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平陽城出兵,李穆然原本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振臂呼道:“全軍進攻!”語罷,手中已提起了馬韁。

而苻陽和王平二人聽探馬報說平陽城中守軍由慕容衝率領,全部衝向營盤,登時有些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叛軍軍營中,喊殺聲一陣高過一陣,聲浪如潮,很快便傳到了前邊正作戰的重騎耳中。不知是哪個機靈的先反應過來營盤被劫,此後一傳十,十傳百,不消片刻,整個叛軍重騎都曉得自己腹背受敵。

撫軍正衝殺在前的四大都尉此刻也記起了將軍吩咐的話,紛紛高聲喊道:“友軍出兵!”

撫軍士兵士氣大漲,一個個奮勇爭先,不要命一般往敵人身上撲了過去:既然勝局已定,那麽封賞便按照戰功而下,而戰功的評定標準,自然就是斬獲的首級數量。

到了此時,攻守雙方皆已陣不成陣,全靠一股血性拚殺。叛軍的步兵果然不堪一擊,等李穆然擊潰叛軍重騎時,慕容衝的先頭部隊已然在望。平陽太守的軍旗插在了叛軍中軍大帳處,迎風招展。撫軍與平陽守軍齊聲歡呼,喊聲響如驚雷,直殺得天地變色。

李穆然在後督軍,見撫軍將士一個個殺得猶如方從血海之中翻騰而出,看他們凶相畢露,不晉隱覺膽戰心驚。叛軍此刻已經潰不成軍,苻陽和王皮扯破了嗓子,也喊不住著急逃命的將士,隻有他們身邊的一千餘名重騎親兵仍然盡忠職守,死扛不退,可是麵對著攻勢如潮的對手,也已現出了疲態。

那一千名重騎結成圓陣,將苻陽和王皮二人圍在中心。他們手中馬刀一致對外,雖然不時有人被苻登的重騎抑或被萬俟真的力士打死,可是前邊的人死了,立刻便有後邊的人頂上,一時之間,倒也輕易奈何不得。

李穆然見其他叛軍已作鳥獸散,隻有這一千人護著苻陽和王皮且戰且退,大有想全身逃離戰場的可能,不由急了起來,手中金槊一揮,一馬當先,帶著手下親兵也圍了上去。

賀蘭尊見將軍親自衝殺在前,不敢怠慢,催馬在他身邊道:“將軍,遲早能攻下來。您在前邊萬一有所閃失……”

李穆然回道:“我有分寸!”說話間,已殺到苻登身邊。他手中金槊比苻登的畫戟還要長些,借著萬裏追風駒的奔馳之力,一槊便刺穿一名叛軍身體。他不待拔槊,反而是運力於臂,連著那人屍體,一同向旁橫掃過去。這一掃之勁,何止千斤。旁邊的騎兵坐不穩,連連摔落下馬。苻登見機甚快,他瞧李穆然主攻右側,便順著他的攻勢,向左側進攻,登時將圓陣破開一個缺口。繼而,萬俟真的部隊也轉成戟陣,沿著缺口魚貫而入,直向苻陽二人殺去。

李穆然見大勢已定,從陣上向後撤了幾丈,回到親兵包圍之中,向叛軍軍營之中望去。

煙火滾滾之中,叛軍的步兵沒有將領壓陣,群龍無首,四散奔逃。慕容衝的部隊似乎一直在喊著要他們投降,而那些被嚇破了膽子的步兵們也很聽話,不少人見大軍殺到眼前,不消分說,便會丟盔卸甲匍匐於地。看樣子,那些人果然都是剛從農夫中強自征召上來的新兵,許多人拿著刀劍的姿勢還像拿著農具一樣,他們對苻陽並沒什麽忠心,隻是想著自己活命。

眾人又殺了約有一刻功夫,苻陽和王皮最後仰仗的一千重騎也終於被殺散,那兩人在亂軍之中無處可逃,被苻登用繩索套住,拖下馬來,被萬俟真的步兵綁了,交到李穆然身前。

李穆然看著麵前被捆成粽子的兩人,擺了擺手,命親兵帶著二人回軍營和郎周關在一起。他默默舒了口氣,心想這兩位主謀既然都落了網,那麽平叛之事便已結束,自己可以準備班師回朝了。沒想到這一次東來平叛如此順利,苻陽、王皮二人竟這般不堪一擊。隻是苻陽這一萬五千名重騎,倘若他日用在秦晉之戰上,那該多好,可惜如今被打得稀稀落落,這一場大戰下來,至少也死傷超過半數,而自己的撫軍,也受了重創,沒有一年半載,是回複不過來的。

叛軍的騎兵在戰亂之中,還是逃出去了一部分。李穆然擔心這些逃兵擾亂地方,便命苻登派人去追殺。隨後,他看賀蘭尊與張昊正在清點傷亡,又見萬俟真帶領著部下在戰場上兀自殺得興致勃勃,便對仙莫問道:“咱們進叛軍軍營吧。”

仙莫問雖然沒有將軍的親兵軍侯之位,但他是李穆然的親信,平日裏總和他在一起,此刻賀蘭尊有事,親兵們看他打著招呼,便也聽令在後同行

,擁著李穆然往叛軍軍營而去。

戰爭已近尾聲,李穆然駕馬走在血泊之中,四下望去,隻見煙塵彌漫中,旗杆斷折,屍首滿地,一片殘敗。叛軍步兵的損傷遠比騎兵損傷要少,騎兵大多戰死疆場,步兵則成百上千地伏地投降,哪怕站在自己身邊的隻是區區幾個平陽守兵,千餘步兵也隻是抱頭蹲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趙合跟在李穆然身邊,微微拿袖子擦著額頂汗水。他險些也以為傳訊出了什麽岔子,以致太守不肯出兵。他聽到李穆然吩咐親兵看好了自己,心知倘若太守真的違約,那自己這條性命便要交代在撫軍之中,好在虛驚一場,總算是打了個大勝仗。

趙合老遠就望見了慕容衝,他對李穆然略一施禮,道:“將軍,您請稍候,我帶我家太守來與您會麵。”

李穆然順著趙合的目光望過去,也瞧見了慕容衝。他頭戴亮銀盔,遮住了大半麵容,然而頭盔旁邊露出了栗棕色的散發,那是他獨一無二的標誌。李穆然還記得在長安與慕容衝相處的時候,那時他總覺得這個年輕人眉目疏朗,儀態翩翩,看樣子頗具謫仙之姿,卻不料今日沙場之上,他下手狠厲,在軍營之中左衝右突,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慕容家的人,一個比一個不簡單。李穆然心中暗凜,對趙合點了點頭,又將定野劍重交回他,道:“代我還給太守。”

趙合接劍道:“是。”隨後拍馬向慕容衝奔去。

慕容衝從趙合手中接過寶劍,對李穆然抬頭粲然一笑,腳踢馬腹,帶親兵迎了過來。他如今官職比李穆然要低些,更何況李穆然遠來為客,故而他到了李穆然麵前,率先下了馬,隨即拱手施禮道:“景騰多謝李將軍援手。”

李穆然忙翻身下馬,上前虛扶道:“慕容太守守城辛苦,肅遠來遲了,叫平陽軍民受苦了。”他二人雖為結義兄弟,可是當著眾將士麵前,依舊用官職稱呼。

慕容衝哈哈一笑,一雙俊目從盔甲護目中透出甚為喜悅的光來:“不遲不遲。將軍來得時候剛好,正解了平陽之困!如今叛賊已平,景騰已在城中設下酒席為將軍接風,也請諸位都尉大人一同前來!”他轉身上馬,在前引路。那馬輕蹄而行,可他卻勒著馬韁,專往地上的屍首上踩去。那馬走得高高低低搖搖晃晃的,所經之處,甚至能聽到“哢哢”的人骨斷折之聲。李穆然跟在他後邊看著,隻覺頭皮發麻,然而慕容衝竟是一路大笑,喜不自勝。

眾人行了少頃,已穿過叛軍營地,來到平陽城下。李穆然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平陽,隻見古城蒼蒼,城牆斑駁嶙峋,處處都是投石機打出來的痕跡。城門之外,護城河前的平地上,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土地顏色,能瞧見的,隻有紫黑色的血跡。可想而知,在他抵達平陽之前,此處是經曆過何等慘烈的戰爭,而今日之所以能夠一次破敵,除了昨日他大煞其鋒芒以外,平陽城與叛軍久久僵持不下,挫得叛軍士氣衰落,也占了很大一部分緣由。

過城門時,李穆然見城門木板已經全部碎裂,四周的石塊也有了鬆動的跡象,此刻十幾個民夫正搭著腳手架在加固城門,這些人見了慕容衝回城,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對太守施禮,慕容衝擺了擺手,道:“你們自去忙你們的,不用多禮。把城門加固得牢些,以後若有人經過被石頭砸到了,本太守唯你們是問。”那些人唯唯諾諾著,繼續忙碌去了。

而隨著大軍入城,平陽城中的百姓也三三兩兩地從家中走了出來,站到路旁,自發地對這些戰勝了叛軍的將士們投以敬佩而感激的目光。李穆然這時已隨慕容衝並排走在最前,二人的親兵尾隨在兩人身後。二人走了接近一箭之地後,不知百姓中有誰忽而喊了起來:“感謝太守!感謝將軍!”繼而,許多人便跟著一起喊了起來。李穆然騎在馬上往旁邊看去,見圍觀的人中喊得最聲嘶力竭的,竟是一名年邁老者。他滿嘴牙齒都掉光了,身邊還放著根拐杖,可是此刻卻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想必,他住在這城中已住了大半輩子,對平陽城有著深厚感情,也難怪做出此等舉動。

在眾人如捧星邀月的目光中,李穆然第一次覺出了身為“英雄”的自豪和快意,他不禁想起了郝貝,心想如果她此刻在身邊,定然比自己還要高興千倍萬倍。他暗忖自己行軍打仗趕得急,如今已是二月末,可是回程之時,疲兵乏力,定然走不了這麽快,待得回到長安城中,恐怕已是快到五月,終究是比原定的婚期,晚了

兩個月左右。郝貝雖然不開心,可是自己打這麽一場大仗,也算能送給她的最好的新婚禮物了。

慕容衝見他在馬上怔怔出神,不由笑問道:“李將軍,如今打了勝仗,怎麽還不高興麽?”

李穆然忙回過神來,笑了笑,道:“不是。隻是這幾日有些累,剛剛打完仗,陡地輕鬆下來,便覺得疲倦。”

慕容衝道:“平陽驛站已經準備妥當,將軍飯罷便可到驛站休息。平陽雖小,但也算物產豐饒,民風有趣,將軍如有閑暇,可在平陽休整個十天半個月,想必聖上也是不會怪罪的。正好景騰也想和將軍敘敘舊。”

李穆然暗暗忖道:休整十天半個月再回長安,此事若讓郝貝知道了,還不吵死。可是郝貝原是慕容衝的未婚妻,他總不好跟自己義弟講急著回長安要成親,遂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說話間,眾人已來到太守府前。李穆然與眾都尉翻身下馬隨著慕容衝走入府中,其餘親兵則自有人帶去休息。

太守府中甚是雅靜別致,入門處有一太湖石做的假山屏風當道,繞過假山,後邊則種著海棠和桃花,一路直引到正廳。李穆然暗歎慕容衝這太守府委實比自己那將軍府考究得多,隻不知道自己離開這段日子,郝貝有沒有再去將軍府管理擺設,也不知自己五月回去,將軍府變成什麽樣子。

太守府的正廳甚是寬敞,慕容衝與李穆然二人自然坐在上手,廳下兩旁另有六張長案,分別為李穆然手下五位都尉以及平陽參軍趙合的位置。

眾人落座後,先共飲了一杯,繼而慕容衝便笑道:“將軍和眾位都尉打了半天的仗,此刻已過午時,想必都餓了。不如各位先飽餐痛飲,飯罷,我們再言其他。”

旁人還未答話,萬俟真早哈哈笑道:“太守,你這話末將聽著最舒坦!不瞞你說,末將的肚子早就打起了鼓,就怕你們還要說個不停。叫末將看著這麽多好吃的,活活饞死!”他話音未落,已抓起麵前一隻紅燒蹄膀,便大口啃了起來。

眾人都被萬俟真的話逗得笑了出來,雖說他此言無理,可大家都知他便是這般一個渾人,隻覺他說得有趣,並不與他當真計較。雖說戰前已經吃過東西,但忙了大半天,李穆然也早覺得腹中空空。他又與慕容衝對飲了一杯酒,不再客套什麽,便動起了筷子。

廳中的都是常年行軍的男兒漢,此刻餓得急了,吃起飯如同打仗一般,眨眼工夫,幾盤子菜已經風卷殘雲般全都落到了肚中。李穆然、慕容衝、張昊三人吃相還算文雅,其餘幾人則吃得滿手滿臉都是油光,尤其萬俟真吃完了自己盤裏的,見張昊還剩二個蹄膀沒動,不由分說,又從他案上搶了過來。

張昊在軍中因為沒什麽軍功又沒什麽本事,常常受那幾個都尉的氣,這時見萬俟真公然搶肉,竟也不敢還擊,隻忍氣吞聲,低下頭去默默扒飯吃。慕容衝見了,不由笑道:“萬俟都尉,你不夠吃叫下人再端上一盤就是,哪裏用搶別人碗裏的。倒像我這太守府小氣,刻意餓著你似的。”

李穆然在旁瞧在眼中,卻沒有多說什麽。他雖然也是漢人,可是自幼跟他師父學得便是一切東西都要靠自己的能力爭取而來,故而瞧不上張昊受氣窩囊的樣子。

慕容衝揮揮手,讓奴仆又給眾人繼續上菜。正在這時,廳門之外,忽地走過一名女子。

那女子匆匆而過,隻露了個側麵,可是她經過時,似乎能夠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個絕美無倫的女子。她的側麵純淨無暇,高鼻深眸,睫毛修長,一眼望去,竟美得渾然不像塵世中人。那女子經過廳門時,似有若有地向廳裏掃了一眼,所有男子都覺得她似乎看著自己,但又似乎沒有,每個人這一刹那都忘了手中的食物,隻希望她再回頭一次,就連李穆然,也並不例外。

那女子走得很快,腳步也很輕盈,過廳門隻是短短一瞬,但這一瞬,卻讓廳中的男人們幾乎連呼吸也忘了。不知是不是在軍中幾個月沒見過女子,李穆然隻覺刹那間,心髒竟漏跳了幾拍。然而他終究還是遠較其他幾人冷靜,稍一出神,立刻便轉了回來,繼而便暗罵自己混賬,馬上就要和郝貝成親了,怎麽這時瞧著別的女子漂亮,竟然瞧得眼珠子都直了。不過那女子也的確是美,他自問平生所見美女之中,隻屬眼前這女子,與慕容衝相比,猶然不讓分毫,殊不遜色。不過看她的樣子,隻怕又是慕容家的小姐,也不知與大將軍是否攀親帶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