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李穆然一直想著次日麵聖之事,翻來覆去,一晚上也沒有睡好。

次日一早,寅時方過,李穆然便依舊穿著百將將袍,往皇宮行去。

李穆然到得早,慕容垂到得更早。慕容垂守在皇宮門口,見李穆然走近,忙對他招手道:“肅遠,過來。一會兒跟我一起進去。”

李穆然笑笑,站到了慕容垂的身後。兩人又等片刻,便見三三兩兩的,其他文武大臣也陸陸續續的來了。那些人都不認識李穆然,見慕容垂身邊忽地多了個生麵孔,穿的又是百將服飾,都有些不明所以。

李穆然看這些人瞧著自己的目光中有好奇,有不解,甚至還有疑惑與鄙夷,便揚起頭來,目光寧定地與眾人對視著。慕容垂見他氣宇軒昂,又不卑不亢,臉上也帶出了幾分得意。

過不多時,大臣們幾乎都到齊了,這時李穆然忽覺身上一寒,一道殺氣從背後襲來。他背上一緊,忙扭過頭去,見一人龍行虎步匆匆趕來,渾黃的眼珠子正死死盯著自己,正是姚萇。

李穆然看他的神色,心知他已認出了自己身份。自己這一年半在建康做細作,雖說多是為了苻秦辦事,但有一小半的精神是消耗在和姚萇手下暗線鬥智鬥勇上,兩人如今勢成水火,隻怕將來也是不死不休了。想到此處,他潛運內力抵住了殺氣,對姚萇微微笑笑,致以一意。

姚萇卻皮笑肉不笑地對他冷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就見閹人開了宮禁,高聲請諸位大人入朝議事。

李穆然所得消息,大半不能在朝堂上言明,故而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苻堅隻是稱讚他勇謀雙全,探得了東豫州和北府兵的兵備消息,令都貴屢戰屢勝,繼而便下令賜撫軍將軍戰袍、官印、令牌、玉帶等物。

眾位大臣消息靈通些的,早就知道撫軍將軍有了人選,而且是個年紀不滿廿五的年輕人。該勸的,該攔的,早在李穆然入長安之前,便已在苻堅麵前吵過鬧過,因此事到如今,李穆然謝恩之時,朝中竟無人敢提異議。

下朝之後,苻堅單獨留了李穆然和慕容垂二人談話。

李穆然此前已和慕容垂商議過哪些消息該說,哪些又該隱瞞不提,他這最後幾個月,通過慧靜和劉風清的路子,得了不少晉國的消息,可是真正能告訴苻堅的,隻有交州兵亂以及饑荒災情。

然而單單隻聽了這兩個消息,苻堅已覺滿意。李穆然看他一直在點頭,不禁暗暗歎息,心想嚴國英真是該死,也不知他瞞了聖上多少消息。不過也幸得如此,才能顯出自己的本事來。

很明顯苻堅已知道了嚴國英的死訊,但果如慕容垂此前設想,苻堅並沒有責備李穆然,反而稱讚他果決立斷。三人談了一會兒,苻堅又問起了那個老問題:“如今是否是攻晉的機會?”

李穆然暗忖如今秦軍大軍壓境,苻堅主意已定,自己還能出什麽異議……遂道:“隻要不與晉水戰,陸路之上,我軍應穩占上風。”

苻堅卻搖了搖頭,朗然笑道:“就算水戰,朕也不怕了。”

慕容垂在旁加言道:“益州水師已訓練了一年有餘,是時候派出來了。”

“益州水師?”李穆然暗覺驚訝,什麽時候秦開始在蜀地暗中*練水師?可是就算練了一年有餘,那支水師的戰力又如何呢?秦軍缺乏水軍良將,這可不是僅靠訓練就能練出來的。他還要說什麽,卻瞥到慕容垂臉色一沉,心知大將軍是叫自己不必多言,便頷首道:“如此……甚好。”

接下來他聽慕容垂與苻堅談論此次都貴南下之戰,那兩人一個誌在必得,另一個心懷鬼胎,說得不亦樂乎。李穆然漸漸插不上話,便在旁唯唯諾諾,心中想的卻是下午回軍營該說什麽。

三人談了足有兩個時辰,一直談到了正午,苻堅才放慕容垂與李穆然二人出宮。

走出宮門,慕容垂對李穆然道:“先回去把將軍的衣服換了吧。下

午你去軍營,我就不跟著了。晚上在阿烈府上跟你設宴接風,酉時過來,別忘了。”

李穆然頷首上馬,如今已到午時,他未時便要去軍營,隻怕連中飯也來不及吃。他急著要走,慕容垂也不與他多做寒暄,隻笑著又叮囑了一句“記得時辰”,便目送他離去。

李穆然駕馬直衝回撫軍將軍府,一入府門,便見仙莫問連同李順幾人迎了上來。

仙莫問、李財、李富和李貴都是親兵的裝束,隻有李順一身管家裝扮。那五人見他下馬,齊齊喊了一聲“將軍”,李穆然不由朗然一笑,心道這聲“將軍”,也是好久都沒聽過了。他不及多問什麽,隻吩咐仙莫問幾人準備出發,同往軍營。語罷,就回到主屋去換將服。

撫軍將軍的服飾,遠比百將服飾考究。襯裏是銀絲甲,外邊則是明光鎧。明光鎧上一前一後鑲著兩塊護心鏡,能防百步之內二石弓射出的弓箭。戰甲之外,則是一件白狐大氅,大氅的帶扣是黃金打造的豹頭,威武非凡。

他換好將服後,已從一個俊朗百將變成了一名英武將軍。他年紀雖輕,但穿上這一身將服,整個人立顯凝重,頗具大將風範。他剛出屋門,就聽到了一聲極熟悉的馬嘶,他循聲看去,臉上登時綻出了笑容:“萬裏追風駒!”

他幾步跑到馬前。萬裏追風駒通靈性,竟還識得他,一見舊主,登時打起了鼻息,沒頭沒腦地便和他“耳鬢廝磨”起來。李穆然心情大好,拍了拍馬頭,又捋了幾把馬鬃,見萬裏追風駒依舊膘肥體壯,對慕容烈不禁滿懷謝意。他看向李順,問道:“今天軍侯來過了?”

李順雙手捧著一把寶劍送到他麵前,道:“您去宮中的時候,軍侯就來過了,送了馬還有劍。”

“承天劍!”李穆然接過那寶劍,倉啷一聲拔劍出鞘,見寒光四射,一如往昔。他看了看腰間仍配著的無名劍,又看了看手上的承天劍,這兩劍論及鋒利,不分伯仲,隻是承天劍的劍鞘更為華貴。仙莫問在旁見他有所遲疑,開口提醒道:“無名劍在建康常用,您既然已經回來,是該換劍了。更何況‘承天’之名,與您如今的身份也是相當的。”

“也罷。”李穆然點點頭,將無名劍解下交予仙莫問,隨後翻身上馬,道,“李順看家,其餘人跟我一同去軍營!”

撫軍軍營位於北城門之外,距離李穆然的將軍府,並不算遠。五人駕馬,不消一刻,便已趕到。

李穆然駕馬行至轅門,門口的撫軍守衛見他一身將服,忙上前詢問名號。李穆然淡淡一笑,從懷中取出了將軍令牌在他麵前一晃,那守衛忙拜倒在地,喊了一聲“將軍”,旋即起身往營中報去。

李穆然五人候在轅門,少頃,營中號角響起,繼而,一整隊人馬迎了出來,當頭五人穿的都是都尉服飾,排在最前頭的那人樣貌與苻堅有幾分相似,隻是麵相更加凶狠,想必正是苻堅族孫苻登。

這五人年紀都比他大,李穆然見他們對自己下拜,也不敢托大,忙下馬一一扶起,道:“眾位將軍免禮。我初來乍到,對軍務不如幾位熟悉,以後還望各位多多指點。”他從懷中拿出苻堅賜下的任命書,又瞧向苻登,道:“符都尉,聖上稍後對你會另有任命,這幾日麻煩你將軍中情況跟我交代一下。”

苻登瞥了他一眼,他早從聖上口中得知李穆然領了撫軍將軍的位子後,自己便能調到前禁軍任大將,頂替現任將軍楊安,這時瞧他終於來了,心情甚好,遂笑道:“將軍不必如此客氣。撫軍將士的花名冊,軍備情況末將早已準備妥當,稍後便呈上供閱。”

李穆然微微頷首,又瞧向其餘四名都尉。這四名都尉之中兩名為氐人,一名是鮮卑人,還有一名是漢人,分別名為:呂桓、楊牧、萬俟真、張昊。其中呂桓和楊牧年紀最大,看樣子已過了四十歲,萬俟真在三十五歲上下,張昊則更是年輕,看樣子不過三十出頭。

張姓,又是漢人……”李穆然對張昊多了幾分注意,畢竟能做到都尉一職,又是漢人出身,此人背景必定不簡單,他片刻間,便聯想到朝中另外那個張姓的漢人——前涼王,歸義侯張天錫。

他二人名字中都帶“天”,從年齡上看,張昊應是張天錫的兄弟。

李穆然心中有了計較,見都尉們集合在一起,還在等自己說話,便道:“今天是我第一天來營裏,請各位將軍集合本部將士於校場,我想與士兵們會一會麵。”

那些都尉都是老兵出身,不消他多做吩咐,早已命手下帶著兵士集合。李穆然直接來到校場時,五萬人已整整齊齊地排好了隊。這是李穆然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這麽多人。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他饒是城府深沉,這時也有些緊張,隻覺背後隱隱地冒著汗。

這些老兵絕大多數都比李穆然年紀大,李穆然對著他們毫無表情的麵孔,心知這些人見如今來了個這般年輕的將軍,心中或多或少,總有不服。這與他初當百將時的情形幾乎一致,他麵臨的問題仍然是立威,可是他的性子,已經不像那時那般急迫了。在建康這一年半的日子裏,他跟嚴國英鬥智鬥勇,學得最多的便是如何忍耐。更何況這些日子之中,他經過的事情太多,冬兒的假死,庾淵的刺激,他的心性也被磨平了許多,血性已掩藏到了心底最深處,殺伐果斷仍有,但是輕舉妄動,卻不會了。

這五萬人,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其中前軍是騎兵,後軍是輜重,左右軍為步兵,中軍半騎半步。中軍之中,又分出四千人為李穆然的親兵,親兵統領與慕容烈同級,也是軍侯。這名親兵統領是鮮卑人,名為賀蘭尊。賀蘭尊很年輕,隻比李穆然大兩歲,據說他原來是親兵中的千將,後來前任親兵統領因為撫軍將軍貪腐一事被流放,才把他提拔了上來。

賀蘭尊的外貌有著典型的鮮卑人特質,深眸高鼻,肌膚如雪,棕發彎曲。看著他,李穆然就不由想起自己那位結義兄弟慕容衝。他不知道慕容衝是否知道他假死的消息,更不知道慕容衝以後若得知了郝貝出嫁之事,心裏會不會有什麽想法。

不過眼下,並不是擔心這些事情的時候。

李穆然望著眼前這密密麻麻的五萬人,定了定神,繼而清了清嗓子,高聲道:“諸位,從今日起,我李穆然奉聖命,正式接任撫軍將軍。以後我與眾位就是兄弟,大家同甘共苦,一起在沙場建功立業!”

李穆然自信這一段套話對這些老兵而言,已聽過不下百遍,他也不指望說完這幾句,便能有人跟他交心,真拿他當兄弟看。不過,他說話之時,一字一句都用真氣發聲,故而聲音不大,卻傳得很遠,連最後一排的兵丁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他深信,這些老兵久經磨練,自然識得厲害。

果不其然,這一段話講完,五萬撫軍軍容立整,甚至李穆然身邊那五位都尉,看他的眼神中也帶了幾許敬畏。

李穆然暗自得意。他如今統領五萬人,自然不能和當百將時相提並論。做百將,他要的是全軍上下榮辱與共,手下那一百人都拿他當兄弟看,如此上陣拚殺,百人隊的戰力才得以凝聚;可是做了將軍,他更需要的是手下對他的認可,對他的命令能夠完完全全地執行。現而今,他初來乍到,想讓全軍敬重,一時半會兒還難以做到,那麽不如先要這些人怕他。

站在校場高台上,他往下俯視,耳聽這五萬人齊聲高呼“將軍”,他隻覺滿心震撼,這才意識到,手握軍權的感覺,原來竟是如此美好。他並不是個野心家,可是大權在握,也免不了有幾分飄飄然。

他已滿二十四歲,而此刻,正是他這二十四年來,最為驕傲而自豪的時候。隻可惜,這偌大的榮耀,滿心的欣喜,隻有自己體驗。他最希望共同分享此刻的人,師父、冬兒,這時都不在他身邊。

想到此處,李穆然暗自怫然長歎,目光遙遙望向了西南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