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撫、鎮三軍在隨州休整了將近一個月,八月初五,終於再次啟程。

李穆然出發時,命各都尉把軍妓集中,全部都交給了賀蘭尊管理。本來這些女子該當交給後軍,與輜重一起管著,但是後軍都尉是張昊,之前又出了萬俟真與他搶軍妓的事,李穆然便對他放心不下。他把這幾名女子交給賀蘭尊,一者賀蘭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怕他監守自盜;二者賀蘭尊雖然隻是個軍侯,但因為跟他關係較近,各軍都尉待他都很尊重,也出不了搶人的事。

李穆然本來想把玉棠也交到賀蘭尊手下,可是架不住玉棠苦苦哀求,他又總覺此前待她刻薄,心中有愧,便讓仙莫問給她找了身親兵的衣服,又給了她一把匕首,讓她留在了身邊。他答應她時,對她語重心長地說道:“行軍打仗的時候,我沒法照應你。你要想活下來,就隻能靠自己。”

玉棠本就是個粗使丫鬟,沒有大家閨秀嬌生慣養的性子,便極爽快地應了下來,把那匕首別在了腰間,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李穆然見狀,也暗自鬆了口氣。他把那匕首交給玉棠,除了讓她防身以外,更是將保護她的責任推了出去。這之後如果他要將她轉贈旁人,那麽她至少多了一條自裁的路可以選,如果她不願死,寧可委身於旁人,那麽這也是她自己的決定了。想到此處,李穆然不禁暗罵了一句:“李穆然啊李穆然,你當真是虛偽至極。連個弱女子也保護不了,算什麽男人。”但他如今身係一軍,也委實不能多費心思在這些小事上。

玉棠知道自己的生死安危都係於這位平遠將軍身上,雖然他之前是說話不算話,可這十來天相處下來,他也的確信守承諾未碰過她。她看出這位將軍和之前遇到的那些士兵截然不同,遂鬆了口氣,隻想長留在他帳中,能躲過一劫,便躲過一劫。

李穆然的衣服本有指定的親兵負責每日換洗,但玉棠怕他再把自己放出去,她軍中別的事情不會,但做丫鬟做久了,洗衣服對她來說就是家常便飯,故而主動接了活兒去。她自願勞作,李穆然也樂得讓自己的親兵省出時間去練兵,便由著她去,隻是每天見她拿衣服時,不禁暗自好笑,心想隨州驛丞說讓這些女子到軍中做飯洗衣,還真算說得準了。

仙莫問每天在中軍大帳中出出進進,他不像李穆然那樣整天板著個臉不說話,在玉棠眼中,這個親兵遠比其他人來得可親可近。她經了上次的事情後,深深領略了李穆然的可怕,平日也打起了心思,想著先跟這位將軍眼前的親信拉好關係,以便了解李穆然的喜惡,免得不小心說錯了話又惹怒了他。

玉棠常常借著洗衣服的時候,跟仙莫問在一起搭話。仙莫問也算見過些場麵的人,不像其他士兵見了美女便張不開口。他對玉棠有問必答,不出幾日,玉棠便打聽到那位撫軍將軍原來新婚方滿一年,而且夫妻情深,極是和睦。

“將軍夫人,是叫冬兒麽?”玉棠隨口一問,卻沒想到仙莫問臉色立變,問道:“你怎麽知道‘冬兒’,從哪兒聽來的?”

玉棠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囁嚅一陣,才道:“將軍晚上睡著了,曾說夢話。說什麽‘冬兒,別走’。我聽他說過兩次呢。”

“啊?”仙莫問忙把玉棠拉到一邊,食指豎在唇上噓了一聲,“別叫人聽到。”

“怎麽啦?”玉棠瞪著一雙杏目,不明白仙莫問怎地如臨大敵。仙莫問輕歎了口氣,暗忖原來將軍始終還是放不下冬兒姑娘,他晚上睡覺還念叨不停,看樣子是情根深種了,不過瞧他平日待夫人也是濃情蜜意的,說不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更喜歡誰。不過這是李穆然的私事,他也不好多問什麽,他職責範圍之內,無非是要盯住玉棠別叫她四處亂講。

玉棠聽了仙莫問的解釋,才知道原來將軍那般柔情呼喚的名字,竟不是夫人,而隻是從小長大的女伴。她是個女子,對這些事自然更敏銳些,隻轉了一個念頭,便不由對將軍夫人暗暗佩服起來:自己都聽過兩三遍的話,作為將軍的枕邊人,隻怕聽過的次數就更多,也虧她忍得。

大軍疾行半個多月,抵達荊州古城。

城外屯田一片焦黑,土地上麥稈堆積,已沒有耕種的痕跡,隻剩下狼藉一片,李穆然與慕容垂並轡

而行,兩人見屯田荒蕪,不約而同都歎了口氣,繼而則是相視一笑。

慕容垂微笑道:“肅遠因何歎息?”

李穆然道:“田園荒蕪,有家難歸。軍田無所獲,必加重百姓負擔,末將想起百姓疾苦,故而歎息。”

慕容垂道:“是啊。如果屯田依舊,也不需要八萬民夫千裏迢迢從關中運糧而來。這八萬人稍加整飭,也能作為一支後備軍隊啊。”

李穆然無言地笑笑,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八萬民夫就算上了戰場,除了虛張聲勢以外,又能有什麽用處。倒不如讓他們在家中辛勤勞作,各盡所長。

荊州古城巍峨雄偉,在路的盡頭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太守都貴率領大小官員出城三裏,迎接大軍的到來。

主客雙方寒暄一陣,慕容垂便吩咐下去,命大軍分為東、南、西三麵環城安營紮寨。方國安的鎮軍戰力在三軍之中最弱,安排在城西;李穆然的撫軍在城南;慕容垂的冠軍本身則在城東。

慕容垂大軍抵達荊州的前兩日,都貴為了顯示自己作為荊州太守的盡職盡責,特意全城搜查,把可疑人物全都當做晉國的細作抓入了牢中。故而慕容垂等幾員將領從城門口到太守府的一路上,見街道上空無一人,偶有經過的路者,皆麵露戚戚然,誠惶誠恐。天色雖然很好,日頭也很高,可是整座荊州城給人的感覺卻無比壓抑,甚至帶了幾分冷酷無情。

慕容垂不欲多話,和李穆然、方國安二人隨著都貴進了城後,直奔太守府,幾乎是一下馬,便進了大廳,召集眾人談論東豫州的戰事情況。

桓衝原本屯於夏口,近些日子卻常常派兵騷擾荊州東部,甚至其大軍已*近沔水,麾下將領桓睿已駐軍於新野,與荊州不過一步之遙。

因此慕容垂的首要之事,便是擊退桓衝,得回荊州全境。

桓衝的部隊總數隻在八萬上下,慕容垂手下此刻有二十四萬人馬,從人數上來講,是絕對占優。不過桓衝部隊之中有四萬人是騎兵,占了總數的一半,故而部隊的機動性和衝擊力都很強;慕容垂手下三軍的騎兵加起來也隻有一萬五千人,從此點來看,是占了下風。

幾人分析完了局勢,李穆然心中已有了數,便笑道:“大將軍,末將一直在準備與晉國騎兵正麵對敵。不如此次就由撫軍出戰!”

李穆然信心滿滿,卻不料慕容垂竟斷然否決了他的提議。那位冠軍將軍捋須微笑:“肅遠莫急,本將自有退兵良策。冠軍一軍,足以卻敵千裏。”

“哦?”李穆然微微一驚,不過想到自己曾把地鏜刀陣的陣圖和刀法都交給了慕容垂,便定下心來。此後,幾人便定下了冠軍先驅,撫軍殿後,鎮軍護城之策,定於三日之後,自荊州拔寨起營,往赴沔水。

眾人談罷,三位一軍主將各回各軍進行軍務部署,分離之時,慕容垂對李穆然低聲道:“肅遠,酉時過後,你來我軍中。我有話和你說。”

李穆然微一點頭,上了萬裏追風駒,催馬而去。

他回到軍中布置下了為冠軍殿後的任務,又回到自己帳中命賀蘭尊與仙莫問擺出了地圖,對沔水附近的地勢反複看了幾遍。沔水地勢東高西低,荊州往東處正值沔水自北向南改為自西向東的轉彎,轉彎過後,沔水改稱漢江,再往下遊走,到了江城(按:現武漢)便並入長江。

今日幾人談論作戰方略,到了最後,聽大將軍話中透出的意思,他竟是不打算陸上作戰。難道想打水戰?李穆然剛起了這個念頭,便覺自己多疑。水軍都在東線,此地荊州駐軍隻有一千不到的水軍,雖然都是老兵,可如果晉國水軍沿江逆流而上,這無異於以卵擊石。

李穆然暗忖慕容垂多半是瞧出了自己的疑竇,才相約酉時會麵。無論如何,憑他現在和大將軍的關係,私下直麵提問,相信大將軍也不會對他有所隱瞞。

玉棠在旁看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張發黃的紙張,久久不語,不明白他是在看什麽,也不明白他怎麽會看得這麽認真,不過李穆然這幅樣子,她也不是頭一次見。這位將軍看似年輕,但隻要認真做起事來,臉上總能顯出不同於他年齡的老成持重,隻是有時卻顯得太過凝重,反讓人覺得他總是心事重重,沉悶無趣。

眼見沙漏將轉,快到申時三刻,玉棠放下手中正補著的衣裳,道:“將軍,快到時辰了。”

李穆然抬頭瞧了一眼沙漏,應了一聲,便提了承天劍出帳。走到帳外,他見仙莫問候在一旁,便道:“莫問,我去冠軍軍中,稍後就回。有人來找我的話,但非軍務,皆推明日。”

仙莫問頷首,又道:“就您一個去?”

李穆然道:“我馬快,不用人跟了。”說話間,早有李財牽了馬來,李穆然看了看他,笑道:“今日是你輪值?早點休息吧,我今天要在大將軍處聊得久些呢。”

李財嗬嗬笑道:“將軍早去早回。”

李穆然笑笑,縱馬往轅門而去。

他單人匹馬,晚上路上又沒有人,萬裏追風駒跑發了性,不一時,便到了冠軍大寨。

轅門守衛認得這位平遠將軍,不等他到近前,已開了大門叫了聲“將軍”。李穆然本想直衝入營,沒想到那轅門一開,慕容垂反騎著玉花驄,迎頭衝了出來。慕容垂對他招了招手,往東一指,竟一馬當先,向沔水方向疾馳而去。

李穆然一愣,不明白大將軍是何意思,不過看他跑得匆忙,便也一撥馬頭,跟在他身後緊隨而去。兩人所騎都是千裏挑一的良駒,玉花驄和萬裏追風駒都是白色,此刻夜已深沉,兩匹馬一前一後跑起,就如同是兩道白色的光影,在月色之下,煞是醒目。

跑到半途,慕容垂回手扔給李穆然一件黑色的披風,道:“披上!”

李穆然接了那披風依言穿上,這才發覺慕容垂身上穿的是件常服,而自己所著依舊是將軍服飾,的確太過紮眼。他見慕容垂越跑離冠軍大營越遠,暗道兩人漏夜獨行,跑得遠了,萬一遇上晉國斥候,那可如何是好。他雙腿一夾,催馬快行,趕到慕容垂身邊,問道:“大將軍,我們去哪兒?”

慕容垂哈哈笑道:“怎麽?怕了?”

李穆然當了這麽久的將軍,已不是初入伍的毛頭小夥子,慕容垂的激將法對他自然沒什麽作用。他嗬嗬一笑,道:“末將不是怕,隻是擔心。您是三軍主將,如果出了什麽差池,末將擔待不起啊!”

慕容垂笑道:“不用擔心,早前我已派人探好了路。阿烈率著親兵隊在前邊的山崗上呢!”

李穆然聽了這話,才略略放下了心,又問道:“我們是去看什麽?”

慕容垂道:“遠遠地看看沔水,我正好有話和你說。”

李穆然應了一聲,心知慕容垂這會兒是不會再多講什麽了,自己老老實實跟著就是。

兩人又行一陣,慕容垂忽地迎風高聲唱起了歌來,那歌聲很是遼闊,曲調卻很是沉痛,他說的是鮮卑語,可是因為唱得調子奇怪,李穆然一時之間,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

隔了好一會兒,慕容垂才停了歌聲,回頭看向李穆然。他見他滿麵不解,不由笑道:“這是我二十年前做的歌,說的是古鮮卑語,你不懂也屬平常。”

李穆然笑道:“沒想到大將軍還懂曲藝,不知唱的是什麽?”

慕容垂道:“說起來,跟這個地名很有緣。我自己也不懂得做什麽歌詞,不過是把你們漢人的詩翻成了鮮卑話而已。你知不知道,你們的《詩三百》裏有一首叫做……”

他沒說完,李穆然已眼前一亮,接了話:“沔水?”

慕容垂點頭笑道:“肅遠一點就透。正是《沔水》!”語罷,他又用同樣的曲調,重新唱了起來,隻是這一次,唱的卻是漢話了。

“沔彼流水,朝宗於海。鴥彼飛隼,載飛載止。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沔彼流水,其流湯湯。鴥彼飛隼,載飛載揚。念彼不跡,載起載行。心之憂矣,不可弭忘。鴥彼飛隼,率彼中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我友敬矣,讒言其興。”

李穆然聽了這首詩,暗暗沉默。他明白慕容垂為什麽二十年前會做這支歌,也明白他為什麽在二十年後的今日重又唱起。《沔水》所言,是在隱謗朝中佞臣,同時也在感慨亂世多讒言。二十年前,慕容垂在燕國屢受讒臣排擠,心中不忿,《沔水》正合他的心境;而二十年後的今日,他又何嚐不是在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秦國的亂世讒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