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中旬,李穆然離行在即,郝貝雖不舍得,但知道他篤定了主意不叫自己跟著,便也隻有死了隨軍的心。

李穆然知她難過,練兵之餘,幾乎與她寸步不離。兩人新婚燕爾不滿一年,還是如膠似漆的時候,他私心之中,也不願意和郝貝分開。可是秦晉大戰凶險難料,就算郝貝武功高強,他也不放心讓她摻和進來。

慕容烈家的阿暉這時已經開始蹣跚學步,而烏桓馨也又有了身孕,郝貝平時去這兩家串門,聽女眷們滿嘴談的都是育兒經,自然而然,自己便也起了心思。她見慕容烈的妻子和自家嫂子都是成親不過數月便懷了孩子,自己和她們一樣,偏偏遲遲沒有喜訊,便暗暗著起了急。

這日,李穆然傍晚從軍中回府,一進門,便見郝貝的貼身丫鬟芳兒正在門口吩咐家丁把一個郎中打扮的中年男子送走。李穆然微微一怔,等那人走遠了,便叫住了芳兒,問道:“家裏誰染病了麽?”

芳兒吃吃一笑,道:“您自己問小姐去。”語罷,又掏出一張單子交給李順,叫他去外邊抓藥。李穆然從李順手中直接拿了藥方,隻見上邊寫的滿滿當當的,又是“益母草”、又是“紅棗”、“阿膠”,他隱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不覺心中一沉,暗忖郝貝的事情,他是再瞞不住了。

他在門口怔怔站著,本來郝貝不孕的事情,他已經拋到了腦後,平日想也想不起來了,可是沒想到,郝貝竟然自己先著起了急。他暗暗想著該怎麽和她開口,愣了許久,直到李順問他要手上的方子,他才回過了神。

李穆然淡然搖了搖頭,將方子折好收起,道:“不用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芳兒在旁瞧了,不由急道:“姑爺,這是……是人家大夫開的……藥買不回來,小姐要罰我的。”

李穆然道:“我知道。我去找阿貝,你也先下去休息。”語罷,他徑直往主屋走去。

郝貝正在主屋中梳妝。她瞧了大夫後,自覺等藥煎好,她吃下藥去,便一切都能解決,故而心情大好。她見李穆然進了屋,忙迎到他麵前,接了他解下的大氅掛到衣櫥前,回首笑問道:“今天軍中如何?他們的地鏜刀陣,有沒有進步?”

李穆然頷首道:“有。”他見她這麽高興,委實不願意將那消息告訴她,可是這件事越往後拖,便越不好說,與其讓她懷揣希望而後絕望,倒不如早些讓她知道真相。他深深地望著郝貝,問道:“今天你都做什麽了?”

郝貝笑道:“師父陪我去南城拜觀音了。”

李穆然“嗯”了一聲,扶她坐下,又問道:“什麽觀音?”

郝貝臉上一紅,淺笑道:“當然是送子觀音了,還能是什麽?”

李穆然心中五味雜陳,強笑道:“你這麽想要孩子麽?”

郝貝道:“是啊。你想啊,我們倆要是有個孩子,他叫你爹爹,叫我娘親,長的又像你,又像我,你不喜歡麽?你知不知道,我很羨慕虹仙和我嫂子呢。等你走了,我每天都是和她們在一起,她們嘴裏邊聊的都是孩子,就我沒有,那我……我多難受啊。”

李穆然越聽越不是滋味,隻覺鼻子發酸。他長歎口氣,咬咬牙,說道:“那要是永遠都不能有呢?”

郝貝一愣,繼而笑笑,一推李穆然,道:“你瞎說什麽呢,哪有拿這個開玩笑的!”

李穆然靜了靜,默默瞧著郝貝。郝貝這才覺出他的眼神和平日裏的有很大的不同,他眸光似水,可是卻充滿了憐惜。那憐惜讓她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從裏到外都透著寒涼。她定了定神,斂了笑容:“相公?”

李穆然緩緩道:“阿貝,你師父就是因為沒有孩子,才收養了你,對不對?”

郝貝愣愣地點了點頭,道:“是啊。可這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呢?”

李穆然別過了頭去,他實在不敢正視她無辜的眼神:“你師父的武功,太過霸道,不適合女子練的。你練了這麽久,三焦斷絕,陰氣大損,是……是無法受孕的。你是永遠也不可能有孩子的。”

“你胡說!”郝貝重重推了李穆然一下。李穆然

卻不閃不避,反而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抱著郝貝,繼而,他手按著她的脈搏,一股內力透過指尖,已向她三焦匯集之處送去。

郝貝下意識地一怔,可是她也覺出那股內力在自己體內凝滯不前,甚至方到丹田,便已被自己體內的罡氣阻了回去。

郝貝起初仍用力推打著李穆然,罵他胡說。可是說了十幾遍後,她終於撐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原本不信,可是想著師父一生不育,又想著小時候學武功時,總覺下腹隱隱刺痛,想著她練功的法門……她學過毒,也學過醫,此刻被李穆然一提醒,憑她的醫術,也能推算出來這個結果。

她不得不信了。

郝貝哭得撕心裂肺的,哭到傷心之處,她放開李穆然,竟伏地幹嘔了起來。李穆然見狀,怕她走岔了氣,忙拍她後背,但他方一碰她,就被她揮手打開。李穆然看她這麽傷心痛苦,也不由落了淚,跟她一起坐在了地上,從她身後緊緊抱住了她。

郝貝哭得死去活來,連李穆然在自己耳邊後來說的話也全然沒聽進去,她滿腦子隻剩一句話——永遠也不可能有孩子的。那句話是她聽過最殘忍的話了。

她向來以自己的一身武功為傲,卻不知道,她練得那麽勤,那麽苦,到最後竟害了自己。她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隻是哭個不停,她覺得很害怕,隻覺上天對自己如此不公,她費了那麽大的功夫,才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怎麽可以這麽殘忍,一下子就把她的快樂全部拿走。

她起初是趴在地上哭,後來哭得昏昏沉沉的,不知什麽時候,便被李穆然抱回了懷中。她伏在他懷裏,哭得他一身將軍服濕透了半邊,才抽噎著回過神來。她抬頭看著他,見他眼圈也是紅的,又想著他方才的話,不覺哭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李穆然點了點頭。他見郝貝總算肯跟自己說話,放了放心,又將她抱緊了些,道:“阿貝,我不介意的。我們還是能像以前一樣,高高興興地在一起。”

郝貝大哭道:“怎麽能一樣,什麽都不一樣了!我連最普通的女子都比不上了!我就是個廢人!”

李穆然忙勸道:“不是!你是最好的!我愛你啊,你知不知道?阿貝,我愛你!”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愛”,可是郝貝大慟之下,竟渾然沒有在意。她隻是失聲痛哭著,想著李穆然是大英雄,他那麽好,而她再也配不上他了。

她就這麽哭哭停停,連晚飯也顧不得吃。不過他兩人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全將軍府的下人幾乎都知道出了事,也沒人那麽不開眼,這時打擾兩人問要不要上飯。李穆然一直抱著郝貝,不停地哄著她,也不知哄了有幾個時辰,直到他嘴皮都發了幹,郝貝才止了哭,在他懷中安安靜靜地呆著,不再鬧騰了。

李穆然看她目光癡癡的看著前麵,也不知是在看什麽。他瞧她愣愣地睜著眼睛,盯了一柱香的功夫,眨都不眨一下,生怕她受了這麽大的刺激,心智失常,便抱著她半坐半躺著,輕輕拍著她,想讓她早些入睡。

郝貝卻遲遲不肯入睡,她出了很久的神,才漸漸清醒了過來。她仰頭見李穆然已合目睡熟了過去,但手還在輕輕地拍著,心中的痛苦才隱隱消散了些,暗忖他當真是愛著自己的,隻不知道,這愛意又能維持多久,是不是他能一輩子都不介意。

郝貝並不是一個遇到事情隻知道哭而不懂深思的無知愚婦,她這時靜了下來,腦筋一轉,便聯想到了自己的師父。她自幼被慕容山的夫人養大,對師父的感情尤勝母親,這時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師父這幾年的境遇。她暗忖師父和義父起初感情也是很好的,可是這些年,隨著慕容山納的妾侍越來越多,孩子越來越多,那些女人便轉而欺負起了師父。義父一開始還肯幫忙,但是架不住孩子和母親合起夥來告夫人的狀,對師父的感情便日漸黯淡。正所謂前車之鑒,郝貝想到此處,不由心中暗暗害怕起來。她抬頭看著李穆然,暗忖自己的夫君論及相貌、武功、才華、人品,都是萬裏挑一的。他如果一直沒有孩子,那些想和他結交的親貴們自然會源源不斷地往將軍府

送女人,他就算對那些女人沒有感情,可是……萬一冬兒也回頭找他呢?難道自己和他以後也會走到師父和義父那般的境地麽?

不行,她郝貝決不能允許這種事請發生!

郝貝在李穆然懷中微微一動,李穆然立時醒了過來。他低頭瞧著她,見她眼神已恢複了生氣,心中一喜,問道:“什麽時候了?”

郝貝側頭看了看沙漏,道:“子時了。”

李穆然忙了一天,這時隻覺又累又餓。他聽院落之中已了無人聲,便在郝貝臉上親了一下,道:“我去做些吃的來。你想吃什麽?”

郝貝道:“什麽都行,我反正也吃不下,隨你吧。”

李穆然看她依舊鬱鬱寡歡,不由歎了一聲,自己起身去廚房做飯。廚子早給他們留好了飯菜,倒不需要他費什麽力氣,隻熱了熱,便能上桌。李穆然把飯菜端回主屋,見郝貝已起身,忙將飯菜放到案上,招呼她一起用飯。

郝貝食不知味,隻是瞧著李穆然的確餓了,才陪他動了動筷子。她想著李穆然原來早就知道這些事,可這些天他仍那般溫柔體貼地對自己,不覺心中又甜又苦。她這時對自己的信心忽地全然消失了,隻怕李穆然什麽時候會忽然轉了念頭,便問道:“你當真會和以前一樣對我麽?”

李穆然對她溫然一笑,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真的。你放心。”

郝貝靜了靜,又道:“那你不要孩子了麽?你會不會像我義父那樣,納很多妾室呢?”

李穆然失笑道:“馬上就要打仗了,我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呢,想那麽多幹嘛?”

郝貝忙捂住他的嘴,道:“你別亂說話。”

李穆然瞧她忽地變得謹小慎微起來,有些不習慣,在他心中,他還是希望郝貝能夠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的,便哄她道:“好,我不納妾。”

郝貝目露喜色,繼而又搖了搖頭,道:“那怎麽行……我自己又生不出孩子來,你不納妾,別人會說我是妒婦的。就像我師父那樣,她都讓義父納妾了,別人不是一樣說她凶悍潑辣。”

李穆然道:“我們夫妻之間的事,管別人怎麽說呢?”

郝貝低頭道:“不如這樣……我答應你能納妾,納多少個都沒關係,隻是……你這輩子別再見冬兒姑娘,好不好?”

李穆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心中一冷,手中的筷子也放到了一旁。原來郝貝還是在擔心自己與冬兒的舊情,她竟如此不信任自己……李穆然心中有些不悅。他的確還愛冬兒,甚至李秦和他說連同冬兒一起娶了的時候,他也不是沒起過這般的心思,可是和郝貝成親這一年,他思念冬兒的次數已日漸減少,在郝貝麵前,也從沒表露過對冬兒的相思之情,為什麽她對他還是全無信任?

郝貝的這個要求,已經觸到了李穆然的底線。他輕哼一聲,強壓著火氣,道:“再說吧。”

郝貝也瞧出了他的不悅,她這時心裏敏感得很,登時覺出自己所言的不妥,忙道:“我……我就是害怕。她在你心中,永遠都是比我重要的,如今我……我又處處比不過她,你就答應了我,不行麽?”

李穆然看她泫然欲泣,心中不覺一軟。他沉吟許久,終於開口道:“納不納妾的事情,我不想考慮。至於冬兒……我答應你,等這場大戰打完了,我再去瞧她一次。你讓我把話和她說清楚,讓她能安安心心嫁給庾淵,這之後我就再也不見她了,好不好?”

郝貝沒想到他果真能答應,不由大喜過望,連連點起了頭。壓在她心中的一塊巨石終於被拿開,她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許多,若不是想到自己這一生都不能做母親,心裏疼痛依舊,隻怕早已高興得跳了起來。

李穆然看著郝貝的神情,隻覺心裏一陣寒涼。他暗忖如果冬兒知道自己今日立下了這個約定,恐怕又要傷心一場。然而他已娶郝貝為妻,的確隻能事事以她為先,顧慮不了太多。他這一生虧欠冬兒的實在太多,既然傷了她一次,那麽就索性傷到底,讓她能全然放下,去和庾淵在一起。他始終是給不了她幸福的,隻有這麽做,才是對彼此都好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