭遇了五十年難得一遇的大旱。從湖廣到江浙,綿延千裏,全是旱情。

土地龜裂,莊稼枯死,甚至有些地方,連人喝的水也不夠。建康城緊靠長江,雖然還不至於缺水,但每天聽著四處傳來的旱情消息,也難免人心惶惶。

大旱之後,必有蝗災。蝗災過後,則是饑荒。

四月時,晉國大旱的消息便已傳到了長安。六月,蝗災的消息也到了。

七月,李穆然得到苻堅密旨。那密旨讓他留意晉國饑荒災情,同時附了一句話:如果災情嚴重,

則年底秦國將派兵南下,至時李穆然便可將領頭人一職交予古董店的梁掌櫃,自己動身北上。

由梁掌櫃接替李穆然,這是李穆然自己的提議。本來最合適接任的人,要麽是老一輩的李擎濤,要麽就是仙莫問,但李擎濤夫婦已打算告老還鄉,李穆然又希望把仙莫問帶在身邊重回軍中,故而這領頭人的位子,便落到了梁掌櫃肩上。

那梁掌櫃在秦國細作之中,是僅次於嚴國英的老人。他做事很低調,也很踏實。雖然此前他站在嚴國英那一邊,可是李穆然掌權後,他立刻就表了忠心,這之後行事,也沒出過什麽紕漏。李穆然對他幾次試探,確認此人與姚萇並無瓜葛後,終於對他放了心。更何況,秦晉交戰,晉國也需要有一位能長留於此的領頭人,而李達的身份不尷不尬,總不能雀占鳩巢,常在嚴家。到了此時,李穆然才確信苻堅和大將軍一開始便沒打算讓他久留晉國,他這個客居身份可退可進,遠較嚴國英等人的身份自由靈活,如今,便是該退的時候了。

每次想到離開建康,李穆然就深覺遺憾。如果能夠再給他五六年的時間,士庶的矛盾在朝堂上明朗化,他便能借力讓晉國內亂,至時秦國南下,必成破竹之勢。可是如今晉國人心將亂未亂,秦國忽然發起兵爭,勢必*得士族庶族同仇敵愾,內外一心,那麽他此前的一番努力便盡皆付諸東流了。

李穆然並不是不希望慕容垂能盡早奪勢,可在他心底,始終還覺得自己食秦之祿,便該做好分內之事。如今眼睜睜看著苻堅往火坑裏走,實在有些於心不忍。更何況,他既然已接了“撫軍將軍”之職,那麽未來手下便有五萬士兵。這五萬人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他作為一軍之將,明知敗仗而為之,豈不是叫他把他們往死路上帶?李穆然雖然自詡鐵石心腸,可還沒到冷血的程度,一想到未來的沙場上血流成河,士兵們死於非戰之罪,他就暗覺有愧。

然而,做決定的始終是苻堅,李穆然是無力阻擋的。

時光荏苒,轉眼間,已到八月。金秋時節,本該是農作物收獲的時候,可是建康城內的糧價菜價,卻一天天地攀升起來。除了受饑荒的影響以外,晉國南方整整鬧了大半年的交州兵亂,也影響著土地耕種。李穆然心知到得年底,秦晉必將開戰,於是便橫下心來,將手中的事務,逐漸交到梁掌櫃手中。

年底要回長安的事情,他跟李順、李財和仙莫問幾人也提了提。他是李家公子,這一走,李家那幾個家丁自然要跟著他一起回去,仙莫問早定好跟他同進同退,因此這五個人便都收編準備回到軍中當親兵。

至於劉風清處,李穆然則早在七月初,便跟他提過佟家有事,他可能年底要回巢湖,繼而李家全家都要回老家去料理佟家的事情。而這一去,多半也就不會再回巢湖和建康。劉風清以為他是要回佟家和那位“佟姑娘”成親,對他連聲道喜。李穆然想起冬兒,心中暗暗酸苦,寥寥幾句,便應付了過去。

到了九月初,李穆然交代完了建康的事情。這一日,晉國交州兵亂平定的消息傳到,他也終於決心北上。

仙莫問比他早走了一個月,提前在各關口都打點好了一切,故而李穆然一路北上,甚是順當。至於李順四人,則隨在他身邊。他曾想著自己回到長安後,用回的是真名,便問那幾人原名叫什麽,豈料幾人回答一致,都說現在的名字就是本來的名字。李穆然雖知幾人是說假話,但也無可奈何,隻好依舊按著原來的稱呼。

他和李順等五人都是騎快馬,路上盡量不作休息。這一路上沿途打聽,他們得知秦國又開始大肆征兵,而四軍長之中的冠軍,已南下到了荊州,準備開戰。

荊州刺史便是年前新在彭城上任的都貴。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守著邊境,急於立功,自從赴任後,已與晉國交戰了十幾次,但都是千八百人的試探,並沒有太大規模的舉措。更何況因為掌握東豫州的兵備情況,他這十餘戰敗少勝多。捷報連傳,苻堅龍心大悅,這一次把冠軍交托給他,看來是打算以他作為主攻了。

李穆然原本有些著急,不過看四禁軍和兩衛軍都沒有動,心知此次南征,多半仍是試探。看樣子,因為襄陽之戰時東線失利

,苻堅此舉,多半是為了找回十萬人全軍覆沒的麵子,倒也鬧不出多大的動靜。想到此處,他的心便靜了下來:五萬人打這場仗已是足夠,撫軍此次是不用出戰了。

比起在晉國當細作,李穆然還是喜歡在軍中的日子,這時想著能夠以“一軍之將”的身份回到長安,心情也漸漸變得開朗起來。

一個月的時間,五人風塵仆仆回到長安。

到長安時,已近日暮。仙莫問在城北等候,一見李穆然到了,直接帶他到了慕容垂的府上。一番寒暄過後,慕容垂見天色未暗,便叫家人安頓了李順四人,自己則帶著李穆然往城北而去。

李穆然跟在慕容垂身後,有些摸不到頭腦。按說自己回到長安,首先應是進宮麵聖,雖然時辰上是晚了點,但是往城北去……難不成是直接回軍營麽?

他見慕容垂不主動開口,便也不敢多問,隻是駕馬跟著。不出半個時辰,慕容垂忽地一勒馬,回首笑道:“肅遠,這是聖上賜予你的將軍府,剛剛才修繕完,你今晚就歇在這兒,明天一早跟我一同上朝。”

“將軍府?”李穆然愕然。苻堅此前的密旨中,曾約略提起過他成為撫軍將軍後,一切如常。將軍自然單獨開府建邸,他卻沒想過會建得這麽快。

眼前這府邸,氣勢恢宏,比建康城的嚴公宅邸要大一倍不止。他隨著慕容垂進到府中,隻覺濃重的漆味撲鼻而來,不由連連打了幾個噴嚏。慕容垂笑道:“新宅子都是這樣,過一陣子北風大起來了,味道也就散了。”

李穆然看著空空****的宅子,見那一連排的廂房都黑著燈,守著宅子的隻有一個老門房,隻覺無比孤寂,不由歎道:“多謝聖上和大將軍費心。”

慕容垂道:“宅子有了,隻是還缺個女主人。你和郝貝的婚約,我聽郝南跟我提起過。等這一陣子忙完了,過了年關,你就準備準備,跟慕容都統去提親吧。依著你現在的身份地位,他定然是答應的。”

李穆然點頭道:“是。”他暗忖明天見過了聖上,便該去野山找找郝貝,跟她說清楚這一切。也不知那個丫頭看他還活著,會是什麽反應。他想到這,心裏不免有些煩躁。

慕容垂見他皺著眉頭四顧無語,又道:“現在宅子中還沒家人。等你明天見過了聖上,自然有賞賜的下來,也不用著急。”

李穆然道:“末將明白。大將軍,我是明天就回軍中麽?”

慕容垂笑道:“怎麽,這麽著急要去打仗嗎?這一次南征,聖上可沒有調撫軍去啊。”

李穆然淡淡一笑,道:“末將許久不在軍營,隻怕軍務疏忽。更何況撫軍都是老兵,末將資曆也淺,隻怕……”

慕容垂道:“不用怕。如今征戰連年,軍中憑本事說話,資曆什麽的,大家都不看重。更何況你這一去,苻登自然就被調走,手下更不會有不服你的人。”他頓了頓,仰頭看了看天色,道:“天都黑了,你一路辛苦,先休息吧。等明天過後,我再給你設宴洗塵。”語罷,慕容垂便轉身離去。

李穆然送走慕容垂後,獨自一人留在偌大宅院中,聽著北風穿堂而過,竟如鬼哭狼嚎一般。他閑極無聊,便四下繞了起來。這府邸建得大是大,可是說到精巧細膩,卻遠遠不如嚴國英的宅子。

北國的宅邸建造往往如出一轍,李穆然走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把自己這將軍府的每間房都看了一遍,這才覺出,這將軍府不過就是個放大了的軍侯府,想著在南國見到的各式園林,不由暗自好笑。他對吃穿住的要求本就不高,如今有這麽一間屬於自己的宅院,甚是滿意,隻是看後院的馬廄空****的,隻有自己騎回來那匹駑馬,忽地心中一動,想起了托給慕容烈照顧的萬裏追風駒來。

“兩年沒見,也不知老夥計如今怎樣了。”他想著以後帶兵打仗,騎著萬裏追風駒的威風樣子,就忍不住臉上的笑意。

承天劍,萬裏追風駒,軍營……這些已經有些陌生的回憶,漸漸都湧入了他的腦海,讓他熱血沸騰,不知不覺間,想起昔日曾聽郝南唱的那首軍歌來。

“茫茫瀚海,親親我家。滾滾塵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兒熱血,浩浩蒼穹,佑我大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