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軍之中,呂桓為左軍都尉,楊牧為右軍都尉。他二人平日裏最為要好,但呂桓處事果決,楊牧細心謹慎,故而李穆然推定此次兵諫,必由左軍先發起。

中軍和後軍已暗中看住了左右兩軍交接之處,以防兩軍互通消息。

左軍原本編製在一萬六千人,經過大敗之後,一路逃兵不斷,到此刻,隻剩一萬三千人。這一萬三千人中,老兵七千,新兵六千。李穆然暗中指定左軍軍侯單勇接替呂桓,而單勇能夠調動的人,便是那六千新兵。

不過,七千老兵並不團結一心。

這七千老兵歸屬為五位千將一位軍侯。其中,軍侯韓無儔統領著呂桓的親兵一千人以及自己部眾一千人,他是呂桓心腹,自然是拉不過來的,但是其他五名千將都能各自擊破。

這五名千將中,第二千將曹雲和單勇是結拜兄弟,李穆然放心交給單勇去聯絡。

第三千將羅亭是漢人,對苻堅的屠村之政甚為不滿,但為人膽小怕事,沉默寡言。依著他的性子,即使真的見到撫軍內訌,也隻會老老實實管好手下的兵,看誰占了上風,再出頭。

第四千將赫連克是新兵營出身的百將,在新兵營時,算得上李穆然的前輩。二人雖然沒什麽交情,但赫連克原本跟著的都尉拓跋業這時已被分到了冠軍麾下。拓跋業對赫連克有過大恩,他身在慕容垂處,故而赫連克也甘為所用。

第五千將則是李穆然的老部下——烏丸序真。他被提成千將,全仰仗李穆然之力,對他自然絕無二心。

李穆然唯一拿捏不住的,便是第六千將宋睿。但李穆然行事素來謹慎,既然千將掌控不住,那麽就從他手下的百將下手。他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走到最後一步,就算把宋睿殺了,他手下這一千人也自有人去接替,絕然亂不了。

李穆然做這一切安排時,不覺想起慕容垂安排在撫軍的張昊。這麽多年過來,原來在不經意中,自己行事的手段也開始向大將軍靠攏了。

他與仙莫問一出帳,便撞上了萬俟真。

萬俟真見他要往左軍去,急道:“將軍,帶多少親兵去?”

李穆然笑了笑,一亮手中的承天劍,又指了指仙莫問:“一人一劍,足矣。”話說完,他才注意到萬俟真身後的人。

慕容月著一身寬大黑衣跟在萬俟真身後。黑紗掩住了她的絕世容顏,若非她發色迥於旁人,又斜背著一張烏木硬弓,李穆然險些認不出她。

“慕容姑娘。”想起前兩日鬆林舊事,李穆然臉上微燙。

慕容月的聲音卻平淡如昔:“我跟你同去。”李穆然方要開口拒絕,她又加了一句:“王叔之事我總要在旁邊看著才放心。你別勸我。”

“好。”李穆然無暇多言,隻得由著慕容月跟了過來。

中軍通向左軍大營的路上,一切如常。士兵們忙忙碌碌,並不知道營中暗湧不斷,兩派勢力已到了火並的地步。慕容月向四下看去,低聲對李穆然問道:“怎麽沒人看著?萬一左軍衝過來,你……”

李穆然道:“左軍我已經都安排好了,能少死些人就少死些人。”

他說話時,目光堅毅,充滿自信。慕容月在旁看著,隻覺心中微動:從認識他到現在,似乎從沒見他慌亂過。他事事準備在先,且算無遺漏,也不知他每天都在想些什麽,有時看著他,真的讓人覺得既踏實,又可怕。

李財守在左軍外,見李穆然來了,忙幾步跑來:“將軍,單軍侯和呂都尉在帳中已經說了有一刻的話了。”

李穆然嗯了一聲,抬

頭看了看天空。

天上的月亮發著慘白色的光芒,月暈如毛,讓這個夜晚淒冷不堪。

“韓軍侯呢?”

李財回道:“烏桓千將和赫連千將正拉著他喝酒。”

李穆然嘴角隱露笑意:“宋千將呢?”

李財道:“秦百將手下兩位屯長鬧事,他拉著宋千將去營中調停。”那位秦百將自然是李穆然早已安排在宋睿手下的人,李穆然聽了這句,心中已踏實了許多。

慕容月在旁,也瞧出了李穆然的得意:“都好了?”

李穆然道:“等著吧。就看單軍侯的了。”他向營內看去,見營帳之中依舊平靜,有幾個士兵在帳前走動,看見將軍站在不遠處,臉上露出了些驚詫。

有人想去營內通報,李穆然卻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一切照舊。

正在這時,營中忽地起了一陣嘩然。李穆然麵色一凜,看了慕容月一眼,低聲道:“跟在我後麵。”隨後,便帶二人步入左軍營盤。

他徑直往左軍主帳走去,然而還沒走到帳前,忽地一個血人從帳中直撲了出來。

“反……”那人嘶聲厲叫,然而一個“反”字還沒說完,已被身後那人補上一刀,一眼見是不活了。

“都尉!”有士兵認出了那個血人的身份,不由驚叫起來。

他身後那人提刀在他身上抹去血水,忽地振臂高呼道:“呂桓謀反,已被單某手刃!”隨後,他一刀斬下了呂桓的首級,提著他的頭發把頭顱拎到李穆然麵前,單膝跪倒,道:“將軍,呂桓謀逆,我已將其手刃。因事出突然,不及稟報,請恕罪。”

看著那頭顱還在哩哩啦啦地滴著血,李穆然皺了皺眉。呂桓的首級仍保持著他臨死時的神態,震驚,不甘,恐懼,都混雜在一起。他的眼睛沒有閉上,兀自直愣愣地瞪著麵前的撫軍將軍,眸子裏的神采在緩緩地消逝,可乍看起來,卻仍像他還活著似的。

李穆然暗自唏噓:兩年有餘,五名都尉中,自己和呂桓的關係非遠非近,這時殺他,也的確心中有所不忍。可是呂桓是軍中老將,殺伐果斷四字,他領悟得隻會更透徹,若自己晚下手,這時二人勢必易地而處。

“將軍,韓軍侯與呂桓共商謀逆,已被拿下了。”烏桓序真的聲音在李穆然身後響起。李穆然對仙莫問點了點頭,仙莫問朗聲道:“請各位稍安勿躁。各位千將請帶本部百將即刻集合到帳前來,將軍有話跟各位說。”

李穆然又拍了拍單勇肩膀,低聲道:“派人看著左軍營帳周圍,這時有出去的,格殺勿論。”

單勇知道將軍是提防事情泄露到右軍,忙道:“早已經安排下去了。四麵都有我們的人,別說是人,蟲鳥都飛不出去。”

“嗯。”李穆然這才露出了幾分笑容。他在帳前等了片刻,各千將已帶著手下的百將陸陸續續地列好了隊。赫連克把五花大綁的韓無儔摔在李穆然麵前,曹雲握緊了宋睿,羅亭則縮著身子站在眾千將最後,一雙眼睛透著驚恐萬分。

一切跟自己預想的並無差別。李穆然笑了笑,讓單勇將呂桓的首級舉得高了些,隻聽麵前眾人發出一陣驚呼。

韓無儔嘴上被綁了一根銜枚,鮮血從他嘴角流下,可他卻強自掙紮,支支吾吾地仍想說話。

李穆然對赫連克用了個眼色:“韓軍侯想說什麽,便讓他說吧。”

赫連克點了點頭,把銜枚解開。韓無儔嘴上一鬆,立刻破口罵了出來:“赫連克,你這狗娘養的,竟敢暗算我!”

赫連克冷哼一聲,拳頭一攥,骨節爆出了

聲來。李穆然忙一按他,隔在了他和韓無儔之間:“韓軍侯是呂都尉謀反的證人,赫連,你先忍忍!”

赫連克這才吞下氣去,對著韓無儔陰森森地笑了笑,轉身走到烏丸序真身邊。

韓無儔卻已氣不可遏:“姓李的,你這畜生!你才要謀反!你別他媽的誣賴我和呂都尉,我告訴你,我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李穆然淡然笑笑:“謀不謀反,不是我說了算。曹千將,你都聽到什麽,不如你跟大家說說。”

韓無儔還在亂罵,他罵的話愈發的不堪入耳起來,仙莫問見李穆然嘴角輕動,忙拿著銜枚,封住了韓無儔的嘴。

曹雲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他外表看上去跟萬俟真倒有七八分相似,但他的心思卻極是細膩,與外表的憨厚疏不相符。他與單勇對了個眼色,隨即走到眾人之前,朗聲道:“諸位,我曹雲在撫軍已供職將近五年,從沒說過一句假話,今日所言,也句句屬實。若有半句欺心之言,便叫我曹雲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眾人聽他發了毒誓,登時靜了下來,隻聽他繼續往下講:“兩年前,李將軍來到我們撫軍,此後帶著我們立下累累戰功。我曹雲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但我的眼睛可沒有瞎!這兩年來,將軍待下寬厚,練兵勤勉,作戰打仗更是奮勇爭先。弟兄們難道忘了麽?將軍當年帶著我們去平陽平叛,幾乎性命不保,但卻從沒喊過苦叫過累,若說將軍會反,嘿嘿,那我曹雲就是把腦袋剁下來,也不信!”

聽他說起平叛往事,李穆然不由看向慕容月,微微一笑。慕容月知道他是想起那時自己刺殺的事情,隻覺兩頰發燙,所幸臉龐隱在黑紗之中,就算是紅得發了紫,也沒人瞧得見。

李穆然麵前的這些千將和百將多是軍中老人,自然知道曹雲所說的事,每個人都想起了將軍帶兵的第一場戰事,疑竇之心漸漸平息。

曹雲續道:“這一次南征失利,錯不在將軍。我們回程返師,將軍不願屠戮漢人村莊,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可是……”他忽地聲音更高了幾分,手一指韓無儔,怒罵道:“你和呂都尉真是沒有人性,因為這件事瞧不過眼,便想著兵諫!”

曹雲又抬起頭來,大聲道:“兄弟們,我曹雲身上也流著一半的漢人血,我也不願跟右衛軍一樣啊!你們沒聽過外邊是怎麽說右衛軍的麽?虎狼之軍,虎狼之軍啊!那是在誇他們麽?哼哼,右衛軍一個個的確吃得白白胖胖,可你們瞧見過他們吃的是什麽嗎?是肉,是人肉!”

左軍眾將登時全都被震住了。右衛軍吃漢人人肉的事情,並不是秘聞。軍中早就有人這麽傳著,說苻登領軍雖然不缺米糧,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們的目光便轉向了人肉。據傳,右衛軍有一次搶到一個村子時,看到村中人易子而食,人肉煮出的香氣讓闖入民宅的士兵無法抑製,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敢這麽大聲將話說出來的,也就隻有曹雲了。

曹雲道:“我們撫軍是人,不是禽獸!我們以後回到家裏,還要麵對自己的父母妻兒,你們這些人有多少是漢人,有多少壓根就沒有漢人的朋友親戚?你們如果手上沾滿了人血,胃裏全是人肉,有臉回去麽?”

他把話說到這裏,左軍眾將已有不少人應和起來,還有人在點著頭,隻有韓無儔睜大了眼睛扭著身子,還想掙紮。

曹雲這時看向了宋睿,道:“宋千將,韓軍侯是怎麽和你說的,你站出來跟大家講講清楚吧!”

他這句話一出,李穆然心中登時一定:宋睿已經是自己這邊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