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丸序真看著眼前的大木箱,有些不知所措。

“將軍,您留我一個人在這兒麽?”雖然已經成為了千將,但在李穆然麵前,烏丸序真總覺得自己還像以前那個有些懵懂無知的屯長。

李穆然敲了敲木箱,笑道:“怎麽是一個人,這不是還有毛都尉麽?這幾天要是沒事做,閑談聊天,都隨你嘍。”

“毛、毛都尉……”烏丸序真垂下頭去:真是說不過將軍,那木箱裏的確有個大活人。隻是……他跟這位毛都尉,可沒什麽話好說。

李穆然搓了搓手,傷口已經結了痂,內力也在回複之中,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隻是仙莫問還在昏迷中,性命雖然保住了,可那一刀傷得不輕。

“原本該是莫問來,不過……”李穆然皺了皺眉,“烏丸,我信得過的隻有你了。不管如何,保住毛都尉的性命。十日之後,再放他走。”他向四下看去,這是林子深處的一處空地,離右衛軍很遠,離撫軍也將越來越遠,他為毛震準備了十天的幹糧和清水,木箱底還有一把短刀,憑著毛震的武功,等烏丸序真離開後,他也能平安無恙地趕到右衛軍去。

有苻登和亞男在,毛震在右衛軍定然不會受苦。隻是來日再見,難免要成為敵人了。

隻是,想到毛虹仙和毛亞男,想到慘死的慕容烈,他便不能允許自己對毛震下手。

“你這可是逆旨嘍!”慕容月坐在一旁橫曳出的鬆枝上,腳尖翹著,向上一踢一踢的,全然沒有平日裏穩重成熟的樣子,倒像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她腰間的箭壺已經裝滿了,肩頭背著嶄新的四石鐵胎弓。

李穆然仰頭笑對她:“出了這麽多事,還不肯去營裏麽?”

慕容月手裏捧著一隻不知從哪抓來的鬆鼠,玉蔥般的手指正撫著鬆鼠的尾毛:“去麽?不去麽?”她問著那鬆鼠,並沒有回李穆然的話。

“隨你吧。”李穆然輕歎一聲,隨手一彈,一枚鬆針打到了那鬆鼠身上。

鬆鼠“吱”的叫了一聲,從慕容月手中躥了出去,鑽到樹枝間,兩下三下,便跑得不見了蹤影。

“臭小子,你就是跟我過不去,是不是?”慕容月俏麵一板,一撐樹杈,輕飄飄地跳了下來。掠過李穆然身邊的時候,還不忘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李穆然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被慕容月打到的地方。也隻有在慕容月麵前,他才難得的覺得自己年輕了十幾歲,仿佛是回到了少年時光,能夠無傷大雅地開玩笑,戲弄別人。已經忘記輕鬆下來是什麽感覺了。

烏丸序真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麵前這美貌女子究竟是將軍的什麽人,是姬妾嗎?但怎麽跟將軍這麽沒大沒小的……看她衣飾簡單樸素,但氣質華貴,一看便知是鮮卑貴族。莫不是傳言中將軍常常夜會的那位紅顏知己麽?

也難怪,這般漂亮的女子,跟將軍在一起,那可真是郎才女貌。鮮卑族人同漢人一樣,三妻四妾者甚多,烏丸序真對這些司空見慣,也沒覺得不妥,隻是覺得女子混在軍中終究不太方便,可是鮮卑女子並不像漢人那般與男子壁壘森嚴,女子習武者眾多,偶爾在軍營之中,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更何況,將軍已反,眼下撫軍他一人獨大,難不成還有人去找苻堅,告他軍中私藏女眷麽?

烏丸序真撓了撓後腦勺,看著眼前的木箱,又頭痛了起來。

李穆然不知烏丸序真方才滿腦子亂七八糟想了這許多,看他愁眉苦臉地瞧著木箱,心中微動,暗忖自己這就要走,是否還要再跟毛震交代幾句。

自從那晚血洗營盤後,直到現在,他就沒再和毛震對過話。不是怕被罵,隻是覺得心中慚愧,難以麵對他充滿責難的眼神。說也好笑,殺呂桓、殺楊牧、殺連望,他並不覺得有愧疚,但饒了毛震一命,倒像是他欠了他一命似的,渾身不自在。

烏丸序真見將軍開了箱蓋,隨即扶

起了毛震,微微一驚。他不知將軍要做什麽,怔立不動時,忽覺肩膀一沉,側身看去,見將軍那位“紅顏知己”正巧笑倩兮地瞧著自己:“讓他們倆單獨說會兒話。”她咯咯一笑,一甩滿頭烏發,先往遠處走去。

“將軍……”烏丸序真拿不準主意,依舊看向了李穆然。李穆然對他點了點頭:“去吧,我和毛都尉有話講。”

見那兩人都走遠了,李穆然才解下了毛震嘴上的布,低聲道:“毛兄,對不住了。”

毛震一雙眼睛幾乎瞪出了火來,他狠狠呸了一聲:“你要殺就殺,別假惺惺地做好人!”

李穆然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故並沒有顯出不悅。他微笑道:“難得亞男喊我一聲‘哥哥’,你是她親大哥,我自然不會殺你。不過今日一別,來日戰場相見,就隻能各為其主了。”

毛震氣得渾身發抖:“那是亞男和我都瞎了眼,竟錯信了你!你跟他們姓慕容的都一樣,都是白眼狼,難道就不記得聖上對你的恩情了麽?”

“我……”李穆然臉色漸漸黯淡,“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了,從一開始,我就認準了燕王的。大秦雖好,但聖上剛愎自用,以致遭此大敗,氣數已盡了。”

“你胡說!”毛震狂吼了一聲,“姓李的,你不要想著我會感謝你!你今日放了我,來日我定然叫你知道,他們燕國才是氣數已盡,如今不過是死灰複燃而已!”

“嗯。”李穆然不置可否,隻笑了笑,“現在你說我說,都是空話。這幾日我派烏丸千將照料你,十日後,就放你走。右衛軍在西北方向,你徒步過去,走個十來天也能趕到了。”

毛震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本不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這時對著李穆然一張笑臉,雖然氣憤至極,但罵了那幾句後,這時也再說不出什麽狠話了。他怔了怔,一咬牙,道:“李穆然,你自求多福吧。以後不要落在我手裏。”

李穆然長歎一聲:“未來之事,誰說得準呢?不過,我既放你走,不管以後怎樣,我絕不後悔。”

他說得斬釘截鐵,倒叫毛震心中暗起了敬意。毛震看向遠處,見烏丸序真和慕容月還沒有回來,腦中一熱,幾句壓在心底的話已脫口而出:“你今日背叛秦國,又怎知以後慕容垂不會疑心於你?你終究不是他們慕容家的人,以後就算不死在戰場上……哼哼,多半也要死在陰謀詭計裏。”

李穆然笑了笑:毛震所言他不是沒有想過,隻是現在還不到想這些的時候。自從慕容寶被立為太子,他就知道未來那條路必然充滿坎坷。不管怎樣,慕容寶曾經忌恨過慕容烈,而他是慕容烈那一派最堅定的支柱。

隻是,如今的撫軍,從上到下已經都是他李穆然的親信,就算萬俟真,也對他五體投地,更加枉論旁人。這支軍隊,是他能夠安身立命的最大的保障。

建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這個想法他以前並沒有,但是在看到慕容垂對待慕容衝的態度後,他再後知後覺,也感到了自己身後的危機。到了這時,他不由感激起了慕容垂,若非當年他執意要自己留在軍中,這時自己連這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

在這個亂世,有兵權,便有命在,才能施展抱負,甚至擁有天下。

“擁有天下……”李穆然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得心跳得快了兩拍,天呐,自己究竟在想什麽,難道不知不覺間竟被慕容垂同化了這許多,連野心都漲了起來麽?

他暗暗搖了搖頭,試圖將這誇張的想法甩出腦海,正在這時,慕容月和烏丸序真已走了回來。

烏丸序真肩上扛著頭野豬,慕容月箭壺中少了一支羽箭。

李穆然早已習慣了慕容月的強悍,但烏丸序真滿臉赤紅,顯然被嚇得不輕。

慕容月腳步很輕快。她幾步走到兩人身邊,溫然笑道:“烏丸千將這幾日要照看毛都尉,自然沒精力去找吃的。你留的那些幹糧隻

能果腹用,連著吃十天,還不要人命了?先打隻野豬給他們留著吧。能烤些肉吃,也是好的。”

她笑聲清冷依舊,而“打野豬”到了她口中,又成了小事一件。毛震聽她口口聲聲都是為他考慮,本想惡言相斥她假作好人,可看著她那精致絕倫的笑靨,什麽怒火怨氣都吞回了肚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從毛震處往撫軍走,路上經過一片土丘,正是埋葬呂、楊、連三人以及他們手下的地方。

因是新葬,土剛被翻過,丘上光禿一片,並沒有植物。

看著丘前雜亂的足跡,慕容月忽地低聲道:“我原以為你不會放過連望的那幾個手下。”

李穆然心知她說的是那天守在右軍大帳之外的幾人。他自己也以為不會放過,可是不知怎地,那天看著單勇報來的左軍“謀反”名單以及右軍報來的名單,他就把那幾人漏下了。不僅漏下了,反而把他們收到了自己的親兵之中,如今放在仙莫問的手下。

“死的人太多,還是留著些好。”他輕聲道,在那土丘前停了步子,隨即恭恭敬敬地對著土丘拜了三拜。

慕容月跟在他身後也拜了拜,可一抬起頭,口中接的仍是方才的話:“你想把他們變成自己的親信?李穆然,撫軍現在已經都聽你的了,你打的主意小心叫我王叔知道。”

李穆然身子一繃。他盡力保持著神色平淡如常,莞爾笑道:“有您一雙慧眼看著,我敢打什麽主意?”

慕容月輕笑兩聲,可那笑中卻充滿了苦澀:“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說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麽?你打的主意,最好隻在後半句上。別再叫我……再叫我兩麵為難啦。”

“兩麵為難……”李穆然心知她是又想起了石濤,一時間,心中五味混雜。如今她對自己的感情,已經近乎於攤在了明麵上,而自己對她究竟是什麽,卻連自己也想不明白。隻是聽她說起石濤時,他知道自己心裏有著微弱的妒意,但也僅限於此了。

自從鬆林那一晚後,兩人的關係似乎變得尷尬了起來,隻有在右軍大帳麵臨生死危機時,這尷尬才暫時消除,可這之後,又是僵局。

李穆然微微搖頭:“別忘了,阿貝還在鄴城呢。”他這句“別忘了”,一半是在提醒慕容月,另一半倒似是在提醒自己。

“是嗬。”慕容月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他的家眷在慕容垂手中,自然是不會反的了。即使要反,也要等到了鄴城,夫妻團聚之後……到了那時,也沒自己*心的份了。

她心中一鬆,同時卻也有些酸澀,正在這時,卻聽李穆然問道:“阿月,你究竟有什麽把柄落在王上手中,能不能告訴我?”

“嗯?”慕容月愣了愣,“怎麽這麽問?”

李穆然已回了身:“你的性子是特立獨行的,你又不懼生死,若不是有十分在乎的事,誰也拿你沒有辦法。就譬如……”他頓了頓,大著膽子還是提了出來,“你和苻堅的事。王上究竟在要挾你什麽?石濤已經死了,你也沒有孩子,他還能要挾你什麽?”

慕容月還在強撐著,可身子已抖了起來:“你問這些幹什麽?跟你又沒關係。”

李穆然笑了笑:“和我沒關係麽?阿月,你活得太累了,人這一輩子,歸根結底是為自己活著,你總是為別人活著,不難過麽?接下來的日子,每天我們都活在刀尖上,你心裏總有事情壓著,更容易出危險。我當你是朋友,見你出危險,自然不會置身事外,你想看我出事麽?”

“不。”慕容月忙搖了搖頭,這才覺出不知不覺,已中了他的圈套。也不知他是怎麽七繞八繞的,竟繞得她不得不開口,全盤托出。

“你……我說了,你一定會笑話我。”慕容月兩頰飛紅,“你還真是個好奇的人。”

聽她這麽說了,李穆然心知她必然會繼續講下去,便點了點頭,凝神傾聽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