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月竟然沒走。

她蜷著身子坐在地上,頭埋在雙膝中,聽聲音,似乎是在啜泣。她哭得很傷心,甚至連李穆然到了身邊,也沒有覺察到。

李穆然從沒見她露出過這麽無助的樣子。她哭得聲音很低,仿佛就像是……明知身邊沒有人,仍怕被人聽到。

她向來逞強慣了,難得露出這麽軟弱的一麵來。

慕容月的逞強和郝貝的是截然不同的,兩人雖然同樣都從心裏要強,可郝貝敢愛敢恨,敢說敢笑;慕容月卻總是矜持內斂,似是要把所有一切都壓在心裏,臉上隻留著一成不變的笑容,叫人看不透她心裏想著什麽。

看著慕容月這個樣子,李穆然心裏像是被刺紮了一下,不由蹲下身子,湊在慕容月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肩膀:“慕容姑娘。”

慕容月身子一顫,她的頭動了動,再抬起來時,卻露著滿臉強笑:“你怎麽回來啦?有什麽話忘了跟我說?”

李穆然看她眼上的淚珠還沒擦幹淨,透著月光,如同細小的珍珠,亮著瑩瑩光芒。她的眼睛在淚光點綴下,大而深邃,美得無與倫比。李穆然不由一時看得呆住,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慕容月被他瞧得臉上一燙,伸手揉了揉眼睛,笑道:“我有些累了,就坐在地上歇了會兒,沒事的。打了幾個哈欠,你瞧,連眼淚都流出來了,真是不中用!”

李穆然看她還要再編下去,忙打斷她的話:“張都尉是連望,我知道。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慕容月臉上一白,顫聲又問道:“你都聽見了?你果然都聽見了。”

李穆然道:“對。所以他如果想要挾你什麽,你不用怕,盡管告訴我。我們不是朋友嗎?我總會幫你的。”

慕容月卻沒聽進這幾句,隻是搖頭道:“還談什麽,還說什麽……我……哎,你還瞧得起我麽?”

“嗯?”李穆然沒聽明白她的意思,愣了愣,直視著她。

慕容月慘笑一聲:“你都聽到了,自然以為我是……我是那種女人。怎麽還能當我是朋友看?”

李穆然道:“我……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你就這麽怕你王叔?他叫你做什麽你都願意?”

慕容月搖了搖頭:“那時石郎造反的事情王叔沒有報上去,但不知被什麽人捅了出去。王叔在苻堅麵前說了很多好話,才算保住我一家人的性命。我、我也沒有辦法。”

李穆然聽到此處,不由對苻堅也生出了幾分怨責:恃強淩弱,這的確不是一個君王所為。可是想起他對慕容衝所作所為,能行此事,也在情理之中:“這並不是你的錯。更何況……憑王上權勢,想保下你並不是沒有別的法子……他交出你,那是為了……”他想說慕容垂是為了苻堅減少疑心,可話到半途,卻吞回了肚中。

“我這是怎麽了,這不是在離間她和王上麽?”李穆然心神微凜,垂下了頭去。

慕容月何其聰明,自然聽得懂他話中之意:“我明白,可王叔就有這個本事,叫人被他利用了,還甘心情願的,還等著下一次被利用。不過……”她頓了頓,又笑了笑,“若王叔真的被連望說動,要我嫁他,我寧死也不肯。”

李穆然心中一動。她說她寧死不肯嫁給連望,可之前慕容垂叫她給自己做妾室,倒沒見她說個“不”字。她這言下之意,豈不是說她自己是願意的?李穆然心中打鼓,可剛起了念頭,就不由暗罵自己一聲:“混賬,你在想什麽呢?之前說過不能傷阿貝的心,難道全都忘了麽?”

慕容月這時心思全在生連望的氣上,並沒注意李穆然臉上紅白交加。她說通了自己的事,舒了口氣,站起來拍去衣服上的枯葉浮土:“李穆然,謝謝你。有你幫忙,那我就不怕了,我走啦!”

李穆然也站起了身子:“你……你究竟住哪兒?這深山老林的,連個借宿的人家都沒有。”

慕容月笑了笑:“要什麽人家?你在山坳裏凍了那一晚上,怎麽不想著找個人家借宿?”

“我凍了一晚上?”李穆然微怔,細細回想,忽地醒悟過來,“你……我去穀裏的事,你知道?”

慕容月笑靨如花:“是啊。傻小子,大將軍叫我過來就是一直盯著你,你私自離軍,我當然要追過去瞧瞧。”

李穆然道:“可我騎的馬是……”

慕容月叉腰笑道:“沒有點兒真功夫,王叔會讓我來?我追蹤的本事若稱第二,這全天底下,也就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了。就是……跟你進穀的時候,那林子七繞八繞的,若不是有你帶路,我還真進不去。”

李穆然渾身都僵了:“你、你都瞧見了?”

慕容月道:“是啊,都瞧見了。你怎麽救人,怎麽被人趕出來,我都知道。”她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滿臉的幸災樂禍,“你放心,咱們是朋友,我絕不跟阿貝講。”

李穆然倒不擔心她把事情告訴郝貝,隻是被她幾句話提醒的又想起了往事,不由臉上一沉:“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

慕容月卻不依

不饒:“傻小子啊傻小子,你真是個老實人。”

李穆然被她揶揄得無話可說,暗忖自己這輩子被人說過是天資聰敏,也說過奸詐如狐,但“老實”二字,還真沒聽說過。這兩字於自己而言,那跟罵人沒什麽區別了。他穩了穩心緒,道:“慕容姑娘,既然你沒事,那我就先回營了。”

慕容月卻一下子晃到了他身前,道:“別走別走,反正都說開了,那你聽我說完好不好?”

李穆然忍氣道:“什麽?”

慕容月道:“還有什麽,說你傻啊。你是不是真心喜歡那丫頭?”

李穆然知她說的是冬兒,心中不由一陣酸澀,語氣卻冷了下來:“穀中的事既然你都看在眼裏,何必多此一問呢?”

慕容月笑道:“你呀,還是太年輕了,女孩子的心事全然不懂。”

李穆然倒被她激起了三分火氣:“你也就比我大兩歲,說得老氣橫秋的,你懂什麽?”

慕容月一擺手,佯怒道:“誒,你再提‘老’字,小心姐姐發火。”

李穆然看她說起這些事,倒是神采飛揚,巧笑倩兮,哪裏有半點做姐姐的樣子,不由嗤笑一聲:“好,你說就是了。”

慕容月道:“你想沒想過她為什麽自殺?”

李穆然眼神一冷:“庾淵既死,她不願獨活。”說出這九字來,他卻仿佛是狠狠捅了自己一刀。

慕容月道:“胡說!她是內疚,你看不出來麽?她不願殺你報仇啊!她……唉。”她輕歎口氣,回想起自己的心事來,增了幾許傷感。

李穆然一驚。他細細回想那時的情況,想著慕容月的話,忽地醒悟了過來。是啊,冬兒是愧疚難當,才會選擇自殺。她認準了是他殺的庾淵,可不管再怎麽恨他,始終都下不去手。她那時心中該是何等痛苦,何等矛盾……可自己還吼她怨她,連耐著性子等她想清楚都不肯。

他身子一軟,不由靠在身後大樹上,喃喃自語道:“是我錯怪她了。”

慕容月道:“想通了,心裏總會好受一點。反正最近沒什麽事,要不要我陪你過去當佐證?”

李穆然忙道:“別。多謝你一片好意了。不過你要跟過去,隻怕越描越黑。更何況我……”他想著自己離穀之時那般狼狽,這時要真的找個佐證回去,倒顯得糾纏不休,難免小氣了。

慕容月道:“我明白。好啦,李將軍,天色這麽晚了,你不回營去麽?”

李穆然“哦”了聲,正要走回,忽地想起之前所問來:“你還沒說你住哪兒呢?”

慕容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心想虧得自己剛才扯了那麽一大篇閑話,他怎麽還沒忘了這件事:“天為蓋,地為廬啊,早就告訴過你了。”

李穆然之前聽她說這句話,隻當她是隨口說笑,從沒想過她一個女子當真會夜宿山林,而且還能堅持這麽久,但這時看她回話,卻覺她說的竟似是真的。他道:“天寒地凍的,山野之中多有猛獸,你一個人不怕麽?”

慕容月笑道:“野獸有什麽可怕的?一堆篝火,它們就不敢過來了。可人呢?尤其是軍營之中的人。你是個好人,可你的手下呢?你為什麽被冬兒誤會?”

李穆然見她又提那件事,神情不由轉為黯然:“我能看看你住的地方麽?”

慕容月道:“好啊,又不是大小姐的閨房,有什麽不能看的。”語罷,她盈盈轉身,在前帶路,引李穆然往林子更深處走去。

她棲身處是一個樹洞。那樹洞雖然寬敞,但也容不下一個人躺在裏邊,看樣子,隻能蜷縮著睡覺。樹洞前清出了一片空地,裏邊堆著樹枝枯草,應是篝火堆。李穆然走到那樹洞前,見洞裏倒布置的很細致,一整塊虎皮鋪在裏邊,其上絨毛整齊,顏色鮮亮,看樣子竟是新打不久的。

他暗暗汗顏,瞥向慕容月。

慕容月眼神明晃晃的:“有天早上起來正好遇見它,就順手打來了。你瞧,箭孔在兩眼正中,我拿金線縫上了,一眼看過去,瞧不出來吧。”

“順手打虎……”李穆然對慕容月徹底無話可說。這女子比郝貝還凶悍,真是秉承了慕容家的“優良作風”,不過從這隻言片語中,也能聽出她這兩個月來凶險不斷,的確叫人擔心。

可是,依著慕容月的性子,若叫她瞧出自己對她有同情抑或憐惜之心,隻怕寧死也不肯住到軍營中去。

李穆然暗一轉念,已有了主意。他一手按著那樹幹,眯眼看著慕容月,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地方呢,原來你還過著茹毛飲血的日子。”

慕容月輕笑一聲,坐到了樹洞之中:“茹毛飲血便茹毛飲血吧,隨你怎麽說,我們鮮卑女子,在你們漢人眼中,本來不就是世外野人一樣麽?”

李穆然忙笑道:“我可不敢這麽說,你這話叫阿貝聽見,我回家之後還要不要活了。”

慕容月咯咯笑了兩聲,調侃道:“啊呀呀,李大將軍原來懼妻如虎,這話要是傳到鄴城那邊,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她在樹洞裏笑得花枝招展,李穆

然無語之下,手指在樹幹上敲了兩敲。他指上附著內力,隻聽“撲簌簌”一陣響,樹幹微顫,縫隙中夾雜著灰塵沙土全都稀裏嘩啦掉了下來。

“咳咳咳……”慕容月樂極生悲,被土嗆得連聲咳嗽,手捂著臉躥出了樹洞,又咳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她眼睛裏嗆得都是淚水,又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才罵出了聲:“你……你……你跟阿貝真是一家人!”

李穆然大笑著躬了躬身,他難得這麽戲弄別人,此刻心情真的好了起來:“恕罪恕罪。慕容姑娘,我跟你賠罪,你去軍營住如何?”

慕容月頭上大半邊都沾著土,身上也是一樣的狼狽不堪,她雖無潔癖,又在野外湊合慣了,但愛美之心終究強烈,這時聽去軍營,不由得動了幾分心。可她見李穆然笑得那麽開心,又不禁跺了跺腳,怒道:“還笑,還笑!過來把土給我撣了!”

“好,好。”李穆然連聲應著,到了慕容月身邊,見她正撣著身上的土,頭上卻頂著幾片樹葉子兀自不知,不由撲哧一聲,又笑了出來。

慕容月看他笑得這般開心,還想再罵幾句,然而還沒張口,就覺頭上微動,兩片枯葉掉了下來,隨後就聽李穆然笑道:“你這‘燕國之花’,頭上長了葉子,這才有幾分花的樣子……”

“你!”慕容月一攥粉拳,本想打他,可看他笑得滿麵疏朗,不由輕歎一聲,手又放了下來,“也罷,你笑就笑吧。自打我見了你,你就沒這麽好好笑過。要是你能天天這麽高興,那我就是天天沾一身泥,又能怎麽樣呢?”

她說的話充滿著深情厚意。李穆然竟一時聽愣了。他手上還拈著一片樹葉,可不知什麽時候,那樹葉便落了下來。他不是猜不到慕容月對他的感情,也知她受這麽多苦,原因也是因為他不肯納她為妾,隻是他一直佯裝不知,更不願自己身邊再被安排一雙慕容垂的眼睛。

可到了這時,他卻不由向慕容垂認輸了。

慕容月隻覺身上一暖,已被李穆然抱在了懷裏。她輕呼了一聲“我身上有土”,李穆然卻把她抱得更緊了些:“跟我回軍營住著去吧,好嗎?跟王上講,我願意了,隻是別再安排人過來了,別再這麽對你。”

慕容月眼中一潮,幾乎要哭出來。她把頭埋在李穆然懷中,貪婪地攫取這一刻的溫暖,口裏所說卻並不應心:“你不嫌棄我?”

李穆然道:“不。以後我不會讓你吃苦。”

慕容月又問道:“阿貝呢?”

李穆然身子一僵,懷抱也鬆開了些。是啊,他剛才頭腦一熱,竟沒想到阿貝。可是……阿貝該怎麽辦,他說過不能讓她傷心的。

他並不是一個慣於衝動的人,這時冷靜下來,立刻便想起了對策:“王上派你來的事,阿貝不知道麽?”

慕容月的心也冷了下來:“知道啊。但阿貝是什麽性子,你難道不了解麽?”

“是啊……”李穆然臉上的笑容也緩了下來,“阿月,你願意為了我委屈自己麽?以後如果真的是一家人,難免見麵說話間會有爭執。阿貝是急性子,我還要讓她三分。”

慕容月輕笑道:“我願意委屈,她還不願呢。傻小子,此時非彼時了。大將軍起事,龍城郝氏派了一千家將去支援。郝貝雖然不是郝家人了,但血親關係總抹不斷,更何況有郝南疼她,她背後有人撐腰,我又算什麽呢?”說著說著,她一扭身,已從李穆然懷中退了出去。

她往後站了兩步,手捂了捂臉,輕笑道:“我都忘記上次臉紅是什麽時候了。李穆然,你們漢人有句話是怎麽說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對不對?”

李穆然一怔,點了點頭。

慕容月又向後跳了一步,輕笑道:“我是很喜歡你,也很羨慕郝貝,但是……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我問你那會兒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回不去了。不過,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真心待我,不是單純以貌取人,我也很高興。”她笑得眼睛彎彎的,果真是十分高興,可看在李穆然眼中,卻覺心裏有些酸澀。那酸澀不是為了自己得不到她,而是……他能感覺到,她心裏這時並不好過。

慕容月仰頭看著天,又低聲呢喃了幾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隨後,一彎柳腰,已抽出了樹洞裏的虎皮來。她將那虎皮折好,又卷起了包袱,全都背了起來。她扭頭對著李穆然,一雙美目閃著晶瑩光芒:“這兩天我不找你了,我找個地方好好收拾收拾。小子,你乖乖地去想怎麽應對慕容泓的事,好不好?”

又被她喊了一聲“小子”,李穆然這時已沒了脾氣,隻覺自己在她麵前倒成了個懵懂少年。他木然點了點頭:“你自己小心些。”

慕容月笑道:“好!不過……如果以後張昊再纏著我……”

李穆然溫然道:“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慕容月道:“這才像個做朋友的樣子!”她咯咯笑著,轉身走遠。

她的身法果然很快,隻一眨眼的功夫,已將李穆然撇在了這深林之中,隻有隱隱塤聲傳來,仍在陪伴著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