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撫軍已經占領了潼關後,借著大勝苻睿的勢頭,慕容泓終於大著膽子往西進軍。

二軍相會於潼關。

慕容泓仍舊沒有猜出究竟是什麽人把他要東撤的消息透露給了秦軍,但既然打了勝仗,他也就將此事拋到腦後,轉而得意起來。

一入潼關,慕容泓便換了一副趾高氣揚的麵孔,自始至終沒有拿正眼瞧過李穆然。言辭之中,甚至露出“若非我打敗了苻睿,你撫軍被困在關內,定然全軍覆沒”的意思來。

他將功勞全都攬在自己身上,還要撫軍上下對他感恩戴德,李穆然倒不稀罕跟他理論,但萬俟真的暴脾氣卻有些按捺不住。

看萬俟真擼胳膊挽袖子想施展拳腳功夫,李穆然忙拍了拍萬俟真的肩膀,叫李財和李貴幾人把他架了出去。

慕容泓走到關口之上,偏頭看著遠處彌漫的塵煙,心知那必是姚萇逃走的大軍。他不屑地抹了一把虯髯,哼了一聲:“撫軍連和羌軍交戰都沒有麽?”

不等李穆然回答,他又譏笑道:“所謂羌軍,不過如此。”

說話時,慕容泓一直仰著頭,隻用餘光看李穆然。李穆然笑笑不語,他自然聽得懂慕容泓的言下之意。羌軍不過如此,撫軍沒有傷到羌軍分毫,更加“不過如此”。

“要是萬俟真在,這會兒非打起來不可了。”李穆然暗自慶幸方才就叫人拉下了萬俟真。慕容泓看上去甚是勇猛,但實實在在是個愚不可及的草包。

這樣也好,接下來的事情倒能輕鬆許多了。李穆然壓著火氣,帶著一臉笑意看著慕容泓,像是老虎盯著獵物,隻是這“獵物”卻沒有危機感,仍在滔滔不絕地挑戰著身邊這隻老虎的忍耐極限。

“李將軍,這一次雖然撫軍沒有立下戰功,但你放心,本王仍會記著是你們先占下了潼關。哈哈,沒有功勞,總有苦勞是不是?以後我大燕建國,不會忘了提拔將軍。”慕容泓朗然一笑,雙手叉著腰,倒真有幾分睥睨天下的風采。

李穆然冷眼旁觀,幾乎忍不住想打慕容泓一頓的衝動:慕容泓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話裏話外,竟敢將他李穆然當屬下來看。他將手攥得緊了些,臉上卻仍保持著笑意:“多謝王爺。”

道謝的時候,他的背依舊挺得很直,沒有半分矮人一頭的自覺。慕容泓斜著眼看他,心中甚是不滿:這姓李的好不識趣,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不急著表忠心麽?

在李穆然眼中,慕容泓早晚是個死人,故而連幾句場麵話都懶得說。兩人之間的氣氛尷尬起來,李穆然沒心思遮掩自己的情緒,心想再站下去,就算自己性子再平和,也有些按捺不住。

“將軍!”李穆然正發愁怎麽脫身離開,忽見李財幾步躥上了石階。

“什麽人?還不退下!”慕容泓的親兵提著刀就湊了上去。李穆然還不及出口喝止,幾道白光已對李財劈了過去。

“住手!”李穆然倉啷一聲抽出了承天劍,卻見李財一縮身子,著地一滾,已閃過了刀鋒。

“李財,過來!”李穆然一俯身,已把他拉到了身邊,隨後將寶劍收回劍鞘,看向慕容泓,“王爺,這是我的親兵。”

“哦。”慕容泓微舉右手,那幾名親兵這才收起了兵刃,“李將軍莫要見怪,我身邊的親兵一般不容陌生人近我身。如果有陌生人突然出現在我十步以內,不是他死就是他們死。”

他說得很平淡,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親兵,李穆然卻聽得暗自哂笑:這麽生人勿近,是對自己的武功不信任吧。若遇上慕容月那般的神箭手,就算身邊圍上十幾層人,又有什麽用。

李財驚魂未定,喘了好一會兒的氣,才橫了慕容泓手下那幾名親兵一眼,隨即附在李穆然耳邊低語了一句。

“慕容衝兵敗?”李穆然嘴角微微一翹,總算能找個借口從慕容泓麵前離開,他心中也輕鬆了許多。

慕容泓見李財隻肯將話悄悄告訴李穆然,不禁有些

惱怒:他們撫軍究竟怎麽回事,從上到下就沒個人把自己這個王爺放在眼裏麽?

“李將軍,究竟是什麽事?難道不能跟大家說出來麽?”慕容泓冷言道。

李穆然抬頭道:“蒲阪兵敗。平陽的部隊正在往南奔逃,末將想帶兵去接應,不知王爺有什麽話說。”

“哦?衝弟敗了?”慕容泓眼神一緊,心中有些發慌,“竇衝的大軍追過來了?”

見慕容泓又露出了外強中幹的一麵,李穆然更覺這人扶不上台麵:“沒有。竇衝慘勝,無力追擊。”

“好。”慕容泓這才鬆了口氣,“李將軍速帶兵前去接應中山王。”

“中山王?”李穆然微微一怔,隨即想起慕容衝在燕國未滅前,的確被封過中山王。看樣子,慕容泓真的覺得自己是未來的燕帝了,這是大封四方了。他暗自好笑,“領命”而去。

為了北上接應慕容衝,李穆然隻帶了二千騎兵。新任的前軍都尉周全跟在他身邊,半步不敢遠離。他側頭瞧向周全,見他當上這個前軍都尉不過十來天,但整個人倒像是老了十幾歲,連抬頭紋都深了許多。

從氣勢上看,周全還是隻像個軍侯甚至千將,並沒有一個都尉應有的氣度。

所幸他手下這時也隻有兩千人,倒也彈壓得住。

“周全,這幾日很辛苦麽?”李穆然低聲問道。

周全臉上有些發燙:“還好。將軍,我會繼續努力。”

“嗯。趁這幾日習慣這個身份吧。過幾日帶的兵多了,就再沒時間適應了。”李穆然低聲說了一句,又對向了跟在李財身旁的慕容衝的使者,“敗成了什麽樣子?”

那使者渾身征塵,眼圈紅紅的,似乎已有許久沒有休息:“兩萬人隻剩下了八千人。竇衝趁我們銳氣已盡,忽地派兵衝營……太守不及防備。”

“死了大半麽?”李穆然微微一驚,忽地眼前晃過了那道曾在他心中劃過的倩影:阿月會出事麽?

他毫無來由地心亂了,兀然間,手都有些發抖。可慕容月是個女子,進到軍營的事,恐怕隻有慕容衝本人才知道,再怎麽問眼前這個使者,也問不出來什麽。

“等著吧。等見到了慕容衝再問……”李穆然深吸兩口氣,雙腿夾緊了馬腹。萬裏追風駒感受到了他的急切,嘶鳴一聲,更賣力地往前奔跑。

騎在馬背上,他盡力讓自己不去想慕容月的事情,隻想著如何跟慕容衝合作,一起把慕容泓的部隊挪為己用。剛才下關隘時,他見到關口旁綁著數十燕兵,每個人身上都被抽得滿是鞭痕。他隨口問執刑官這些人所犯何罪,卻沒想到並不是戰場之上臨戰逃跑的重罪,隻是因為衝殺時,或者不巧擋在了慕容泓的坐騎前;抑或是碰巧被慕容泓看見進關時兵刃沒有拿穩……

隻是這些不足為道的小錯,甚至壓根就說不上錯,便被綁在太陽底下被抽了幾十鞭。

李穆然從那些士兵的眼睛中分明看到了怨恨,在那一刻,他心中已經有了底。

騎兵行得飛快,從早上衝到傍晚,最前派出探路的斥候已經見到了慕容衝的殘兵。

“大哥!”義兄義弟重新見麵,慕容衝甚是開心,不等坐騎停穩,便翻身下了馬,隨即疾衝上前。

“禦!”李穆然輕叱一聲,勒停了萬裏追風駒。他腳方沾地,慕容衝已衝到了近前,繼而一下抓住了李穆然的雙臂,笑道:“大哥!我聽說泓哥帶兵打算逃走的時候,我真的很擔心你啊!”

慕容衝清俊依舊,一雙眼睛如翦水清瞳,透出的擔心倒並非作偽。他一頭栗色長發隨風飄揚著,因為多日征戰,發尾都打了綹,身上更加四處都沾著血跡,但這些並沒有影響到他無與倫比的風華,反而增了幾分滄桑後的淒美,讓他原本的妖冶之美中,終於帶出幾分陽剛之氣。

李穆然笑了笑,目光向慕容衝身後的軍隊掃去。

如那使者所言,這支部隊已經成了喪家之犬,銳氣盡失

。他們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這情形,很像當初剛從淝水離開的撫軍。

慕容衝仍在說著話:“大哥,見到你就好了!我隻怕撫軍被關在潼關之內逃不出來,從昨日開始,就加緊派人攻擊蒲阪。可是任我叫罵,竇衝都不出來!這小子太惡毒了,趁我休息的時候,忽地起兵來襲……”

李穆然聽到這裏,身子不由一僵。這麽說,慕容衝之所以兵敗,有一半原因竟是為了救自己的撫軍。因為想要攻到關內,才沒了耐性,一定要用急攻的法子麽?

他心中微動,可耳邊旋即回響起了慕容垂和慕容月的聲音。

“肅遠,上陣無兄弟,你要切記這句話。衝兒他看得比你透,殺伐果斷四字也做得比你好,我是真怕你會吃虧啊!”

“衝兒往長安時,你與他兩邊夾擊。成事後,倘若衝兒有自立之心,便將其手刃。”

從慕容衝的目光中能看出來,他是真心把自己當做大哥來看待的。一想到這一點,李穆然就覺得心中隱有愧疚。畢竟,他奪走了慕容衝的未婚妻子,畢竟,他對慕容衝有過數不清的猜忌。

“好兄弟,多謝了。”李穆然再沒別的話好講,絞盡腦汁,仍是隻說了這一句。

慕容衝朗然笑著搖了搖頭:“大哥和我還要說謝字嗎?你肯跟我一起打長安,那就是最好的!”說到“長安”二字,他的目光重歸狠厲:“總有一天,苻堅讓我受過的屈辱,我要他一條不漏的全都受回去!”

他咬牙低聲說了這一句,隨後又注視著李穆然:“大哥,沒有你幫我,我是打不下來的。如今……我的兵又……”

李穆然看著他清冷的眸子,心也跟著一冷,但同時也如釋重負:慕容衝心中,報仇始終才是第一位的,至於什麽爭權奪位,都不是他最關心的。這麽看來,慕容垂顧慮的“自立”,應該不會有了。

他實在不願與他兵刃相向啊。

李穆然笑了笑,一錘慕容衝的肩膀:“別說喪氣話!咱們兄弟一心,其利斷金!”

慕容衝哈哈笑道:“正是!正是!哈哈,等見了泓哥,我們三人合兵一處,就有十萬人馬,打下長安自然是遲早的事情!”他說得眉飛色舞,之前的敗仗已經渾然不放在心裏,倒仿佛已攻到了長安城下。

回程之中,李穆然與慕容衝並轡而行。二人一路不好說籌謀,便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各自從淝水之畔一路西回的所見所聞。李穆然講著講著,便不經意間將話題扯到了慕容月身上,隨後佯作漫不經心,問道:“慕容姑娘去鄴城複命了?”

“月姐她……”慕容衝原本的一臉歡喜卻陡然間消失地無影無蹤,“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李穆然心中一驚,他已約略猜到了些什麽,可還是不敢相信,便強自平定著心緒,繼續問道:“她沒到你軍中來?”

慕容衝神情黯然:“來的。但竇衝襲營的時候,月姐為了幫我引開敵軍,穿了我的將袍,帶了一百騎兵離開,和我分道而行……”

他話沒說完,李穆然心中已是一沉,緊隨而來的,則是劇痛。這是個他再熟悉不過的故事了,當初慕容烈救燕王,不也是如此麽?可那個故事的結局裏,阿烈死了!慕容月隻剩在輕功出眾,可她能安全逃走麽?如果隻是她單人逃走,倒不這麽讓人擔心……那一百騎兵對她而言,不是保護,反而會成為拖累!

慕容衝看他臉色忽地發了白,卻不知他對慕容月已動了情,便道:“竇衝總共兩萬人馬,分了一萬五千人追我,另外五千人去追月姐。”

“五千人對一百人……”李穆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可如今的他已經再不能像那時對待慕容烈那般,帶兵前去救援了。

如果……如果那時他毅然決然地留下了她,這時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李穆然仰起頭來。一時之間,他耳邊隻剩下了獵獵的風聲,全然聽不到慕容衝在說什麽了。遠處,潼關關口已然在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