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信麽?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李穆然看著帳中的沙漏,與連望對峙著。

慕容月雖沒有把左手廢掉,但為了連望安心,弓箭也盡被折斷扔在一旁。

她這時已為李穆然包紮了手上傷口。看著那橫過手掌的刀口,她的心沒來由地痛了一下,可看著李穆然言談自若,她又遲疑了:這個人是壓根就不會痛麽,還是太能忍耐?

“對不起。”慕容月低聲道。

李穆然微微一笑:“為了什麽?”

慕容月也回以一笑,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這個。”

“哦。”李穆然低聲道,“不難治,別擔心。”

“這個時候,你們還有閑情逸致說這些……”連望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他負手在帳中來回轉著,顯然是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將軍……”仙莫問這時也輕吟一聲,醒了過來,“小心。”

李穆然看他傷得迷迷糊糊,口中仍要自己小心,心中一陣感動:“別動。傷口剛止了血。”他的手按在仙莫問的肩上,雖沒有辦法運內力為他療傷,但能略加慰藉,也總比沒有的好。

仙莫問苦笑一聲:“將軍……出了什麽事?”

“小事。”李穆然道,“你閉上眼睛,想著玉棠,傷也就沒那麽痛了。”

慕容月在旁邊冷眼看著,聽了這句話,心中動了動。他受傷的時候,想的會是誰呢?是郝貝,還是那個山穀中的女孩子?會不會有一天,他想到的人是我?

李穆然沒覺出慕容月的心思,他見仙莫問又昏昏沉沉地閉目休息,就凝眸看向了帳門口的承天劍。

接下來的希望,就在那把劍上了。

沙粒如水,緩緩瀉下。

連望的眼睛瞳孔陡地縮了一下:“罷了,回中軍!不過……將軍,記得謹言慎行。”

李穆然笑了笑:“不用你提,我是惜命的。”他的目光還在承天劍上,隻跟連望回話的時候,才挪開片刻。

連望也是細心人,自然察覺到了這一點。看著帳門處平躺著的寶劍,連望眼中一緊:“還不死心?”他走到承天劍旁,腳尖一挑,把寶劍從地上挑了起來,隨即一手握住劍柄。

“將軍,如此利劍,我先代為保管了。”連望哈哈一笑,把寶劍別在腰上,又道,“你們幾個怎麽還不起來?不是趕著去中軍麽?”

“李穆然……”慕容月看向李穆然,也覺古怪:方才口口聲聲要回中軍的是他,怎麽到了現在,遲遲不動身的也是他。

李穆然沒有開口,隻是笑著看向連望,口中卻忽地數起了數:“一、二、三。”

“你又作什麽……”連望一怔,滿麵不解地看著李穆然,然而那個“三”字話音方落,他身子猛地一抖,整個人臉色已變得鐵青,而後不發一聲,“撲通”一下麵朝地摔了下去。

“啊!”慕容月倒吸一口寒氣。她連走幾步跑到連望身邊,彎下身子側頭瞧去,見那男子眼睛睜得大似銅鈴,滿眼的不甘心,竟已斃命!

“別動劍,有毒。”李穆然的聲音幽幽響起,慕容月的目光這才轉向了連望手中的承天劍。

是這樣啊……他那時扔出劍來,目的並不在於讓她趁連望接劍時反抗……而是,那劍鞘上早已塗了劇毒!

變故突生。一時間,慕容月竟不知該喜該驚。她怔了許久,才道:“那……外邊守著營帳的那些人該怎麽應付?”

除掉了連望,李穆然心中巨石已無,臉上的笑意也變得輕鬆了許多:“隻是些小嘍囉,不難對付。你跟著我就是了。”

“好。”看著他的笑容,慕容月的擔心煙消雲散,“這毒……”

李穆然道:“阿貝給我防身用的。”他一麵說著話,一麵蹲跪在連望身邊。雪白的衣襟被撤下,包裹在劍鞘上,隨即,他抽出了承天劍,劍光如水,抵在連望的脖頸。

慕容月又是一愣:“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李穆然低聲道,隨即,又做出了慕容月絕然料想不到的舉動。

“外邊的人進來!”俊朗的將軍兀然開口高呼,用的聲音卻不是本人的——那分明是連望的聲音,尖銳刺耳。

慕容月身子一顫,不由自主往他身旁倚去。李穆然微一頷首,眸光如水看著帳門。

第一個士兵的手臂伸了進來,隨即,是頭。

“都尉有事?”那士兵的話還沒說完

,就見眼前一片血光。

承天劍劍鋒寒冽刺人,帶著連望的滿腔熱血,潑了那士兵一臉。

“都……都尉……”那士兵被嚇得心膽俱裂,腿下一軟已摔在了地上。跟在他身後的人來不及收腳,三四個人一齊絆倒在那士兵身上。一時間帳門口呼痛聲、叫罵聲不絕,過了好一陣子,最後進來的士兵才驚叫了起來:“都尉死啦!”

李穆然單手提著連望的首級,平平舉起,在眾士兵眼前晃了晃:“張都尉和楊都尉密謀叛逆,已死在本將手下!”

“都尉……”前邊的幾個士兵這時都站起了身,幾人顯然是連望的心腹,臉上除了震驚以外,更多的是畏懼和憤慨,甚至有一人直接就看向了案上的茶盞。

“藥我服了。”李穆然也注意到了那幾人的眼神,這些人是知道連望的安排的。如今隻有賭一賭了。

他手持著承天劍,往前走了兩步。帳門口圍著五個士兵,看樣子,每個人都是練家子,倘若他們一擁而上,僅憑自己和慕容月,斷然敵不過。更何況,帳外還有不知多少連望的人。

慕容月手中都是冷汗:如果自己拿著承天劍,憑一身武功,還能和這幾人周旋周旋。可是……如果開口要劍,豈不是讓這些人知道李穆然已經功力全失?但他已經自己說了服藥,那又是什麽意思呢?

李穆然手中劍光一晃:“我知道你們都是張都尉的人,但現在,我給你們兩條路選。一條,自然是衝上來為他報仇,嗬嗬,我現在功力全失,你們上來我決然敵不過。”他輕嗬口氣,手腕翻轉,抖了兩個劍花。

劍花之下,是連望已然無頭的屍體。

幾個士兵麵麵相覷,都對李穆然話中的真實性起了懷疑。畢竟,連望的武功何等高強,他們可是清楚得很。

“另一條路麽……降了我,今日之事,既往不咎。”李穆然依然平舉著連望的頭顱,可手臂已經開始隱隱發顫。沒了內力支持,他這時已覺出手臂酸麻了。

“再堅持一會兒,一會兒就好。”李穆然暗暗咬緊了牙關,臉上帶著毫不在乎的笑,輕蔑地看著麵前五人。

慕容月在旁繃緊了身子:難怪他要在他們麵前斬下連望的頭顱。郝貝製的毒倒很特別,連望至死,臉上也沒顯出中毒的樣子。李穆然是要這五人都認為連望果真是死在他的劍下吧。可是……能嚇退他們麽?

長久的對峙和注視,李穆然的手腕已經酸痛若折,然而對麵的五人,卻並沒有退縮。

“不行麽?”李穆然的心隱約沉了沉,同時,他的臉色也沉了下去。就算沒有內力,但是招式仍在,實在不行,也隻有拚了。

他輕歎口氣,左臂緩緩放了下來,同時右手的承天劍微微一動。

“將軍!”五人中站在最前的那人見狀,臉色大變,慌忙跪了下來,“我降……我們都降!”

其餘四人見有人先服了軟,也比賽似的匍匐下來:“我們降了!將軍息怒!”

“好了。”李穆然鬆了口氣,臉上卻凝重依舊。他和慕容月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是他沒有看出,黑紗之後,慕容月臉上除了喜悅以外,更多的則是仰慕和佩服了。

“仙軍侯受了傷,你們去找個肩輿來抬他,我要回中軍。”李穆然勉強壓抑著心中的狂喜,穩定著心緒。

太陽穴跳得厲害,心口也是一樣,倘若……稍一放鬆,就會被看出破綻來。

看到五人中的兩人出帳去找肩輿,其餘三人前去攙扶仙莫問,慕容月才全然放下了心。不知不覺中,她攥緊了他的手:“總算好了。”她的掌心滑膩,也是濕漉漉的。

李穆然溫然一笑,低聲道:“等到了中軍,讓萬俟真再找副弓箭給你。”

慕容月本來神經緊繃著,聽了他這句話,倒不由撲哧一笑:“虧你這會兒還記掛著。”

李穆然笑道:“總是我害得你虛驚一場。不過連望這一去,你也沒了後顧之憂了。”

慕容月心中一暖:“是啊。不過說到虛驚……”她臉上一燙,“你事先知道的麽?”

李穆然道:“不知道。不過連望遲早總是要反,如今這個節骨眼上反了,倒省得以後費事。”他見那幾人已抬出了仙莫問,才轉身到了案前,將那茶杯收了起來。

回到中軍,玉棠見仙莫問受了重傷,自然大哭起來。李穆然無心管她,由著她去仙莫

問帳中照顧,同時則命萬俟真傳來了原本安排在後軍、右軍及前軍的人,將軍務吩咐下去。

右軍暫代都尉一職的是原本楊牧手下的一名千將,姓樂名川,據說是三國時魏威侯樂進後人,擅使三環長刀,熟讀兵法,隻因身為漢人,不被重用。他原是前軍的百將,騎兵出身,在南征前重騎劃歸四禁軍時,李穆然特意將他提為了千將轉到楊牧手下,樂川有古將之風,對這知遇之恩一直銘記於心。

而後軍暫代都尉一職的,則是萬俟真的手下了。李穆然為找人替代連望,煞是費了一番功夫。連望身為張昊時,後軍向來不思進取,連帶著整個後軍竟沒一個李穆然瞧得上的將領。更何況連望野心甚大,城府頗深,李穆然也的確不放心直接動他手下的人,便索性叫了萬俟真的親兵統領前去。

那親兵統領複姓拓跋,單名玄,與萬俟真一樣是個大力士。他為人耿直,以前見到中軍欺負後軍,常常跳出來為後軍幫腔,故而在軍中風評甚佳,後軍不少將領也跟他關係很好。

至於前軍代職之人周全,則是新兵出身。畢竟,前軍原本的騎兵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這一次南征,前軍損失也最慘重,老兵的力量已經削弱無幾,回程之時,新兵逃亡又走了小半,原本的一萬八千人,如今隻剩下四五千人,毛震的都尉一職,早已名存實亡。

慕容月在屏風後,聽李穆然在前下著令。

他所言所語,每一句話,每一條令,都條理清楚,經過千思熟慮。

“看樣子,就算那時連望沒有撿劍,而是帶著我們回到中軍,他也一樣有法子對付他。”慕容月暗忖著。作為敵人而言,李穆然是個過於可怕的人了,不過作為朋友,卻也是過於可靠的。不過,像他這樣把一切都要算準的人,最怕的事情多半就是失控吧。

想到這裏,慕容月不由想起在那穀中的所見。那時李穆然全然沒有想過冬兒會誤會是他殺了庾淵,他完全失去了對事情的掌控,而那多半也是他這輩子最失意的時候。失意到寧願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那般的自暴自棄。

可是……人心又豈是能那麽輕易就能掌控的呢?

“也難怪他會娶郝貝了。”慕容月黯然笑歎。郝貝愛憎分明,心思清澄如明鏡,又那麽全心全意地對他,他不用費心思就能猜到她想的一切,依著他的性子,自然是會選擇郝貝。這一點,就連穀中的那個女孩子,也是比不過的。

見李穆然好不容易送走了幾人,慕容月剛踏出屏風,就見那俊朗男子忽地一捂胸口,劇烈地咳了起來。

他咳地整個人站也站不穩,身子一晃,已坐在了地上。

“小子,你怎麽樣了?”慕容月忙蹲跪在他身邊,伸手輕拍他的後背。

李穆然搖了搖手,又咳了一陣,才緩了過來。他抬起頭,因為劇咳,臉色紅了許多,看上去比平日裏的冷麵示人,倒多了幾分親切。

慕容月這時已除掉了臉上的黑紗,露出滿麵擔憂。李穆然見狀,笑了笑:“嚇到你了?”

慕容月搖了搖頭:“你這傷勢……又喝了那藥……該怎麽辦?”

李穆然的食指抵在唇上,輕噓了一聲:“小心叫別人知道。幫我拿紙和筆來。”一麵說著,他一麵從懷中取出原本盛藥的茶盞,放在身邊。

慕容月不知他是要做什麽,但還是依言在他身旁鋪了紙,又研了墨,將毛筆遞給他。

李穆然左手沾了些盞中殘留的藥液,用舌尖品著,沉吟片刻,右手因刀上微顫,卻在紙上勾畫著藥名。

“草烏,細辛,蛇莓……”慕容月低聲念著,李穆然手中一停,抬起了頭來。

“你認識漢字?”他輕問道。

慕容月一笑:“很稀奇麽?”

李穆然靜了靜,隨即釋然一笑:他早該想到的,這女子說的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怎麽會不認識漢字:“這些藥能解化功藥的毒,軍中……咳咳咳……都有……”

“我明白,我去幫你拿藥。”慕容月也是聰明的,自然知道李穆然的用意。

看她高挑瘦削的身子出了營帳,李穆然再也抑製不住,隻覺喉中一甜,一口血便咳在了手中,那血滲在手上的白布裏,一眼看去,倒像是此前掌心傷口流出的。

“原來那肺傷已經這麽重了……”李穆然黯然思忖,“可是接下來長安之戰,再之後跟隨燕王建國,這傷何時才能養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