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可靠麽?”傍晚時,潼關關內,苻睿和姚萇正在爭吵。

姚萇橙黃的眼珠子閃著狡黠的光:“慕容泓大軍要退,不正合我們的意麽?就由著他們往東逃走吧,長安至少沒事了。”

苻睿的眼睛卻盯著長安方向:苻堅對慕容泓的反叛起了勃然大怒,如果能夠擊潰叛軍,大獲全勝,自己在父皇眼中不會再是以往那個隻知喊打喊殺,卻沒什麽用處的兒子了吧。

據說淝水之戰,父皇之所以會敗,也是因為在退軍時被晉國軍隊追擊所致。如今慕容泓也要退軍,這難道不是老天給自己的機會麽?

“哼,姚萇又懂什麽呢?號稱是戰無不勝的羌族戰王,這一次還不是大敗而歸?”苻睿斜著一對三角眼,打量著姚萇,滿麵不屑。

不用看苻睿,也知道這臭小子心裏在想什麽。姚萇甚是不滿,但如今聖上已對自己起了不滿,麵對著這位聖上的第四子,自己再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心直口快”:“將軍,窮寇勿追啊。慕容泓的軍隊人數在我們之上,追出去,把他*急了,對我們並不好。”

“哼,你就這點膽子?”苻睿咧嘴一笑,“如今軍中都聽我的,姚將軍不敢追的話,那麽就由本將親自帶兵去吧。不過立了戰功的話……”

姚萇甩袖出了門:“將軍放心,末將決不與您搶功!”

又過一日。

慕容泓一早起來,便安排部將整兵待發,這時,斥候快馬回營。

剛進轅門,斥候尖銳的嗓音便叫了起來:“大……大將軍,潼關的秦軍殺來了!”

“什麽?”慕容泓目光一緊:是什麽人,竟把他要撤軍的消息傳了出去!

那斥候刺耳的聲音仍沒有靜下:“大將軍,秦軍都是重騎,一萬八千人已經衝過來了!不出半個時辰……”

“知道了!”被斥候吵得頭疼,慕容泓一巴掌把他扇得住了嘴,“囉嗦什麽!再多說半個字,殺了你!”

“是……”斥候從馬上摔翻在地上,一手捂著嘴,慌張向後退去:慕容泓的威脅並不是假的,之前死在他手下的士兵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風吹動著慕容泓頜下髯須。一臉的大胡子,卻掩蓋不住他秀氣的容顏。那是慕容家代代相傳的美好容貌,可到了他這裏,俊秀的麵龐,卻因虯髯憑添了幾分粗獷。那粗獷一如他的兵器——擂山重錘。

慕容泓翻身上馬,鐵錘對著太陽發出不祥的黑光:“哼,姓苻的小子,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敢來虎口拔毛!既如此,就別怪我了!”

“全軍聽令,迎擊!”

慕容泓的燕兵與苻睿的親兵交戰之時,李穆然已帶著撫軍大隊下了華山。

“將軍,在這山裏都快把我憋壞了!終於能好好打他一場了!”若不是騎在馬上,萬俟真幾乎要手舞足蹈了。

李穆然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撫軍總算不必再躲了。這一場過後,苻登自然該知道帶著右衛軍在長安附近繞圈子的那支部隊,並不是撫軍的主力了。依著苻登的性子,知道被耍了這一道後,隻怕會不顧一切地帶著右衛軍東來,伺機報仇。

如此一來,後軍也就沒什麽危險了。

他一直在擔心留在後軍中的仙莫問。那時仙莫問傷重無法跟著大軍長途跋涉,迫不得已留在了後軍。此外,後軍原本是連望的部隊,如今雖由拓跋玄統隊,但在李穆然心底深處,仍是最信任仙莫問。把他留下,也是要留他一雙眼睛時刻盯著後軍。

手中的金槊被陽光照得很溫暖,槊尖帶紅,不知是有多少人的血染成的,擦來拭去,仍是如此。今日,又該飲血了。

“傳命,兵發潼關!”

“報!姚將軍,有支部隊從關後殺來!”

守關士兵衝到姚萇麵前時,已驚慌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什麽部隊?”姚萇甚至連狼皮帽都沒有帶,便疾衝到了關隘防城之上。

“那是……撫軍?”姚萇的眼珠子一下盯到了遠處部隊高高揚起的軍旗,“撫軍怎麽在此地!天啊……慕容泓,難道那竟是個圈套麽?”

五萬大軍,兩萬騎兵

被苻睿帶走用於追擊慕容泓,關內留的三萬士兵,都是羌族自己的戰力。撫軍雖然也隻有三萬不到,但姚萇卻不願拿這三萬士兵跟撫軍硬碰硬。

更何況,撫軍並不急於進攻。他們在弓箭射程之外停了下來,列隊森嚴,卻沒有再往前走一步。

“不想進攻,那是為了什麽?”姚萇黃濁的眼珠子轉了兩轉,忽地明白了李穆然的用意:他媽的,他隻是想牽製住關口留守的兵力,不讓他們能分兵去救慕容泓!

姚萇暗罵了一聲,手重重地拍在了城牆上:“好個撫軍,好個李穆然!竟如此陰險!是去救苻睿那臭小子,還是留守城池……”

救人便須棄關,但那人,終究是聖上的親兒子啊。

該怎麽辦呢?

姚萇心中打起了鼓:如果不救苻睿,慕容泓擊潰那兩萬人後,也會與李穆然前後夾擊,潼關依舊會破。而到了那時,兩麵都是敵人,自己插翅也難飛了。

可若棄關而走,以後如何奪回關口?更何況,他與苻睿合並才隻有五萬人,麵對慕容泓的十萬人和背後的三萬撫軍,失去了關口保護,如何能夠取勝!

姚萇的頭都快炸了,越想便越怨責苻睿。如果那小子沒這麽剛愎自用,聽了他的勸告,此刻五萬人守關守得安安穩穩,哪裏會有這許多問題!

“哼,李穆然,你早就該死在建康!”姚萇惡狠狠地盯著遠處撫軍大旗下的白色身影,滿心恨意。從第一眼見到這姓李的小子,他就覺得瞧他不順眼。究竟是為了什麽?是因為他是老對頭慕容垂的親信麽?

不全然如此。

這個人,長得那麽像他記憶中的一位故人,死在自己手下的一位故人。

他不是沒有查過李穆然的來曆。那是個被人屠盡的村莊,這更驗證了他的猜想。可為什麽他本人卻像是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見到當年的殺父仇人,從沒有露出過恨意。

是太能忍耐麽?

姚萇眼神收緊了。以李穆然的城府之深,的確能做到這一點。可是當年帶著那孩子逃走的那個人,會告訴他這些舊事麽?更何況,那孩子不是應該已經死了麽?

如果他真是那個孩子,如果要複仇,如今的確是最好的機會了。姚萇一咬牙:想要贏撫軍,除非李穆然主動進攻潼關,到時借助關隘之險,自己的隊伍不用受太多傷害,也能給予對方致命打擊。

“也罷,就賭他是吧……激他一激,看他有沒有報仇的血性。”姚萇沉吟半晌,回頭凜然道:“拿我的弓來。”

“嗖”!

一隻羽箭劃破長空,正插在撫軍大隊前。

李穆然手搭涼棚往潼關上看去:姚萇在想什麽,離這麽遠射箭,那不是浪費氣力麽?

“將軍,箭上綁著東西!”最前排的士兵瞧見羽箭上綁著一塊絲帛,忙拾起箭羽,傳到李穆然眼前。

“不是降書吧。”李穆然笑了笑,接過那羽箭,隨手拆下布帛,迎風展開。

並不是降書。布帛上隻有一個字,然而這字跡卻是李穆然極熟悉的。

“涼?”這是師父的玉筋篆啊,怎麽會在姚萇手中。

那是一塊純白色的布帛。料子是極上等的絲綢,但邊緣已經發了黃,看樣子年代已久。

姚萇想說什麽?說他與師父是舊識,要我放他一命麽?可怎麽從沒聽師父講起過……不過在穀中和師父提起姚萇時,師父的神情的確有些不自在。

師父隱瞞了什麽?

李穆然攥著那塊布帛,陷入了沉思。

“將軍?”萬俟真見李穆然的神情有些發僵,不由在旁出言提醒。他湊得近了,也瞧見李穆然手中的布帛,遂笑道,“這什麽鬼畫符?姚萇看打不過我們,開始念咒了嗎?”

“不……”聽人說師父的字是“鬼畫符”,李穆然心中有些不快。可是萬俟真連隸書都認得有限,更不用提小篆。不過師父寫這個“涼”字,又是為了什麽呢?這布帛一見就是宮廷之物,難道是在說曾經被滅的涼國?

苻秦滅涼,的確是姚萇帶軍。

“可是涼國又和我有什麽關係?

”李穆然搖了搖頭,想起了彼時建康之事。那時張天錫便想著要投降,如今秦國大敗,他總算可以如願了。

等以後有機會回穀,要找師父問問看。他腦海中忽地閃過這個念頭,旋即已是一陣黯然:他還有這個機會麽?這輩子,他都不能踏入穀中一步了啊。

“師父……冬兒……”他口中喃喃自語著,將那布帛疊好,放入懷中。不清楚姚萇打的是什麽主意,但顯然他是無計可施,才會射出這箭。既如此,就跟他繼續耗下去。

與此同時,姚萇在關口上,一直注視著李穆然的動靜。

“沒有反應麽?”撫軍一如既往的平靜讓他心虛:賭錯了?

正在這時,一聲長長的“報”響起,他轉頭看去,見是跟著苻睿一同出去的參軍薑協。

他身上都是血,衣襟破爛,發髻散亂,顯見是奔逃而回。

薑協幾乎是摔爬到了姚萇麵前,大聲哭號道:“將軍……將軍自殺了。”

“啊?”姚萇身子一晃,險些摔倒。他眼珠子瞪得大如銅鈴,上前一把揪起了薑協:“哪個將軍?”

薑協哭道:“苻將軍、巨鹿公……還能是哪個將軍?將軍帶兵到陣前,士兵們見對麵有數萬大軍,都不敢向前衝。將軍說不往前的便殺,可是軍心散了,竟被慕容泓打得大敗!將軍……將軍被圍住,就拔劍自刎了!”

“天啊……”姚萇這時已徹底沒了主心骨,不由往後退了兩步,僵坐在地,一言不發。

“聖上的兒子死了……早知如此,應該派兵去救他的。可事到如今,說什麽都已經晚了。撫軍的三萬士兵還在潼關的另一側虎視眈眈,這該如何是好!”

“棄關而退,將戰事失利全都推在苻睿身上。”急切之間,姚萇隻想到了這個法子。他眼神一寒,看向薑協,又喊來了長史趙都:“那天我和將軍說不可追擊燕兵,你們都聽見了!”

薑協和趙都兩人這時早沒了主意,隻知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把那天的話記清楚些,你二人這就快馬離關,先往北走,再往西走,回長安向聖上求援!”姚萇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了這一番話。

“那麽將軍的死訊……”薑協臉色一白。

姚萇渾濁的眼睛裏透著殺氣:“如實說。放心,聖上是明君,不會遷怒於人。你們這就走,小心繞過撫軍,別被發覺。”

“是!”兩人對視一眼,隨即對姚萇點了點頭,領命下關而去。

片刻後,潼關北側開一小門,放出兩騎,絕塵而去。

“姚將軍,我們該怎麽辦?”姚萇身邊的親兵統領見將軍的臉色緩和,才敢上前問話。

“還能如何?趁慕容泓大軍未到,沒有和撫軍形成夾擊之勢,棄關!”姚萇臉色一寒,“叫魯都尉帶二千重騎從正麵襲擊撫軍,說什麽也要拖住撫軍,讓大隊全都撤退。”

“是!”那親兵統領身子一繃,迅如閃電般向關內傳命而去。

姚萇站起身來,望著關口的撫軍,握緊了拳頭。

兵不血刃地占了潼關,看著姚萇來不及帶走的糧草,李穆然心情大好。

許久沒有嚐到勝戰的滋味,撫軍上下也都是歡天喜地的,隻有萬俟真在將軍身後一直叨嘮個不停,埋怨他不讓自己率兵阻截姚萇的羌兵,白白失去了大展身手的機會。

聽著萬俟真的抱怨,李穆然不由想起了昔日沔水之畔,燕王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那時他說要留著桓衝的力量,好讓他保有野心,日後亂晉。如今自己讓姚萇平安離去,說白了也是和大將軍走的同一條路。

他始終相信姚萇終有一天也會反秦,既如此,倒不如給他留點實力,讓他的野心始終活分著,造反的念頭時刻徘徊在腦海中。

更何況,姚萇若果真被*到絕境上背水一戰,他撫軍縱然能贏,也是慘勝。在這個時刻,他實在不能讓撫軍遭受打擊。

畢竟,接下來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如何吃下慕容泓帶來的數萬人馬。

看著潼關的黑色秦旗換成了撫軍軍旗,李穆然淡淡笑了笑:“開門迎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