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中,李穆然看著平放在眼前長案上的定野劍,不覺想起數年之前的往事。

趙合乃是平陽駐軍參軍,可從外表看起來,卻更像個飽學之士,而非衝殺陷陣的軍官。李穆然見他是慕容衝派來的人,擔心他無意中暴露慕容衝反秦之意,便屏退了賀蘭尊和仙莫問二人。

趙合見李穆然氣宇非凡,雖然年輕,但淵渟嶽峙,確有大將風度。他平日每天對著慕容衝,見慣了這般老成深沉的年青人,故而並不覺得驚訝,隻是暗暗敬佩。

李穆然不知趙合在想什麽。他默默撫著定野劍劍鞘,繼而拔劍出鞘,隻見定野劍上竟罩著一層血光。想來這些年它跟在慕容衝身邊,飲了不少鮮血。慕容衝外表看起來很平靜,想不到,竟是個嗜殺之人。李穆然隱隱一歎,收劍回鞘,看向趙合:“趙參將如何從城中逃離叛軍監視,來到我營中?”

趙合道:“方才苻陽襲營,太守也命城中一千輕騎襲擊叛軍大營。末將隨著輕騎一同出城,趁叛軍營中亂成一團,繞道而來。”

李穆然微微點頭,暗忖趙合所言與斥候回報相同,應該出不了岔子,遂問道:“慕容太守命你前來,可是要與本將商議合擊破敵之事?”

趙合點頭道:“正是。太守擬明日巳時,以全城兵力衝擊敵營,希望至時將軍也可一同進攻。城中現存二萬餘名步兵,又勉強拚湊出了三千輕騎,再加上太守本人所率的一千重騎,共有二萬五千名士兵。其中重騎為精銳,輕騎也是老兵,步兵半老半新,與叛軍的步兵戰力不相上下。”

李穆然不回應,繼續問道:“守城到如今,軍心如何?”

趙合道:“軍心齊整,並無頹勢。”

李穆然又問:“糧草可夠?”

趙合道:“糧草尚夠城中軍士吃三月有餘。不過……”他聽李穆然問起糧草,進軍營時又見撫軍營帳處處雜亂不堪,隻以為撫軍糧草被叛軍焚毀,方有此問,遂一怔,又接了一句:“若是加上將軍的人馬,隻怕吃個半月,便要倉無餘糧了。”

李穆然微笑道:“我軍糧草尚算充裕,不用勞心。你家太守就這些人馬,那是要叫我撫軍來替他擋苻陽重騎了?”

趙合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話。他撓了撓後腦勺,強自憨笑道:“將軍手下強兵如潮,所向披靡。”

李穆然見他一臉尷尬至極的神色,不由笑道:“好了,你也不用給本將戴高帽,本將不過跟你說笑罷了。本將與慕容太守情同兄弟,此次又為平亂而來,於公於私,都沒有不幫忙的道理。我明日會在辰時三刻便去攻打叛軍軍營,如此一來,苻陽必派重騎對付我,你們巳時出戰,應付他的步兵,應是綽綽有餘了。”

趙合如釋重負,笑道:“多謝將軍。”

李穆然又道:“可是如今你們那一千輕騎應該早已回城,你該如何回去報信呢?”

趙合笑笑,道:“聽說將軍以前曾經開過八石弓,不知如今軍中可有鐵胎弓?我家太守說,隻消他在城門上瞧見一支火箭穿空,那便知道末將已與將軍接洽。”

李穆然道:“這有何難?”語罷,他步出營帳,見賀蘭尊守在帳外,便道:“問萬俟都尉借他的鐵胎弓來,再給我備一隻火箭。”

賀蘭尊領命離去,少頃功夫,已拿了鐵胎弓和火箭,交到李穆然手上。萬俟真為出了名的大力士,所用弓箭是七石弓。李穆然拿在手中試著拉了拉弦。他自回長安之後,一直都是在練馬戰,對於弓箭倒有些生疏,不過練了這麽久的長槊,他雙臂力量倒增大了許多,這區區七石弓,他一扯便扯了個滿懷。此時望天射箭,並不需對準箭靶,李穆然拉開弓後,心中一定,從賀蘭尊手上接過了火箭,便仰頭斜向上空射去。

那一箭直衝鬥牛而去,隻見紅光驟起,如新星冉升,隔了許久,才遙遙落下。賀蘭尊忙笑道:“將軍,軍中我隻見萬俟都尉拉得開這張弓,連苻都尉都拉不開的。沒想到您力量也這般大。”

李穆然將鐵胎弓交予賀蘭尊,道:“還給萬俟都尉吧。再帶趙參軍下去休息,明日要有一場大戰了!”

第二天辰時,李穆然點齊了五萬撫軍,命苻登帶領騎兵先行,步軍隨後,大隊緩緩向叛軍軍營進發。

他為了能確保萬無一失,特令全軍上下結為“九天乾金之陣”。這陣法是冬水穀中的兵家古籍中記載的。孫子曰:善守者藏於九地

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而這“九天乾金之陣”,便是最淩厲不過的攻陣;而與之相對應的,另有一套守陣,名為“九地坤土之陣”。

這兩套陣法據傳是諸葛孔明根據易經八卦推究而成,昔日劉備夷陵大敗,後來諸葛亮擺亂石陣迷陷陸遜大軍,用的便是“九地坤土之陣”。這兩個陣法甚是複雜,其中生克變換玄妙非常,便是李穆然,也隻能讀懂大半。他自從當上撫軍將軍後,平日練兵之時,便將這陣法漸漸融匯其中,又根據軍中盛行的方圓戟陣做了相應變化,再傳到撫軍將士之中,這陣法已簡單了許多,雖然威力不如從前,可是訓練起來,倒很容易。

由於撫軍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李穆然不便按照八卦排陣,便按照五行排陣。其中,萬俟真平日駐守中軍,自然為土。前軍為苻登統領,以騎兵為主,自然是金,主攻;兩翼分別為呂桓和楊牧,二人軍中多為步兵,不過楊牧的軍中平日練兵時更多了攻城機械,因此他進軍速度更慢,攻擊之時,不如呂桓能及時輔佐苻登。按照五行“火生金”之說,李穆然便將呂桓的左軍排以火象,而楊牧的右軍則為水。張昊統領輜重押後,取其“生生不息之意”,故為木。

這套陣法李穆然隻在練兵時試過,但卻沒用到實戰之中,不過他有信心能以此陣取勝,而他這些屬下經了這幾個月的相處,已對將軍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他說此戰必能得勝,便義無反顧,信心大振。

大軍不消片刻,便來到昨夜萬俟真截殺叛軍重騎之地。李穆然放眼望去,隻見那一片黃土上,鮮血淋漓,四處都是殘肢斷臂,當真不堪入目。兩邊僅存的幾棵樹上落滿了烏鴉,那些烏鴉似乎已經不怕人了,不停地衝著軍隊“啊啊”叫著。李穆然聽著那叫聲,隻覺那些烏鴉似乎見到軍隊甚是歡喜,它們狂歡著,仿佛見到了一頓大餐便近在眼前。

李穆然暗暗搖了搖頭,看那些殘骸多半有被鳥雀啄食過的痕跡,不禁默默歎息,暗忖過會兒那場大戰打罷,又不知有多少人肉將落入鳥獸肚中。

又行須臾,大軍已*近叛軍營寨。李穆然這一次因為全軍出動,意在造勢,因此並沒有隱藏行跡。果然不出他所料,還沒到叛軍寨前,就見苻陽已帶著手下重騎嚴陣以待。他身邊一匹高頭大馬上另跨坐著一個策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王皮了。

李穆然勒馬揮手,隨他這一動作,全軍上下登時全都釘在地上,無人再往前走上半步。

苻陽見撫軍軍紀嚴整如斯,臉色登時大變,他定了定神,高聲喝道:“來者何人?”

李穆然這是兩軍正式作戰前必經的通名報姓環節,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姓甚名誰,但總要多此一問。他清了清嗓子,內力傳聲道:“本將乃撫軍將軍李穆然!奉命征討叛賊!”

苻陽冷笑一聲,道:“區區撫軍將軍,也敢在此張狂!我有重騎鐵甲,非爾等可抗!勸爾速速退去,免得性命丟在此處!回去告訴苻堅!他才是叛臣賊子,忘恩負義!”

李穆然笑笑,用馬韁指了指苻陽,對身邊的萬俟真和賀蘭尊道:“瞧見沒有,這才是死鴨子嘴硬!”萬俟真哈哈一笑,道:“讓我出陣,我去取他首級來!”李穆然著手一攔,笑道:“別忙。能活捉還是活捉最好。他和邊上那個王皮,聖上都想要活人。”

萬俟真重重歎了口氣,道:“活人不好抓,還是一骨朵打死了幹脆。”

李穆然微微一笑,轉頭看向苻陽。他不願與苻陽多作廢話,隻長槊一擺,喝道:“大膽叛賊,死到臨頭,不知悔改!今日便是你兵敗之期!”

前邊的傳令兵聽到將軍忽地聲言具厲起來,登時打起了精神,手中令旗一揮,高聲喊道:“列陣!衝鋒!”

前軍苻登聽到指示,大吼一聲“殺”,帶著重騎當頭,便向對方重騎衝去。苻陽見狀,也吼了一聲“殺”,命全隊重騎迎上前來。

苻登所率重騎前排多用鏈錘和鐵骨朵等鈍器,後排用的則是槍槊矛等長兵器;然而,叛軍的重騎兵因為平日對敵的多是步兵,故用的是馬刀,隻有少數人用鈍器。眨眼之間,兩軍已經交鋒,前排士兵更是犬牙相錯,打得難解難分。到了此刻,鈍器的好處登時顯現而出:利器劃到鎧甲之上,並不能立即傷人,然而鈍器則是一掃一大片,前排百餘將士,揮開錘鏈,登時打得周圍敵兵不敢近身。不時有人呼痛,從馬上摔下。戰場之上全是馬腿

,隻要一倒在地上,片刻之後,便被踏為肉泥。

苻陽見自己的重騎兵在兵刃上吃了虧,不覺勃然大怒。不過他畢竟是地方起事,兵器配備不如中央充足,能夠集齊這些馬刀,已是傾郡之力,哪裏還有多餘的銅鐵用來做鈍器。王皮跟在苻陽身邊,此刻也已瞧出自家軍隊戰力不敵對方,可是對方重騎人數尚不足己方三成,更何況對方除了重騎以外,其餘便是輕騎與步兵,隻消吃掉這一塊硬骨頭,便無所慮。他不及與苻陽商量,已命傳令兵揮舞起了令旗,指揮兩翼重騎包抄,企圖令撫軍重騎成為陷陣孤兵。

李穆然見他軍隊一動,立刻命傳令兵和旗兵下了指示。苻登的輕騎與步兵依九天乾金之陣呈雁行包抄而上,護住苻登重騎後圍;同時呂桓、楊牧二人的左右二軍也衝陣上前:刀兵斬馬腿,盾兵扛馬刀,弓兵則負責割斷首級。

李穆然心知叫步兵硬抗重騎,委實不智,然而他手中也的確沒有這麽多的騎兵,隻能通過陣法變幻以及兵士的相互配合,來減免傷亡。這是一場硬仗,哪怕要付出慘重代價,他也要贏。

正在此時,仙莫問忽地仰頭道:“將軍,已到巳時了!”

李穆然事先已讓仙莫問瞧著時辰,一到巳時便提醒自己。他聽了仙莫問的話,心中微微輕鬆了些:隻要慕容衝大軍殺出,苻陽軍心一亂,這場仗,便贏定了!

他看向萬俟真,道:“中軍上前壓陣!”

萬俟真振臂高呼:“殺!”

隨他這一聲高喊,苻登的前軍登時一縮,隨後,前軍、右軍、左軍之間登時露出了縫隙,兩隊叛軍重騎從這縫隙裏莫名其妙衝了過來,隨著王皮的令旗指示,往中合攏,擬將撫軍前軍包圍。然而他們剛一衝來,便對上了以巨力著稱的撫軍中軍。

萬俟真統軍最看重訓練力量,他所率領的中軍,本來就力量過人,而他從這些壯漢中,又單單挑出來了一千名大力士,配以斧錘重甲,用於衝鋒。李穆然曾和其中幾個力士角過力,倘若不用內力真氣,以一對一,他也完全落在下風。這些人身上穿的盔甲有數十斤重,普通兵士自然受不了,但他們穿在身上,卻如著無物,不過也因此,重騎的馬刀砍劈,對他們難以造成傷害,但他們手中的斧錘,卻能奪了騎兵性命。

這是一群專克騎兵的步兵,而苻陽的重騎,便不幸遇到了他們。

力士隊橫掃千軍,如破竹般,將重騎兵打得落花流水。

苻陽在遠處看得膽戰心驚,不過他的重騎兵此刻數量仍占著先,而撫軍左右兩軍的步兵,已漸漸撐不住了。更何況,他身後大營中,還有三萬多步兵沒有動用。

李穆然也瞧出呂桓和楊牧的部隊露出了頹勢,隻不過對方昨天連敗數陣,士氣不足,而自己的隊伍士氣正虹,才堪堪打了個平手。畢竟不是所有士兵都有與騎兵對敵的本領,呂、楊二位都尉已盡了全力,但是一直這麽打下去,左右兩軍遲早會敗。

然而此時此刻,李穆然擔心的倒不是步兵會敗,而是已經過了巳時初刻,為什麽平陽城還不發兵!

他轉頭看向趙合,見趙合也是一臉的震驚和無辜。李穆然確信趙合是慕容衝所派,可是看他的樣子,他似乎也想不明白慕容衝為何不依著約定發兵出城。

李穆然心中隱隱起了不祥的預感:慕容衝早有反心,他會不會借此機會,坐山觀虎鬥,看著自己和苻陽鬥得兩敗俱傷,才出城坐收漁翁之利呢?畢竟,二人所謂兄弟之義,其實甚是淡薄,甚至連自己和慕容烈、郝南之間的兄弟情誼也比不上。更何況,自己還搶了他的未婚妻,令他蒙受奇恥大辱。

李穆然暗覺恐懼,可是這時他已騎在虎背,難以抽身了。他暗暗對自己說一定要冷靜下來,萬萬不能把心中所思展現在臉上,可是他勉強讓臉色維持正常,背後卻是汗如雨下。

而仙莫問這時也覺出了蹊蹺。李穆然隻將平陽發兵之事告訴了五位都尉和仙莫問六人,此刻張昊身在後軍未參與戰事,其餘四名都尉打得如火如荼誰也沒工夫去瞧時辰,隻有仙莫問因為一直幫李穆然留意時辰,不由等得著起急來。他低聲對李穆然道:“將軍,怎麽平陽還不出兵?”

李穆然沉聲道:“再等等,不急。你看好了趙合。”

仙莫問點點頭,橫眼掃向趙合。正在此時,忽聽遠遠地響起了長長的號角聲。

平陽,出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