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軍合並入青州軍,很是費了李穆然一番功夫。所幸幾個都尉都是極敬服他的,故而沒人鬧事,也沒有人對慕容衝表示不滿。

而慕容衝也履行了諾言。撫軍加入青州軍後,上至都尉,下至百將,無一人更換,全然保留了原有的編製。李穆然作為全部青州軍的監軍,仍可對原有撫軍將士下令,甚至在原有撫軍之中,李穆然的軍命效力可勝過慕容衝的軍命。

與此同時,長安傳來了慕容暐的消息。

據說,慕容泓給苻堅的書信傳到長安的當日,慕容暐就被苻堅叫入了宮禁,狠狠責罵了一頓。

苻堅被慕容氏背叛得寒了心,對著慕容暐,狠罵慕容氏全家上下豬狗不如,狼心狗肺,氣得幾乎當場殺了慕容暐。

慕容暐作為降國之主,早就習慣了卑躬屈膝的日子,被罵到狠處,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聲聲求饒,總算讓苻堅重又心軟,隻讓他給慕容泓寫了封勸降書,便將此事作罷不提。

從慕容衝處,李穆然得知了那封勸降書的內容。

他沒想到慕容暐在這時竟露出了硬氣的一麵,信裏寫著,慕容泓等人不必在意他的生死,隻要顧著燕國複興大業就好,並交代慕容垂可為丞相,慕容衝為大司馬,慕容泓本人則為大將軍。倘若長安生變,慕容泓本人便可自立稱帝。

可笑慕容暐難得頂天立地一次,卻所托非人。

因為慕容暐將“帝位”的希望放在慕容泓身上,慕容泓收到信後心情大好,連對付李穆然的事情都一時拋到了腦後。

然而,慕容泓的膽量並沒有因這封信而變得大些,他心中仍想著要獨居一方,不敢越過潼關,繼續往西進攻長安。

如此一來,李穆然還沒有說什麽,慕容衝先耐不住性子:他日也想夜也想,就是希望能去長安報仇,如今慕容泓一拖再拖,不由得他不著急上火。

這日,姚萇叛軍最新的線報傳到潼關,李穆然和慕容衝在軍中正談著軍務,忽見一名斥候在帳門之外探頭入內。

李穆然回眸看去,見那人相貌陌生,並非撫軍中人。他身上軍服又髒又舊,看得出來是遠道而來。

李穆然心知這人是慕容衝派出去的,這時回報軍務,自己不便在旁,遂起身告辭。他出帳之時,與那人擦肩而過,那人對他矮身行禮,向旁側過時,手中一物映著陽光,看在李穆然眼中,竟有些眼熟。

那是一張弓。弓弦斷了,其他地方卻是完好無損的。木頭漆光鋥亮,顯見這是一把新弓。

“新弓?”李穆然心中劇震,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他想要再多看那弓一眼,可那斥候已進了營帳。

“是阿月的弓麽?”站在帳門口,李穆然陷入沉思。這些日子太忙,他已經許久沒有想起慕容月,可如今被那弓引起思念之情,又隱隱擔心起來。

那弓如果真是慕容月的……那弓弦斷折,絕不是什麽吉兆。李穆然一陣黯然,想轉身入帳去聽那斥候的消息,可他卻終究邁不出那一步。

“阿月……”李穆然雙眼微合,深吸口氣,舉步往自己的營帳走去。

從下午離開慕容衝的營帳,一直到次日早上,李穆然眼前一直晃著慕容月的身影,竟連處理軍務,也幾乎犯錯。

一整晚,他一閉眼,就仿佛看見她的一顰一笑,隨即心中便是一陣又一陣的刺痛,竟然輾轉難眠。

阿月是否平安?這個問題他想了一整晚,可他想事情向來悲觀,越想竟然越覺得害怕,乃至自責起來。倘若那時他能留住她,該有多好。

一早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趕到慕容衝的帳前,想問個明白。可到了帳門口,他卻又遲疑了起來,無緣無故的,他就這麽問慕容月的事情,難道不會惹人疑惑麽。

正自怔忡,卻見帳簾一翻,慕容衝已走了出來。

“大哥?”慕容衝抬眼見他,有些意外,“找我有事?”

李穆然微怔,隨即輕輕頷首:“嗯。進帳說話。”

慕容衝一愕,但見

他神情鄭重,便一麵笑著,一麵抱怨起來:“大哥真是勤勉,這一大早的就談正事呐……”他連打了幾個哈欠,又抻了抻懶腰。

從帳外到帳內,短短的幾步路,李穆然已想好了措辭:“昨天不是說姚萇在渭北麽?他如果也要打長安的話,不如最近催一催濟北王。趁這個機會一起去。”

慕容衝臉色一沉:“我也這麽想。不過王兄說想先看君上的作為……”

“君上的作為?”李穆然笑了笑,慕容暐無用至極,能有什麽作為。慕容泓打的真是懶人的主意,難不成是寄希望於慕容暐暗殺了苻堅,他再去坐享其成麽?

慕容衝看他已經猜出了慕容泓的心思,又淡笑道:“我有時都想光咱們兩個人,帶著手下的軍隊殺到長安去。你不是說原本撫軍的後軍還有七八千人在長安附近麽?如今怎麽樣了?”

後軍的消息李穆然已有許久沒有聽到。不過有仙莫問在,他並不擔心:“如今多半是躲在秦嶺的山林之中吧。總要避開苻登才好。再過三四天,就能聚到潼關來。”

“那就好了。”慕容衝笑了笑,翻開長案上的地圖來,手指著渭北一帶,道,“如果叫姚萇先攻入長安,我實在不甘心。”

李穆然“嗯”了一聲,心中掛念著慕容月,委實沒心思再聽慕容衝講他的複仇大計:“鄴城有新的消息傳來嗎?”

慕容衝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倒沒覺出不妥:“還沒有。不過苻丕被王叔困在城中,圍得鐵桶一般,絕然打不出來。”他忽地眼中一亮,笑道:“大哥是在擔心嫂夫人麽?”

“不是。”李穆然不由啞然失笑,慕容垂的領兵能力比苻丕強過太多,隻要自己一直照著慕容垂的話行事,那麽郝貝就決然不會有危險。隻是,在慕容衝麵前提起郝貝,總算沒有想象之中那般尷尬。

李穆然微一低頭,又道:“如今沒有慕容姑娘傳訊,很多事情都不大方便了。”

“是啊……月姐……”慕容衝的臉色沉了下來。

李穆然冷眼瞧著,心中一沉,但那句纏綿心中許久的問題,還是不由問了出來:“過了這麽久,還是沒有慕容姑娘的消息嗎?”他語氣平淡,隻裝作隨口一問,盡量不露出擔憂之情。

慕容衝一雙俊目中透著無比傷感:“昨天斥候回報。他沿著月姐離開的路追下去,到了盡頭時,隻找到了月姐的兵器。那一百騎兵都死了,月姐的兵器旁,有很多血跡。唯獨沒有瞧見她的屍體,但恐怕凶多吉少。”說到最後幾字,他的眼圈已紅了。

他每說一句話,李穆然的心便隨之沉一分。聽到最後,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昨天看得沒錯,那果然是他交給慕容月的新弓。

慕容衝揉了揉眼睛,強笑道:“叫大哥見笑了。不過我從小和月姐在一起,她又是為我死的……”他說到這兒,側過了頭去。李穆然卻瞧得清楚,他臉上有兩道淚痕淌下。

回想與慕容月初遇,便是在平陽太守府中。想來,他們姐弟二人的感情應該是極好的。可縱然這般親密,慕容月傳起慕容垂的話,說到手刃慕容衝幾字時,仍然不帶半分遲疑。隻是,她為了保護慕容衝,卻也能不假思索便豁出性命去。

阿月行事,總是這般矛盾,叫人出乎意料,可也唯有她才能做到。

李穆然輕歎一聲,拍了拍慕容衝肩膀:“既然沒有看到屍體,就還有一線希望。你也不必這般難過。”他說得淡然,雖是勸慰著慕容衝,但又何嚐不是在寬慰自己。

慕容衝抹去淚痕,笑道:“我明白。不說這些了,說點兒喜事……聽說君上的獨子這幾日就要成親。也不知道如今這個亂世,君上這又是打的什麽主意。”

“是麽?”李穆然沒有心思去聽慕容暐的事情,他這時隻覺頭重腳輕,胸口憋著一口氣,直悶得胸痛,難以化解。

因為青州軍和撫軍合兵的緣故,李穆然這幾日晚上都歇在軍中,而非關口內的驛館。

當晚,他回到自己營帳,才勉強從慕容月出事的傷感中回過神來,想

著慕容衝所言。

慕容暐獨子成親,那應是長安城難得的喜事了吧。這麽說來,慕容暐倘若真要有大動作,那就應該是借著這件事為契機,對苻堅下手了。

“就在這幾日的話……慕容泓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快到頭了。”李穆然冷哼一聲,慕容暐如果真的出了事,慕容泓自然便會拿出那封“勸降書”,理所當然地稱帝自立。

高蓋、宿勤崇……慕容泓一直在做帝王夢,卻不知道自己的這些親信,早已被他動輒打罵寒了心,已被慕容衝拉攏過去,均虎視眈眈地想著報複。

而自己……這些日子過得太過壓抑,連帶著脾氣也大了許多,好幾次在慕容泓麵前都快按捺不住怒意,能忍到現在,也總算到了盡頭了。

“義兄,該喝藥了。”玉棠把藥湯放到他麵前,低聲道。

“多謝。”李穆然看向玉棠,“休息得不好麽?怎麽憔悴了這麽多?”

玉棠淡然一笑,沒有說話。

李穆然也知玉棠是因為看不見仙莫問,日夜擔心思念,才寢食不安。他因為慕容月的事情,實在不願再看到別的有情人悲劇收場,便柔聲笑勸道:“再過幾日後軍就到了。你瘦成這樣,叫莫問瞧了,隻怕要怪我呢。”

“義兄,連你都笑話我了。”玉棠臉上一紅,想著仙莫問,笑得甚是甜蜜。

李穆然看在眼中,不由欣慰:“既然心中有情,能在一起,還是在一起的好。等大軍攻下了長安,軍中能平靜一陣子,到時你們倆就成親吧。那天他受了傷,你去照顧他,我都瞧見了。”

“義兄……”玉棠更低下了頭,口中也不知說著什麽,李穆然這般內力,都聽不清楚。

看著她臉上已沒了昔日的悲戚之色,李穆然心中也覺得溫暖了許多:這些日子見慣了死亡和離別,撫軍之中也需要有些喜事才好。

玉棠見李穆然喝完了藥,拿了藥碗出帳門,卻被門口地上一物一絆,險些摔倒。

“這是什麽東西?”玉棠低下身子,拿起那物,卻不認識。

李穆然也起了好奇,接過她手中的物件,眼神卻一緊:“塤?”

這不是慕容月的塤麽!

他心頭大震,向四下看去,卻見四處都是穿著青州軍軍服的撫軍士兵,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慕容月的身影。

可正在他躊躇之時,卻覺肩上一痛,被個彈丸打中。

“那邊!”李穆然一下子便看向了彈丸射來的地方,卻隻見人影一晃,那個穿著青州軍軍服的瘦挑身影已隱在了一眾帳篷之中。

“阿月!”他險些要喊出來,但旋即便明白過來:慕容月不用塤聲傳訊,顯見是不想讓人識出她的身份。不管如何,隻要她平安就好。

他心中驚喜交加,對玉棠吩咐了一聲,便向那人影快步行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軍營之後,愈行愈遠,漸漸地已到了無人的荒野郊外。

“阿月!”見四下無人,李穆然這才敢高聲叫了出來。

那人腳下一停步,還沒有轉過身子,已被李穆然一下子從身後抱住:“阿月,是你!”

這麽多天的牽掛和思念,他壓抑在心底已久,直到此刻,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他緊緊摟著慕容月,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小子……”慕容月輕笑一聲,“真的很擔心我麽?”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歡喜和欣慰,可更多的卻是莫名的傷感。

“阿月,你看著我。”李穆然將她的身子扳過來,見她臉上遮著假麵具,遮去了傾國傾城的美色,可眸中透著的情意卻仍如從前。

慕容月笑了笑,一低頭摘下麵具,再抬起頭來時,已露出原有的容貌。她笑靨如花,少了一分冷漠,多了一分熱情,眉宇間仿佛輕鬆了許多,可眼睛裏卻閃著淚光。

“阿月,別再離開我!”李穆然自己也沒有料到,千言萬語最後竟匯成了這麽一句話。

慕容月沒有回話,隻是把頭貼在他懷裏,輕笑了起來。

(本章完)